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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賒酒

酒館里本就嘈雜,此刻更是如同炸開了鍋。

“竟有人要還劉季那無賴賒欠的酒錢?”

一個粗嗓門的漢子瞪圓了眼睛,聲音里滿是難以置信。

“天底下還真有這樣的傻子?”

旁邊桌的酒客也探過頭來,臉上寫滿了看熱鬧的譏誚。

嗡嗡的議論聲在昏暗、彌漫著酒氣和汗味的酒館里擴散開來,幾雙好奇或輕蔑的眼睛都聚焦在張逸身上。

酒館的人們議論紛紛,王老太也像是沒聽清一樣,重新問了一遍:

“郎君,你剛才所說的可是要還劉季這小子上月欠在我這的酒錢?”

張逸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平靜地解下腰間的錢袋,隨手往前一拋。

錢袋并不算小,沉甸甸地落在油膩的木質柜臺上,發出一聲悶響。

不知這些錢財可夠否?”

他淡淡開口,“多出的份量,就用來給我上一壇館內最好的酒。

王老太的眼睛瞬間亮了,幾乎是撲到柜臺前,一把抓起錢袋。

布滿皺紋的手指快速而熟練地掂量著,感受著那實在的分量,臉上的褶子瞬間笑開了花,剛才的疑慮一掃而空,連連點頭哈腰:

“夠了,夠了,好酒馬上就到。”

說完,她轉身便急匆匆地撩開后堂的布簾,腳步甚至帶著幾分輕快,往堆放酒壇的后院跑去,生怕這財神爺反悔了似的。

“郎君要在何處飲酒?”

沒過多久,王老太便抱著一個半人高的粗陶酒壇,小心翼翼地從后院走了出來。

壇口用紅布和泥土封著,顯然是有些年頭的存貨。

她將酒壇輕輕放在一張還算干凈的桌上,臉上依舊掛著殷勤的笑容。

張逸看向一旁的劉季:

“不知可否賞臉與劉公同飲?”

“如何不可?”

劉季似乎剛從這場意外的“還債”鬧劇中回過神來,原本就因飲酒而微醺的臉龐更顯紅潤。

他咧嘴一笑,露出略顯發黃的牙齒,蒲扇般的大手一揮,笑道:

“這樣的壯士當然應與我劉季一同暢飲。”

得到劉季的同意,張逸轉手便將手上的酒壇扔了過去。

劉季穩穩的接過酒壇,同時毫不客氣地扯開酒壇的封泥,一股濃郁醇厚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

“楚地規矩,喝酒得用海碗。”

劉季說著,順手從桌角摞著的粗瓷碗里抓過兩只海碗,“咣咣”兩聲放在桌上,然后抱起酒壇,先給自己那只碗倒得滿滿當當,琥珀色的酒液幾乎要溢出來。

“噸噸噸”的倒酒聲都透著一股不羈。

他這才抬眼看向張逸,帶著幾分江湖氣問道:

“還不知郎君該如何稱呼?”

張逸拿起另一只海碗,同樣給自己斟滿酒,動作沉穩:

“流離之人,不敢妄稱,劉公喚我子羽即是。”

劉季不滿道:

“什么劉公不劉公,子羽直接稱我劉季就好,既然請我飲酒,那就是朋友。”

這時,一直站在旁邊的盧綰也湊了上來,臉上帶著感激的笑容,對著張逸拱了拱手:

“在下盧綰,剛才還是多謝子羽解囊相助,不然我和劉季恐怕得被王老太罵一天了。”

劉季有些不想討論王老太:

“不說這個了,大家喝酒喝酒。”

說完,他率先舉起那只幾乎要漫出來的海碗,仰頭便灌。

大半碗酒“咕嘟咕嘟”下肚,喝得又急又猛。

琥珀色的酒液順著他的嘴角肆意流淌,潑濺在他亂糟糟的胡茬上,閃著油亮的光。

幾滴沒來得及咽下的酒液更是順著下巴滴落,在積了灰塵的酒館地面上砸開幾點深色的印記。

放下酒碗,劉季咂了咂嘴,眼神里帶著幾分回味和悵惘,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張逸聽:

“當年給信陵君門客喂馬時,他就說我該生在酒窖里。”

劉季喉結滾動如餓虎吞泉,空壇“咣當“砸在席間時,眼底清明卻更盛三分:“好酒,可惜…少了點沛縣土腥氣。”

張逸眼中閃過一絲好奇,順著他的話問道:“不知劉公所言的‘土腥氣’,具體是何滋味?”

沒等劉季回答,一旁的盧綰已經忍不住打趣起來,他拍了拍張逸的胳膊,笑道:

“子羽你不用理會他,劉季這家伙,一遇上好酒好友,就喜歡滿嘴跑馬地吹牛,說過什么渾話,第二天他自己就全忘了。”

劉季眼神有些迷離,這個時候不由和盧綰較起勁來。

“摻點東西更夠勁。”

說著,他竟是彎下腰,動作利索地從自己那靴筒里掏出一個半舊的竹筒來,拔開塞子。

也不管旁人驚愕的目光,將里面的液體“嘩啦啦”地就往自己剛喝了一半的酒碗里倒去。

清冽的井水沖入濃醇的酒液,瞬間沖淡了原有的酒香,泛起些許渾濁。

盧綰突然悶笑:“上回往酒里兌馬尿的好像是夏侯嬰?”

“你懂個屁!”

劉季踹翻草席,赤著那雙沾著泥土的腳,一只腳直接踏上了矮小的案幾,引得桌上的碗碟一陣晃動。

居高臨下地瞪著盧綰,唾沫橫飛道:

“這井水可是我之前從咸陽城服徭役的時候打的。”

說完,劉季看也不看盧綰,手臂一甩,將手中的竹筒穩穩地擲向對面的張逸,眼神帶著挑釁和狂放,

“子羽,敢不敢嘗嘗我劉季這壇加了料的‘天下濁酒’。”

“還從咸陽城打的井水?”

盧綰在一旁撇著嘴,滿臉都是不相信,“我說劉季,這竹筒里的水你今天趕路時又不是沒喝過,早就餿了吧?真要是從咸陽城打的,放到現在還能喝?”

張逸穩穩接住那帶著體溫的竹筒,低頭看了看里面晃蕩的清水,又抬頭看了看站在案幾上,狀若瘋癲的劉季,臉上非但沒有嫌惡,反而露出了饒有興致的笑容。

張逸學著劉季之前的樣子,也將竹筒里的水往自己碗中倒了一些,看著酒液變得渾濁,然后舉碗笑道:

“劉公烹制的這酒法倒是別有一番趣味,果然是濁酒三分釀,七分在天下。”

說完,一飲而盡。

高祖微時,嗜酒貰飲于王氏酒肆。

或嗤曰:“竟有代償劉酒債者乎?”

逸默然解囊擲錢,鏗然有聲于案。

王氏老嫗疾趨捧之。

時高祖醉倚檻柱,逸拱手曰:

“愿與劉公共飲。”

高祖拊掌大笑:“快哉,當浮三大白。”

遂劈泥封,傾琥珀注海碗,酒氣蒸騰如霧。

綰從旁謔曰:“劉季每醉輒言'土腥氣',實則馬溺混醪耳。”

高祖勃然踏案,赤足震席,自靴筒取竹筒示眾:“此咸陽井華,敢嘗否?”

擲筒與逸。

綰嗤曰:“經歲之水,其臭腐矣。”

逸泰然注水入酒,仰飲而盡:“濁酒三分釀,七分在天下。”

太史公曰:“高祖倜儻,雖混跡市井而吞吐風云。

觀其以咸陽之水合沛澤之釀,豈非暗合陰陽相濟之道?

張子羽臨濁酒而見澄明,亦非常人也。

豈不聞英雄未遇時,龍蛇皆在草澤間耳。”

——《史記·高祖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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