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很多人躺在地上，身邊是大包小包，身下墊著的是報紙，都是在熬夜等車的旅客們。

他們注視著我。

夜幕都無法掩蓋他們向我投來的異樣的眼光。

陌生人的注視讓我倍感無視，但是我也管不了那么多，硬著頭皮走進了車站。

我找到了售票處。

售票臺很高。

比我還高。

我只能把箱子和骨灰盒疊起來，墊著腳，這才能夠到售票臺。

“兩張票，去葫蘆村。”我把錢遞進窗口。

窗口里坐著一個漂亮姐姐，漂亮姐姐愣了一下，收了錢才問我：“小弟弟，你一個人？”

我趕緊說：“是兩個人，我和我爺爺一起。”

“爺爺？那你爺爺在哪里呢？”漂亮姐姐問。

我說：“在我腳底下。”

“嚇？”漂亮姐姐愣了一下，然后趕緊站起身來，踮著腳往我下面看，但是可能由于是角度問題吧，她什么都沒看到，最后只能一臉疑惑地看向我，并把錢退了出來：“小弟弟，買票你還是讓你爺爺來吧。”

我無奈：“我爺爺來不了。”

“你爺爺怎么了？”漂亮姐姐溫柔地問。

“他死了。”

漂亮姐姐的溫柔一下子就凝固了。

我再次提出我的訴求：“兩張火車票，去葫蘆村。”

漂亮姐姐回頭神來，笑容僵硬地對我說：“小弟弟，深更半夜的，你別跟我開玩笑啊！”

我也很認真地說：“我沒有開玩笑，就是要兩張火車票，去葫蘆村。”

“你……”漂亮姐姐還想說些什么，但是最后還是咽了咽口水，坐了下來。

她干脆利落地敲了敲鍵盤，過了一會兒，才對我說：“沒有葫蘆村……小弟弟，你說的到底是什么地方？能說一說是什么城市嗎？”

“就……是葫蘆村。”被問到的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

漂亮姐姐說：“系統沒有精確到村名，你還是說城市名吧。”

“就，葫蘆村。”我語塞。

“這地名不行，真查不出來！”漂亮姐姐無奈地說：“小弟弟，聽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吧？你是哪里的啊？”

“我是葫蘆村人。”

“葫蘆……葫蘆村到底是哪里呀？”漂亮姐姐急了！

“就是葫蘆村啊！”我也急了！

“……”漂亮姐姐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只好哄著我說：“好吧，小弟弟，你現在外面別動，我現在出來找你。”

于是我乖乖地等著。

她從售票窗口里快步走出來，走到我面前時，招手讓我下來：“小弟弟，你別站那么高，先下……”

話說到一半，她的臉色就凝固了，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我腳下的骨灰盒上。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乖乖地下來了，抱起爺爺的骨灰盒，對漂亮姐姐再一次說：“我要兩張火車票，回葫蘆村。”

漂亮姐姐僵硬地看著我懷里的骨灰盒，半晌，才勉強擠出了一句話：“你爺爺搭車，免票！”

免票是什么意思？

難道是不用買票？

我認真的想了想，還是堅決地說：“不了，我還是買兩張票。”

“這個你爺爺搭車，真的不用買票的……哎！我在說什么呢？小弟弟，你先跟我來。”說完她就主動地幫我背起箱子，帶著我到了警務室。

在警務室，他們盤問我到底是從哪里來，可不管他們怎么問，我就只知道我老家是葫蘆村，但葫蘆村是哪里的，我不知道；

一問大人，我就說我家大人只有爺爺，然后他們就奇怪地盯著我桌上的骨灰盒，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在一問三不知之后，他們只好先到室外商量一下了。

我很擔心未來的前程，所以就偷偷地到門口去偷聽了。

只聽到保安和售票員說——

“要不我們還是報警吧！”

“報警？”

“是啊，這么小的一個孩子，要是在我們這里出事了，我們哪里擔得起這個責任？現在只報警，讓警察去聯系這孩子的家里人！”

“可是這孩子說他家里沒人……”

“他家里沒人，誰幫他爺爺做的后事？誰火化的他爺爺？誰買的骨灰盒？”保安大隊長靈魂發問：“你覺得他一個小孩子，能做得了這么多事嗎？”

“有道理……”售票員點了點頭。

保安大隊長說：“這一看就是跟家里親戚鬧矛盾，偷偷跑出來。我們還是趕緊讓警察去聯系他家人吧，不然真讓這孩子上了火車，那才叫害了人家一家子！”

偷聽到這個，我震驚之中，也陷入了絕望！

沒想到那么好的兩個人也是幫姑丈那一邊的！

如果讓他們把我送回姑丈身邊，那小姑肯定會把爺爺的骨灰制成墨水，把我做成五鬼抬棺的活祭品！

看來火車是不能坐了，我趕緊收拾東西，從窗口偷溜了出去，等保安他們發現，我已經抱著爺爺的骨灰盒噠噠跑遠了。

逃出火車站，我一頭扎入茫茫夜色中，妄圖讓黑夜掩藏我的行蹤，盼那些人沒有追過來。

也不知跑了多遠，我確定火車站的人沒有追來，這才停下。

這時心里的悲傷和無力感涌了上來，經過這一事之后，我終于明白一個道理——

我不能坐火車了！

不能坐火車，那就回不了家了！

就這樣，我在7歲這一年，被困在了莞城里，與這座城市結下了不解之緣。

我不知道我還能去哪，這座城市對我來說，實在太陌生了。

想帶爺爺回家，可是卻不知道家在哪里。

我成了有家不能回、無依無靠的孤兒。

這時候我也終于明白了爺爺有多狠心。

他說，他舍不得小姑肚里的娃兒出不了世，也舍不得那娃娃出世后沒爸爸，所以最后他就讓我成了孤兒。

面對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還有這漆黑的夜，我陷入了巨大的迷茫之中。

但是迷茫不到三秒，我就被人從背后捂住口鼻，拖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我嚇壞了。

拼命掙扎！

但是小孩子怎么敵得過大人的力氣，很快我就被塞入一輛車里。

我剛想起身，就被人一耳光子抽得腦袋嗡嗡的，一時半會兒緩不下來。

抓我那人趕緊上車，關上車門，就倉促地對司機說：“開車！”

車馬上就開了。

我腦子還是嗡嗡的，那人轉身從我手上搶走骨灰盒，到手一看，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后扔掉，沒好氣地罵罵咧咧：“什么玩意！媽的，晦氣！”

我看著骨灰盒被扔在車底，也終于反應過來了，瞪著抓我那人說：“你扔我爺爺的骨灰盒，小心我爺爺打你！他脾氣不好，愛打人！”

“你爺爺都成灰了，還能打人？”抓我那人不屑地笑。

“能！”我不甘示弱地說。

那時候我是真相信爺爺有靈，會保佑我的。可卻不知道，爺爺跟我揮手告別，就是最后一次訣別。

他把我送上了計程車，自己留在了殯儀館！

我終究還是一個人了。

坐在前面的司機忍不住說：“剛哥，你還是注意一點吧，死者為大，別撒人家骨灰啊。”

抓我那人冷笑：“我們都綁了他孫子了，你覺得撒不撒骨灰，那老鬼會放過我們嗎？”

“說的也是。”

過了一下，那司機還是忍不住說：“劉哥，你還是對死者敬重一點吧，我現在總覺得心里發毛。”

“怕個犢子！”

“做我們這行的，壞事做多了，啥也不怕，就怕報應啊！”

劉哥冷笑：“怕報應，就做不了我們這一行！你也不想想，從我們綁的第一個小孩開始，我們還有得回頭路嗎？我們干的每一件事，哪一件死后不會讓我們下地獄？反正都要下地獄，那還怕個犢子！”

說完他又搶我箱子。

我不給，他就一巴掌抽過來，把我抽得腦袋都磕到車門上，撞得兩眼昏花。

老實說，我也不是沒挨過爺爺揍，但在這人面前，我終于發現爺爺對我有多溫柔了——爺爺至少不會把我抽死，但這人是完全不把我當人來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