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回到布市的當年,老查爾文帶她參加了一場為紀念博爾赫斯逝世一周年舉辦的的書展,主題為“博爾赫斯的宇宙”。之后展覽每年都辦,她也每年都去,花五美元的門票就能聽薩瓦托解讀心理三部曲,和勞拉·埃斯基維爾一起暢談美食和愛情法則。
她堅信文學與人類學存在一種巨大的共性,而博爾赫斯無疑是有史以來最接近整個人類歷史的文學家。她希望從博氏的文字中找到一條人類在創造自己的文明中留下的隱秘線索,一種有跡可循的對過去的反思和對未來的啟示。后來,她明白一切都是虛妄,博爾赫斯什么也沒留下——他只是一面上帝放在人世間的給全人類照的鏡子。
文學只能是火,而不能是別的,只能是光和熱,而不能是別的感受。理解火的最好方式就是成為火。于是她向火而行,于是她變成了高原上的一團火。
在巴塔哥尼亞的迷宮里,沒有任何事物能限制她的想象力,對這個世界的想象自始至終都沒有間斷過。她寫小說,也寫詩歌,在文學界獲得了一些聲譽,但并未引起大的反響。編輯們看到了她一流的敘事才華,但那種形而上的才華就像無源之水,除了讓人產生無謂的幻想沒有任何實際意義。而且,他們一致認為,把博爾赫斯的空間宇宙現實化是一件極其危險又讓人無法理解的事,于是他們開始拒絕她的作品,不是拒絕一個小說家的小說,一個詩人的詩歌,而是拒絕一個人類學家把某種原始社會的古老觀念帶入到現代社會。她沒有被那些評論家作家,繼續她的創作,對做理想國中被驅逐的詩人樂此不疲。
在她剛開始寫作時,她經常收到編輯們的回信,抱怨審閱她的稿子就像探戈舞者演繹普格列瑟的作品,對此她不予否認。她的寫作深受探戈樂的影響,從一開始她就十分注重文字的音樂性,并且把那當作一種文學的標準堅持了下來。大約十五年,或者更久一些,在不間斷的磨煉中她慢慢找到了自己的節奏,找到了那條構架于文字與音符之間的雙行道——如她所愿,她手中的筆最終變成了皮亞佐拉手中的班多鈕琴。
她喜歡在寫作時聽探戈樂,是自幼的習慣。在她的少女時代,高喬老梅經常帶著他的小提琴來莊園,和她父親的班多鈕琴、母親的鋼琴組成一個三重奏,三個人跟著老唱片學習演奏那些被都市人遺忘的傳統探戈樂團的老作品。鐘情探戈樂的人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些寫進歷史刻入人心的名字:胡里奧·德卡羅、胡安·達里恩佐、佩德羅·馬菲亞、阿尼巴爾·特洛伊羅、奧斯瓦爾多·普格列瑟,當然還有探戈先生卡洛斯·迪薩利。那時她聽的最多的是弗朗西斯科·卡納羅,尤其是他的米隆加作品,那也是她名字的來歷。在她對她父母的所有記憶中,最清晰的場景是他們在黃昏里相擁著跳舞,音樂是卡洛斯·加德爾的《我不知道你對我的眼睛做了什么》,對他們而言,那是排在《愛之夜》和《金子般的心》之前的永遠的絕唱。后來那也成了他們的絕唱。
意志堅定的寫作者很容易走入極端,她的極端就是音樂性。她越是對節奏癡迷,就越是對主義和技巧之類的東西不屑一顧。一些評論家認為她的作品應該發表在音樂雜志而不是文學雜志上,她果真就去音樂雜志投稿了,一些音樂家請她為自己的曲子填詞,她也毫不謙虛地接受了。
再后來,電影找上了她。早年間她曾看過一些五六十年代拍攝的新浪潮短篇電影,其中有一部叫作《一本小說的誕生》,導演試圖通過影像來表達電影和文學的共通性,故事實在算不得精彩,但皮亞佐拉的配樂使十幾分鐘的意識流敘事具備了一種潛在的無比流暢的說服力。還有弗雷拉導演的《死亡的探戈》,用探戈樂來講述布市人的生活,對她后來跟隨老查爾文從事移民研究產生了很大影響。
真正把她和電影連結起來的是奧里維拉·埃克托爾。他把她介紹給了卡洛斯·紹拉,兩位聲名赫赫的導演有意把博氏的小說改編成系列電影,希望她參與編劇工作,他們都讀了她的書,相信她對空間宇宙的理解對他們的拍攝大有幫助。
她爽快地答應了,在劇組里待了大概八個月的時間,親眼見證博爾赫斯宇宙映像的構建過程是一種無比奇妙的經歷,就好像把一顆比地球大若干倍的星球搬到地球上,讓她驚訝的是他們竟然做到了。影評家們在看完電影后給出了極高的評語,但給她的感覺不算太好,并不是因為拍攝的問題,而是就博氏的文字而言,文字本身就已經完成了全部表達,改編成其它任何形式都只能是一種削弱。不過有人拍了一部叫《月亮上的鏡子》的電影,也是改編自博氏的小說,她認為改編得很成功,幾乎可以與小說等量齊觀。
說到這里,米隆加回頭望著他,讓他猜是哪本小說。又是一項考驗。又是一項來自博爾赫斯的考驗。他猜是《阿萊夫》,不確定的語氣中有一種確定的心氣。
夜風嘶嘶作響,好像來自遙遠的過去的唿哨,在黑暗中久久地回蕩不息。于是他又一次站在了她的高原上,于是她又一次驚訝于他的高度。
她問他為什么是《阿萊夫》。他搖搖頭,走到欄桿前,望著琴島的方向,目光中閃過一抹紅色的凄迷,像壓花玻璃魚缸里的一條紅金魚。
她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注意到他絳紫色的嘴唇在風中翕動著,知道他是在斟酌詞句。一直都是這樣。一直都在斟酌中,一直都小心翼翼,就像一個畫家在描繪一張精美的壁毯畫。那也正是他與他那個年紀的年輕人的根本區別所在——飽實圓滿的思想,沖蕩一切的直覺,超乎尋常的理解力和感受性,以及近乎拙訥的為人處世的方式。他少年老成卻不自知,就像一株四季常青的攀援植物——無論爬到多高都不會對自己的高度有所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