第40章 憶舊事南枝歷寒暑,入魔劫天心蒙垢塵。
- 一介散仙
- 淵我
- 4526字
- 2025-02-05 23:53:58
蘇南枝與父親蘇翰,都是上古合道于人道的大能。
蘇翰也曾經是道教弟子,卻也與儒教和釋教牽系頗深,故而如今看來,他在五洲九天之地,可謂是故交遍地。
但在當年,三教方才退隱,天道更迭大劫降下之時,蘇翰又哪來今日之風光?宗門破滅,妻離子散,圣人蘇翰,也曾是一條喪家犬。
蘇南枝當初不過豆蔻少女,便與父母親人離散,雖她也有天意庇佑,最終得了仙家緣法,但她到底不過一無依無靠的女子,在那一眾修士群雄逐鹿的上古,又哪能得半日安穩。
直到后來,蘇翰收攏三教殘余氣運,并憑借其修行根柢,合道“修道”,成就一方大能,才終于尋回了女兒南枝。
只是此時的蘇南枝,雖然是長生仙人,但她已是遍歷世間苦難艱辛,仿佛長久浸染于毒瘴之內,便是尋常野修、邪修,道心也未必同她那般灰暗和死寂。
蘇南枝初與蘇翰相認時,對這位憑空出現的大能父親處處提防,雖然表面上看來父慈女孝,但蘇翰卻知,那時的蘇南枝,猶如一只被路人迫害得奄奄一息的野貓,根本不可能信任于任何人。
蘇翰最是能識人大道,他見女兒受人心鬼蜮荼毒深重,已是難以用尋常手段助其恢復本性,便順水推舟,營建百花洞天,為蘇南枝鑄就萬千化身,并歷時千百年,令女兒遍見眾生心相,并最終以此合道。
直到合道以后,蘇南枝能經營自身心相,又勘破心中魔障,方才恢復作常人心智。
蘇翰為了女兒合道,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幾乎耗盡了積蓄,故而他自身突破道圣一事,才從上古一直拖到了如今。
但其實,無論蘇南枝曾經的資質如何,當下的境界如何,往后的大道如何,蘇翰都不關心,他只是想要為在人間受盡委屈的女兒做些什么,盡管,這些都已是毫無意義的……但哪怕只能讓女兒在這世間多睡一晚安穩覺,蘇翰都覺得值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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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南枝自梅花樹下起身,輕輕撣落一身香雪,緩緩挪步時,李訣身前懸著的所有百花姑娘,都自行退散開,靜靜待于兩旁。只見她走至李訣身前不遠處,素潔長袖揮舞,兩方矮桌便出現在二人之間。
她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方才對李訣說了些什么,也似乎與那個同父親大人撒嬌的小女兒,亦或是那個去九澤洲爭風吃醋的小姑娘毫無關系。
此刻的蘇南枝,平靜得好似一處幽井,李訣從對方那雙遠比井水要清澈的眸子里,卻唯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蘇南枝邀請李訣入座,自己則親自為李訣奉上茶水,更有幾位“蘇南枝”上來,在旁行素手研磨、翠鬟視草、紅袖添香之事。
李訣當下對這位,一上來就要與自己論及“道侶”之事的大能前輩,自然有萬分警惕。畢竟對方道力深淺尚且不論,只單單能夠輕易操持自己心神的這一點,就夠他李訣喝上一壺了。
畢竟倘若對方再安排些,類如“醉酒”后撞上對方出浴的“美事”,李訣也難保自己次次都能幸免于難。他李訣此生已然有志,只愿與萱兒在山中長相廝守,絕無半分貪妄其他女子之心思。
這位大能如此不按常理行事,他李訣不得不多些防備之心,若是真在此地犯下追悔莫及之錯,今后自己還有什么臉面再上萱兒的床榻?
蘇南枝也在矮桌前坐定,她取出一張素琴,開始調弄弦音。她忽而抬頭輕笑,看向李訣道:“是在想她么?”
李訣面露微笑,只是喝茶,并不接話。
蘇南枝此刻面色柔和,語氣溫婉地道:“公子走遍了我這百花洞天,卻只在十一處留了詩句。倘若我沒猜錯,這十一種花兒,便都是你心中的十二月花令之選。如今已經到了最后的梅花洞天,不妨就為梅花寫完這一首,也算是與此間緣分有始有終。”
只是寫詩而已,李訣自不會拒絕,況且他身邊的幾位“蘇南枝”已經將筆墨伺候妥當,他此時只需提筆吟詩即可。
李訣也不知自己從何處而來的靈感,在面前的宣紙上寫下:
瓊林當日已成荒,何以深宮更效妝。
四下弓刀休論戰,古來妃子可安疆。
花殘分外江春色,雪霽蕭疏漠北香。
零落芳魂青冢后,東君未掃百年霜。
蘇南枝有意封閉神識,不去查探。直到李訣寫完,輕喚一聲“前輩”后,蘇南枝方才睜眼來看。
只是一眼,這位合道萬靈心相的女子大能,就只覺心中莫名恐懼了起來。
只因此時李訣本人和他的詩上,都有著濃郁無比的天道玄機,讓蘇南枝只感到自身渺小無比,半點不敢再去窺探天心如何。
蘇南枝先是苦笑,又忽而淚眼朦朧地看向李訣,她有些試探性地問道:“那你可知,我真名便喚作蘇南枝。”
相思試折南枝寄,東閣官梅尚有無?
南枝,向南之枝。
南枝,梅也。
南枝,故國也。
很久之前,有一位仙家女子,因宗門破滅而流落凡塵。她曾被選入帝王宮內,又被送去極北之地和親。
為她取下“南枝”之名的父親,又如何知道,做向南之枝,便成了她的命中注定。
這般上古凡間之事,李訣是絕對不知的。
但李訣又如何寫下“四下弓刀休論戰,古來妃子可安疆”這般詩句?
李訣又如何知道她蘇南枝,就曾是被送往極北之地和親的帝王妃?
又怎知當年她苦陷異國深宮,若非得了仙人賞識資質,自然唯能在那宮闈之內孤獨老死?
能知這一切的,唯有天道罷了。
然而李訣就是天道之靈,他即便距離天再遠,卻依舊一舉一動都暗合于天。也唯有如此,他才寫的出“花殘分外江春色,雪霽蕭疏漠北香”這般,幾乎道出當年景象,令蘇南枝也幾欲下淚之詩句。
但蘇南枝只是片刻就收束了心神,當下的李訣即便再讓她心有觸動,卻也只能是她的大道食糧。
她想要成就偽圣,乃至真正的道圣,已經不能夠依靠萬靈心相,唯有借助李訣這般天道之靈,方才有一線希望。
蘇南枝對于李訣的最佳利用之法,就是將李訣之元神煉化,直接熔鑄于自身大道之內,今后她就是李訣,李訣就是她蘇南枝。這樣做的后果便是,她蘇南枝成為與“毀滅大道”天然聯系之生靈,她隨時可以接納那份大道,而后被天道反噬——要么她蘇南枝從此歸順于天道,成為傀儡,要么她便必須徹底摧毀五洲九天,讓天道破碎,萬靈寂滅。
但顯然,只要她蘇南枝敢去這樣做,她和她的父親蘇翰,瞬間就會喪命于齊釗劍下,根本沒有半分討價還價的余地。
故而她也唯能退而求其次,以李訣作為一處與天道交通之渡口,用李訣之真靈,推衍出天心究竟如何,再進而在她蘇南枝的大道內,演化出一份虛假的“天心”。
然而此時李訣心關緊閉,又有至寶鎮壓靈臺,蘇南枝要如此行事頗為不易,要使對方道心有瞬間起伏乃至失守,方才能讓她有可乘之機。
蘇南枝面色依舊凄苦,含淚與李訣訴說完自己的悲慘身世。但見李訣雖然心中有所感觸,卻不至于如何心緒不寧,蘇南枝又輕拭淚痕,有些怯懦地向李訣開口道:“千百年來,我看盡人間百態,卻只動心過這么一次。我知道你與道侶齊萱恩愛無比,自然不肯輕易與我答應什么,故而此前我已經去過逍遙宗一次……”
李訣聞言,也顧不得其他,連忙開口問道:“萱兒她可還好?”
蘇南枝愁容依舊,道:“萱兒妹妹本來是極不好的,她受了重傷,昏迷了不知多久。但我去過以后,已經為萱兒妹妹治好了傷勢。妹妹與我也算是一見投緣,她也知我傾心于你,已是愿意與我一同……”
蘇南枝說至此處,發覺李訣在聽聞齊萱傷勢恢復后,道心終于有些許松懈。她瞬間壓制住李訣所有心神,讓他再無半分反抗之念。
此時,她再無先前柔弱之神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興奮,一種餓極了的豺狼,遇見獵物的興奮。
蘇南枝隨手一揮,那些原本如牽線木偶般的百花姑娘,忽而都入了各自的洞天世界內,而那些李訣曾經無法探查到邊界的小世界,此刻都只如窗格大小,依次排布于李訣身前。
卻又有同樣多數量的“李訣”憑空出現,每個“李訣”都有了他所對應的去處,并找到了一位姑娘——也就是某個“蘇南枝”。
這些“蘇南枝”,或許真的是某時某刻的她,也或許是她偷了旁人心性來,也或許就是她憑空想象捏造而來的。
而這些“李訣”,則又是于某時某刻與某位“蘇南枝”相處時的他,這些“李訣”被蘇南枝以大神通刻印并顯化成形,且正在沿著某條被李訣曾經抹去或遮掩的,卻根本無法逃出蘇南枝察覺的心路一直走下去。
最終,在蘇南枝的演化之下,上百個李訣當中有一大半都因“與己不合”而被抹去,但半空中仍舊留下了十多位“李訣”,此刻已經與某位“蘇南枝”琴瑟和鳴,宛如尋常夫婦一般。
蘇南枝詭異地笑道:“這些都是我,然而那些卻未必真的是你。你我不妨再勘驗一番真假,如何呢?”
李訣正想開口拒絕,他雖是愿意以最大的敬意來面對世間萬靈的,然而眼前這位大能卻三番五次且毫無底線地捉弄自己,實在讓他李訣再也敬重不了。先前故意用道法影響自己心神,先讓自己“醉酒”,又逼著自己看見對方身子,以試圖勾動出自己心中邪念;
現在又無端拿自己做些不可能之推衍,甚至造出這般毫無廉恥的景象。既是在挑戰自己的尊嚴,更是在消磨自己的道心。
但李訣還未出聲,蘇南枝卻繼續道:“我能看你心相,聽你心聲,知你心意,察你心念。你心中一切,我都能知曉。你如若心口不一,又何必自取其辱?
李訣,你當真心中沒有半個我嗎?
我早已經窮盡了世間所有有靈眾生之心性,但凡你能想到、見到之人,都可在我一人身上。”
卻見蘇南枝遙遙在李訣眉心一點,李訣先前所有的記憶、情緒乃至心志都似被剝離開來,絲毫無法影響當下之李訣。
當下之李訣,便只剩下純粹的真靈,未受到任何束縛、雕琢的真靈。他的任何言行舉止和動心起念,都將只合乎于本真之“李訣”。他將無法壓制欲念,也無法斬斷或遮蔽思緒。
任由蘇南枝有所示,他便有所感、有所念,宛如一臺精妙無比的機巧造物。
蘇南枝招來某個自己,那位“蘇南枝”便在李訣面前,自然無比地展示起自身的喜怒哀樂、言行舉止,仿佛旁若無人一般,從而引動李訣之念想和欲望。
由于缺少自身意志的支配,李訣之念頭往往如洪水傾瀉,一發不可收拾。與蘇南枝所料想一般無二的是,任由李訣有再多念頭,卻絕無一絲邪念和惡念摻雜于其中。
每到李訣念頭枯竭之時,蘇南枝便又剮去他的此段記憶,換另外一位“自己”出現于李訣身前……
如此循環往復了不知多少次,蘇南枝得以用這種最為直接的方式,驗證了李訣之“天心”的近乎所有可能,也就在自己的大道中,仿造出了一塊“天心”,與萬靈心相遙遙呼應。
此時的她,只差一步便是徹徹底底的道圣了。
然而如今李訣的記憶,可以大概分為兩部分。
第一份是他自己感知天地而來的;第二份,則是蘇南枝在這漫長時間里,用李訣的一層層心念欲望構建而來的。
兩份記憶同時回歸李訣元神。
猶如兩個經歷截然不同的魂魄,同時處于一人之道軀內。
李訣呆呆地望著眼前之蘇南枝,自己已經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對她動了無數次情念,還是自始至終都視對方如生死仇敵。
如今的李訣,猶如癡傻一般。便是天道要給他任何機緣,他都是接不住的。故而蘇南枝此舉,算是為人族永絕后患了。
李訣或許在大能出手下,會有那么一絲希望恢復些許清明、獨立的神智。但他在修行一事之上,幾乎就休想再進半步,永遠不可能踏入長生境,也永遠休想觸摸到他和“毀滅大道”的那一絲聯系。
畢竟,道心已經徹底毀了。
蘇南枝就是要給齊釗看看,與其放任李訣在天人之間慢慢摸索而做出選擇,倒不如徹底將他毀了干凈利落。
也正因如此,齊釗的最后一劍才并未砍出。
將這樣有些癡傻的李訣摟在懷里,蘇南枝也同樣泣不成聲。她先前為了成就道圣,已經收回了自己的所有心相,而這些心相當中,也有不少是與李訣生了情念的,此刻卻也都融入了蘇南枝本體之中。
故而只要蘇南枝未曾主動將這份情思、以及與之相關聯的記憶剜去,她的神魂也將永久烙印著李訣之印記。
半個李訣將蘇南枝當作珍視之人,另外半個李訣則將蘇南枝當作生死仇敵。
半個蘇南枝將李訣當作道侶,半個蘇南枝則將李訣所懷有的那份天心當作大道食糧。
兩人在百花洞天內,時而如同恩愛夫妻,時而又彼此生死相向,這一切,都只憑蘇南枝當時之心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