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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重夢重結長生果,唯有此墳埋故我

陰陽兩宗分家千年,并非不合,而是因為功法原因,很難同道同修,哪怕驚才艷艷如陸憐,仍舊陰陽不全,難以步入玉清境。

被太陰宗掌教真人代師收徒的陸厭,天生陰陽難解難分,是古籍中記載的“陰陽化生”,有望太清,一旦陸厭能夠進入太清境界,便有了改修陰陽兩宗功法,于修行之道再開新路的可能。

所有人都將他當做寶貝一樣供著。

但今日,陸憐確實生氣了。

陸厭昔年因為敗在林瀾手下,與她有過一番交談。

論劍法修為我不如你,論算計棋力,你不如我。

當時林瀾只留下一句話便離開。

任君施為。

年輕一輩的較量,除非鬧到生死地步,否則不會有人插手其中的,但陸厭實在是太大膽了,竟然敢算計林瀾至如此地步。

這并非不能補救。

只是那一尊不知如何越過拒妖林的牛妖,才真正讓陸憐膽戰心驚。

一旦被那一位發現陸厭和妖族有染,自己恐怕攔不住她。

但又不能真的放棄陸厭,于是他召集陽宗宗主,以及兩宗各峰主事同聚日月臺。

“掌教真人打算如何做?”

陽宗宗主是一個黃袍少年模樣的人,一到日月臺便直入主題。

陸憐回答道:“請下陰陽輪,遮蔽天機。”

陽宗宗主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么。

兩人雖各掌一宗,但太陰一脈自古以來就執掌掌教法箓,既然陸憐有了定奪,他就不必再多問了。

等到各峰主事到后,由陸憐為首,眾人呈人字排開,對著日月臺上方空曠處同拜,捏印掐訣,作揖行禮齊聲道:“恭請陰陽寶輪。”

陸憐手臂上的法箓散發出一陣白光,下一刻,便化為有形之物,從袖中滑落,與天上月華相映,其光華化作一輪中空圓月,黃袍少年模樣的陽宗之主手臂上同樣有著一道法箓,從他袖間飛出,與天上陽光相映,隨后燃起一道金黃火焰,與月輪相合,上刻天授人錄篆文,為陰陽輪。

遠在云州春惠府,宴衍的視線中,分別看到一輪圓月與一顆太陽相合,化為一道變幻莫測的法輪,仿佛象征天地陰陽之道。

她收回目光,看向林瀾,問道:“瀾兒,你當初為何會喜歡上謝遠?”

林瀾聽師父突然問起這件事,神色不由變了變,但還是恭敬回答道:“謝郎剖心救我,真心以待,唯此可還。”

宴衍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再問道:“如果你以為的喜歡,愛戀,甚至當初與大妖廝殺落敗,都是被人所算計,目的是為了壞你大道,你待如何?”

林瀾剛要回答,宴衍抬手示意她先停下。

她了解自己的這個徒弟,固執的可怕,不論是否算計,謝遠剖心是真,救她是真,想拯救林瀾,難的從來不是讓她對自己的芥蒂消失,也不是讓她重新修仙入道,而是如何心甘情愿的放下謝遠。

她知道謝遠為人,知道謝遠在春風樓的事,她也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愛他了,只是自廢修為,背離山門,她覺得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哪怕師父親自己來找她,她也不會回去。

這已經不是所謂的戀愛腦了,這是一種近乎天傷的道心縫隙,于修行一道,這種道心縫隙可以使林瀾高歌猛進,不必受心魔困擾,但落到別處,這種道心縫隙,將困她一生。

宴衍想了想,最后走向林瀾,

林瀾滿懷好奇的看著宴衍,下一刻,一只手撫在她頭頂。

兩人已經一般高了,但此時此刻,林瀾眼中的宴衍卻比自己高太多太多,高到自己不必去看見遠方,只需要看著師父就好了,在宴衍眼中同樣是如此,眼前看起來比自己蒼老數十歲的婦人,其實和當年那個小丫頭沒什么兩樣,她還是那么倔強。

漸漸的,林瀾的目光模糊了起來。

師父的身影越來越淡,直至最后消失不見。

林瀾并沒有去挽留,她只是靜靜看著師父離去,直到再也看不見,她便轉身離開,回到了家中。

謝遠已經回來了。

他身上的濃重脂粉氣未去。

“瀾兒,你可不可以再給我一些錢,我在城中看中了一套品相極好的硯臺,急需……”

他話還未說完,林瀾便從懷中取出家中僅剩的一點錢,交到了他的手上。

謝遠微微一愣,但還是趕緊將林瀾手中的錢收在自己手上,或許是覺得不好意思,他沒有第一時間離開,而是抓著林瀾的手,對她一番噓寒問暖。

等謝遠再次離開后,林瀾沒有回到屋中,而是再次坐到了臺階上遙望天上,這一坐,從白天坐到了夜晚,期間沒人來催促她做飯,也沒有人來喊她去照顧老人,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天上月光,人間林瀾,好像互相照耀著對方。

之后的日子,林瀾便重復這些年做過的,任勞任怨。

期間謝遠慢慢的也不再去那些風月場所,或許是林瀾真的太賢惠,太好太好,讓他有些愧疚,所以他在之后的一段時間,便處處找林瀾的不對。

今日起的晚了要訓斥她,明日飯做的淡了也有兩句牢騷要發,連帶著謝遠的老母也更加肆無忌憚的使喚欺負林瀾,面對這些,林瀾既沒有像普通女子一樣逆來順受,也沒有如同那些頗具膽氣豪氣的女子一樣離開。

她就只是靜靜看著他們,目光恬淡,仿佛高坐云端的仙人或者廟里金身塑像,把他們當做螻蟻過客,毫不在意。

謝遠被她的目光看的怕了,便忍不住動了手,之前強行撐開心相天地,損壞的不光是林瀾的心神,還有僅存的一點用以維持廢盡修為后殘破身體的法力,如今的林瀾,自然不可能擋得住有藥種滋養身體的謝遠。

當謝遠發現林瀾已經真正的變成了一個凡人,連自己的巴掌都抵擋不了的時候,心底除了憤怒再也不能靠著林瀾這層關系修行,同時也暗自松了口氣。

在這個封建的小村子,女人們都曾被丈夫毆打過,只是她們覺得這是應該的,如果有人認為這是不對的,一群曾被毆打過的婦人就會找過去“開導”她,林瀾第一次被打,很快就有人知道了,一群人風風火火上門,想要“開導”她,最終卻無功而返。

因為他們發現林瀾好像已經傻了,不論她們說什么,做什么,她只是笑看著,不言不語。

不過這個以前和她們仿佛是兩個世界的女人,正在變得和她們再無區別,她們也是開心的。

日子就這樣過了下去,在第十五個年頭,謝遠早起出去,他的母親一覺睡到中午,醒來后埋怨林瀾不叫醒她,說不定自己都已經吃過了飯。

她罵罵咧咧的穿好衣物,來到林瀾和謝遠的屋子,推開門后,看到床上林瀾睡的安穩,便罵道:“你這個賤皮子,是不是想餓死我啊?這樣你就沒負擔了對吧?哎呀,真該讓阿遠看看你的真面目,知道你到底是怎么虐待我這個老婆子的……”

罵著罵著,謝母卻發現林瀾依舊毫無動靜。

猶豫了下,她走了過去,伸出手輕輕探了探她的鼻息,觸手是一片冰涼,驚得謝母迅速收回手,瞪大眼睛看著床上緊閉雙眼,安詳如睡的女人。

她死了。

當年廢盡修為留下來的損傷是不可逆的,加上這些年來辛勞無比,神傷抑郁,她早就病入膏肓,只是無人在意而已。

謝遠被人從春風樓叫回來時,整個人哭得泣不成聲。

送走林瀾后,他發誓此生再不婚娶。

之后的一段日子,他發奮讀書,因為有著林瀾藥種的滋養,再加上是真的用功讀書,很快他就展露了頭角,考上了秀才,再之后是舉人。

他在老家建了一座二進的宅院,在林瀾的墳旁種了一棵枇杷樹,每日都會來這里待一會。

對亡妻如此深情,再加上一直以來的純孝,他的仕途越發穩固。

不知不覺,林瀾墳前的枇杷已經亭亭如蓋,結果又落果,謝遠也漸漸老了。

多年后,他再次來到這里。

他靠著枇杷樹,對著墳中人說道自己這些年自己沒有再續弦,也沒有留下后代。

他對林瀾的感情是復雜的,說愛是遠遠談不上的,可要說不愛也是不對的,昔年被一頭牛妖教唆蠱惑,剖心救下天上仙女,本來想著從此日子也就好過了,求仙問道也不再是夢,可最后連這點念想林瀾也沒留給他。

她實在是太倔了,甚至倔得不像是一個正常人。

謝遠只是說了一會話,維持了一番癡情人設后便離開了。

以后也再沒有回來過這里。

只有那一棵枇杷樹春生秋繁冬落,仿佛象征著四季更迭。

很多年過去,直到謝遠也死了。

八十而故,是喜喪。

最后,他是和亡故數十年的林瀾合穴而葬。

在他死后第七個年頭,那顆枇杷樹也已經枯萎,只是留下一顆種子,跌進了林瀾墳中。

拜月山上,白月正在修行。

忽然,像是感覺到了什么,起身離開“月臺”茅屋,走至山頂,負手而立,大袖翻飛,遙望山下長林。

竟是不知何時,起風了,吹得山下林梢沙沙作響。

白月向一處行禮作揖道:“恭喜大師姐回山。”

“三師兄,你說什么?”

從一旁提著一個籃子過來的虞兮見四師兄對著空無一人的地方行禮,不由問道。

白月笑了笑,對她說:“大師姐回來了。”

“什么?在哪里?在哪里?”

小虞兮轉著圈圈,活像個追著尾巴的小貓,白月無奈,走過去,蹲下身子剜了下小女孩的鼻子。

“小傻瓜,師兄看到的能和你看到的一樣嗎?大師姐還要很久才會回來呢。”

小虞兮聽了白月的話也不氣餒,反正她知道師姐一定會回來的,這就夠了,她笑著跑去林堂,說要再收拾一下里面,大師姐最愛干凈了。

白月攔他不住,就只能放任她去了,看著離開的小虞兮,白月臉上笑容不減,他踱步回先前站立之地,一人望著山下某處,久久無言。

師尊帶回了大師姐,那她呢?

一粒茫然心神從拜月山上遠游而歸,忽然聽到一聲長嘆響起,在寂靜空曠的四周回響。

“瀾兒,還不醒來!”

一聲輕柔清冷的聲音響起,仿佛淡淡月光,拒人千里,仍舊光照人間,林瀾睜開眼睛,看到了宴衍將她的手從自己頭頂取下。

林瀾下意識以內視之法觀想,果然看到人身天地中,一粒極小極小的種子深埋。

仙人撫我頂,夢結長生種。

“瀾兒,如何?”

林瀾看著一襲青衫長褂,一副江湖客打扮的宴衍,突然屈膝而跪,以頭觸地,長拜不起。

宴衍沒有將她攙扶起,伸手遞過一件月白色的法袍,正是昔年大椿,法袍之上還有一個羊脂玉佩,是一件須彌芥子之物,名喚“瀾生”,等林瀾伸手接過,宴衍便踱步離開。

林瀾起身后,在不遠處刨開兩座墳,將自己身上的麻衣脫下,埋在其中,另一座墳塋僅僅只是蓋了層薄土,她要給自己一個交代,至于謝遠,林瀾從沒想過。

石碑如夢中那座,并非什么謝林氏,而是“吾妻林瀾之墓”,這算是謝遠做的為數不多像人的事。

等一切事畢,林瀾這才走回宴衍身邊。

看著一襲白衣佩玉的林瀾,宴衍不由點了點頭。

這樣才能撐起來拜月山這個宗字門山頭的門面不是。

她先一步離開,也沒有問林瀾愿不愿意跟著,答案已經有了,那場幻境也是一場大夢,非真非假,林瀾的心結已經埋在了那座衣冠冢之中。

昔年剖心相救,一場莫名而來的喜歡愛意,五十七年任勞任怨為人妻也已經還清,村婦林瀾葬下了,拜月山林瀾便回來了。

此時,正在春風樓的謝遠猛然睜開眼睛,看向窗外,月明星稀。

“剛才那是夢嗎?”

“可真的會有那樣真實的夢嗎?”

謝遠喃喃自語。

顧不得身旁女子留戀語,穿好衣物,他連夜出城,守城的人是王五,見到他出來,不由啐了一口。

謝遠這個混賬東西,夫人賢惠至斯,卻跑來在此鬼混,他和謝遠說過那個年輕書生對林瀾有所不善,這個王八蛋卻渾然不在意。

王五有心搪塞,阻攔謝遠出城,順便讓他吃吃苦頭,正好為林家妹子出口惡氣,可最終卻任由他離開。

謝遠沒有回家,而是一路來到后山。

那座被宴衍斬斷的大山他看不見,只是兩座墳塋,看著墓碑上的字,他愣了很久。

最后默默離開。

之后的一段日子,他如夢中一樣發奮讀書,很快就中了舉人,以后他又娶了一個娘子,更加年輕漂亮,但老母卻在搬進新宅時激動太過而死。

人生百年之后,謝遠也沒有主動和林瀾合葬,也沒有在回到那里,一切就這樣悄然結束。

而此時,宴衍已經領著林瀾走在官道上。

她說要帶著大徒弟,再走一次人間,重新修行。

“師父,那座血山和大祭?”

猶豫許久,林瀾還是忍不住問出心底困惑。

那座血山到底吸納了多少像謝虎那樣的人的魂魄血肉,這是林瀾想都不敢想的,還有大祭所求之人,到底是什么東西?

宴衍無所謂道:“這件事不該我們管。”

林瀾疑惑道:“那還能讓誰管?”

“為師正在找。”

宴衍從斬開血山后便陷入了一種奇怪的境界。

她將最后一點修為法力渡給了陰神,如今是陰神出竅遠游的狀態。

于是俱蘆洲日月臺上,陸憐抬頭,陽宗之主抬頭,陸厭也抬頭,眾人皆抬頭。

那是一尊近乎接天地通的人影,八千丈法相矗立人間,云紋金縷,頭別玉簪,眉目清冷無比,微微垂首,如神靈低頭,人間俯視。

此時此刻,兩宗一城六百山,正在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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