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

鴻門宴之后，項羽便率眾入城品嘗勝利果實。

濃煙黑龍死死絞纏著阿房宮沖天的飛檐，嗆人的焦臭與木料焚燒的苦香混雜在一起，將整個咸陽城的上空都染成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濁黃。

空氣黏稠而滾燙，仿佛連呼吸都帶著火星。

項羽高踞于戰馬上，遠觀身形如山，勒馬立于咸陽宮前丹陛之下。

眼中倒映著沖天火光，卻比火焰更加冰冷。

戰馬焦躁不安地刨著前蹄，噴著響鼻，沉重的鐵蹄叩擊在浸透了防腐油脂的青石板上，發出悶響，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身后，數萬楚軍靜默如林，森然的甲光與矛鋒匯成一片流動的寒鐵之河，撕裂了昏黃的煙幕。

“把秦王子嬰給我帶上來！”

項羽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冷冷命令道。

一聲令下，早已獻城投降的子嬰被粗暴地押了上來。

階下，子嬰身著一襲單薄的素衣，早已被煙灰染得斑駁。

散亂的發髻上沾著塵土，被兩名虎狼般的楚卒死死按住肩膀，雙膝重重跪在冰冷的石板上。

跳動的火光在他蠟一般蒼白的臉上投下搖曳的光影，映出他眼底深處那一片萬念俱灰的死寂。

“嬴政老賊，榨盡天下膏血，筑此阿房！”

項羽手中那桿丈八長的盤龍霸王戟，戟尖直指在烈焰中呻吟的宮闕，聲音鏗鏘，猶如青銅鐘鼎相擊，

“今日，便叫爾等親眼看看，我是如何一把火，將這惡地燒個干干凈凈！”

話音未落，戟鋒猛地向下一沉，冰冷的金屬刃尖抵上了子嬰脆弱的咽喉。子嬰的皮膚瞬間被刺破，一線殷紅的血珠緩緩沁出，順著戟刃蜿蜒而下。

“嬴氏血脈，皆該碎尸萬段！”

項羽的臉上肌肉扭曲，透出刻骨的仇恨，

“可恨讓胡亥那廝搶先一步，把我想做的事都給做了！

今天，倒也便宜了你，讓你去和那些人團聚！”

死亡的冰冷順著脖頸的刺痛傳遍全身，子嬰控制不住地渾身顫抖。

“我即位三日便誅殺奸賊趙高，獻出傳國玉璽于城下，降于沛公，未曾抵抗一兵一卒……”

子嬰的喉頭艱難地滾動著，每一字都仿佛帶著血。

血線已在他素白的衣襟上洇開一朵刺目的紅花。

子嬰用盡全身力氣，從胸腔中擠出嘶吼：“將軍今日屠戮束手就擒之人，與當年殘暴的秦國，又有何異？！”

“二十萬負隅頑抗的秦卒，我都已經屠戮坑殺，難道如今還會怕你一個退位的秦王？！”

項羽的怒吼如同晴空霹靂。

范增臉色煞白，急步從旁搶上，他那雙枯瘦如鷹爪的手指，死死扣住冰冷的戟桿，指節因用力而凸起：

“將軍！三思！殺降不祥??！”

“亞父忘了我叔父項梁是如何死的么？！”

項羽暴喝如雷，聲浪震得年邁的范增一個踉蹌，向后退了兩步。他的雙目赤紅，厲聲質問：

“秦人害我叔父之時，可曾與我們講過什么‘祥’與‘不祥’？！”

項羽猛然一揮手臂，戟桿從范增手中掙脫。

他不再看地上的子嬰，只吐出兩個字：

“梟首！懸于譙門示眾！”

兩名楚卒立刻將子嬰拖拽起來，冰冷的刀光在煙火中一閃而過，快得不真實。

刀起刀落，子嬰的頭顱滾落丹陛，一路翻滾，最后停在石階的邊緣。

雙目兀自圓睜，空洞地望向那燒塌了半邊的血色天穹，仿佛在做最后的無聲控訴。

溫熱的血濺在冰冷的石板上，蜿蜒流淌，宛如一道哭不出來的血淚。

“就讓你和伍子胥一樣，好好看看這咸陽城是如何覆滅的。”

項羽冷眼瞟過那顆頭顱，語氣森然地再次下令。

“繼續燒！”

這個字撕裂了空氣。

一支熊熊燃燒的火把從他手中應聲拋出，在昏黃的空中劃出一道凄厲的赤紅弧線，重重地撞上大殿前那根漆金的蟠龍巨柱。

火苗如一條被喚醒的毒蛇，倏然竄起，伸出分叉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涂滿桐油的百年楠木。

頃刻之間，三百里阿房宮闕盡成一片翻騰的火海。

灼人的熱浪扭曲了視線中的一切，雕梁畫棟在烈焰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紛紛崩塌。

焦糊的惡臭中，裹挾著無數竹簡典籍在焚毀時散發出的獨特苦香，在咸陽城中彌漫開來。

“瘋子！你們這群瘋子?。　?

一名須發花白的老吏從人群中沖出，官帽歪斜，須發被灼熱的氣浪燎得焦卷。

瘋了一般撲向燃燒的殿門，不顧一切地將雙手插入滾燙的灰燼之中，捧起一把尚有余溫的焦黑殘片，嘶聲力竭地將那把灰燼揚向項羽，哭嚎道：

“列祖列宗在上！我等有愧于祖宗基業??！”

“真是聒噪?！?

項羽眉頭一皺，看也未看，只隨意地一腳將那老吏踢翻在地。

重新按住腰間的劍柄，項羽冷漠地凝視著阿房宮的巨大匾額在烈焰中化為焦炭，墜落。

此時，英布大步上前，他滿身的甲胄上還沾著未干的血跡，抱拳道：

“上將軍！秦宮國庫中的金銀珍寶已盡數裝車，我等是否該返回霸上，與眾位將軍商議分封天下之事？”

項羽的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冷笑：

“秦人屠我大楚城池，殺我祖父項燕，殺我叔父項梁，這筆血債，怎能就這樣一走了之呢？”

“將軍，且慢！”

范增見狀，再次急步上前攔阻，聲音嘶啞，

“子嬰已死，秦宮已焚，若再對這滿城百姓行殺戮之事……”

“亞父！”

項羽猛地轉頭，暴喝打斷，

“先前在鴻門宴上，您還不嫌我項籍的顏面丟得不夠多么？！

秦人，只配在我的馬蹄下畏懼與顫抖！

傳我軍令，全軍撤出咸陽，準備舉火，焚城！”

眾將聞言一片嘩然，面面相覷，但無人再敢違逆。

黑色的煙柱自咸陽宮各處沖天而起，匯成遮天蔽日的巨傘。

大秦帝國的百年宮室，在震耳欲聾的崩塌聲與烈焰的咆哮中，化為一片廢墟。

遠處，咸陽城中百姓絕望的哭嚎聲，已經隱隱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