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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酒醉的神鷹(7)

老朋友,真的是老朋友了。他的眼窩因為滾動的心潮而一陣陣發(fā)酸發(fā)熱。不到一刻鐘,他就已經(jīng)老了,趁著夜色去他的暮年里走了一遭。在他捕捉到藍色風(fēng)暴從那個男人身上一閃而過的瞬間,他突然驚惶起來,好像那是自己的一個影子,是從遙遠的時間的盡頭溯游過來的未來的影像——未來并非無跡可循,未來遵循時間既定的軌跡。

燈塔上的綠光閃爍不停,像墜落在海面上的星辰。阿隆索把視線收回來,看著自己的小朋友,臉上不改戲謔的笑容,笑著說他有很多寶貴經(jīng)驗想要傳授給他,可惜時間已經(jīng)來不及了,明天他就要坐船去比利時,之后從安特衛(wèi)普乘車去盧森堡——那是他最后的航線,目的地是他余生的港灣。

事情就是那樣。阿隆索走出閣樓的陰影,來到月光地里,為那個關(guān)于彼岸的故事里的那條航船拋下最后的錨。

他到島城沒多久,在八大關(guān)的片場認識了一個德裔女郎,是個寡婦,比他小一歲,對女人來說那已經(jīng)不算年輕。和他一樣,她對世界航海史也有濃厚興趣,同時也不乏獨到見解。她的祖上是一位來自柏林的建筑師,在本世紀之初隨海軍來到島城,后來和一個中國女人結(jié)婚,之后在這里定居。她人不算漂亮,沒有法國女人的那種優(yōu)雅氣質(zhì)和浪漫情懷,但她會說流利的西班牙語,而且不抵觸他的美洲土著血統(tǒng)。她曾去過奇洛埃島拍攝一部關(guān)于“小獵犬號”的紀錄片,在耶穌會的一座木教堂里和幾個做禮拜的維利切婦女成了朋友,明白她們之所以信仰天主教只是為了祈求上帝把他們失去的土地和森林歸還給她們的族人。她同情他們的遭遇,支持他們做必要的抗?fàn)帲辉趺促澩麄兟?lián)合阿根廷的馬普切人建立一個獨立王國——失去現(xiàn)如今的國民地位對他們來說并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他們的交談像順風(fēng)船一樣順利。在那個過程中,阿隆索心中的波濤慢慢平息下來,最終他找回了自己遺失多年的身份,并且意識到正是那種自我認同而非其它貫穿了他的整個航海生涯。于是,在多年的漂泊之后,他又看見了那些在城市的邊緣地帶種植與狩獵的身影,聞到了來自祖先們世代生活的土地和森林的風(fēng)中混合的苦難與野蠻的氣息,他再次回到中央山谷,帶走了他母親的一包骨灰。

不久之前,海倫娜——那個人如其名的女人的名字——收到了一封來自故鄉(xiāng)克萊沃的書信,一個剛剛過世的遠房親戚在遺囑中把她立為唯一的繼承人,遺產(chǎn)是萊茵河畔的一座老房子。房子很寬敞,地段也很不錯。他們在島城沒有別的牽掛,兩人商量之后決定接受那筆遺產(chǎn),在那里開一間啤酒屋,由他經(jīng)營,而她繼續(xù)專注于她的航海故事劇本的創(chuàng)作。明年的這個時候,他們將和無數(shù)來自世界各地的基督徒一起在教堂里為圣母瑪利亞點燃朝圣的蠟燭。

阿隆索看著小朋友濕潤了眼眶而不自覺,清楚那淚水里祝福的成分是何等珍貴,也知道接下來的每一幕都將刻入余生的記憶之中。他希望青年人有圓滿的愛情,希望他可以找到和自己翩翩起舞的人,希望他的雙翼永遠不會被現(xiàn)實折斷。

他想起艾略特的詩:不是道別,而是前進,航海的人們。把它送給了老朋友,然后送出自己的祝福,祝福他的旅途,他的婚姻,他的彼岸,祝福他一如既往,永遠,永遠,不落入現(xiàn)實的俗套。阿隆索哽咽著握住他的手。兩個人眼中都溢出了淚水。

于是,在這漫長的一天的最后半個鐘頭里,馬普切人阿隆索終于完成了他的告別——不是跟他的老情人,而是跟他的小朋友;不是跟過去的現(xiàn)實生活,而是跟未來的一千種可能。

月色凄冷,潮聲澎湃。他站在閣樓下的燈光里,看著馬普切人像一個形跡隱秘的偵探疾速走過四百四十米長路,瘦長的身體左右搖曳著,動作快得像一陣風(fēng)。智利人的影子被昏黃的街燈越拉越長,拖曳著一個一半像人頭馬一半是他自己的什么生命穿過馬路,終于擺脫了光,消失在轉(zhuǎn)角的法桐樹后。

世界的中心重回到他身上。他的衣服穿得不算厚,但體溫還在不斷攀升,心里明白是熱血涌動和那半杯人頭馬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他的精神處于一種半游離的興奮之中,清楚地意識到理智的高峰已被情感的洪流淹沒。他任由那滾滾洪流在心靈深處泛濫成災(zāi),潛意識里希望在步入成年的第一個冬天能做些與眾不同的事情。

月亮高高掛著。潮水退了又漲,來了又去,急促緊密如情人接吻的呼吸。他注視著琴島上的那一點光,心里想著宇宙的生物鐘是一個鮮活的生命體,一個人像一個星球一樣把個體自由融入群體秩序。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他一直維持著這一連結(jié),一次又一次回到這片精神與宇宙緊相連結(jié)的神秘之地。

已經(jīng)是子夜時分。他往琴島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覺得是該回去的時候了,這才轉(zhuǎn)身離開。

路上他一直在想阿隆索最后說的那番話,想他們的約定。他們約定有生之年再見一面,知道那并非易事,但一定要再見一面。在這個陸地分裂、冰川融化、生命消逝、物種滅絕凡事都有可能發(fā)生的星球上,每天都有人失聯(lián),每天都有人失去與記憶的聯(lián)系,與夢想的聯(lián)系——與愛的聯(lián)系。世界何其之大,而人生何其之短,經(jīng)不起太多的失聯(lián)。不要失聯(lián)。不要與老朋友失去聯(lián)系。他們那么約定了,想當(dāng)然地認為離別必有重逢之期,約定必有踐行之日。

多年以后,他去哥倫比亞參加拉美文學(xué)研討會,會議結(jié)束后轉(zhuǎn)飛秘魯,偶然間在庫斯科兵器廣場聽到一個印加人用排簫演奏《山鷹之歌》,年老的同伴用蒼勁的蓋丘亞語歌頌著帝國逝去的輝煌。他聽懂了歌詞中有關(guān)安第斯神鷹的那部分,突然想起了那個約定,當(dāng)即坐上了飛往柏林的客機。

飛機劃過新世紀的天空,圓舞曲響徹三萬五千英尺的云層。那時他已經(jīng)不是舞廳之外的門外漢,那時他的舞姿已經(jīng)讓所有見過他跳舞的人都為之驚嘆折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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