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nas Tirith

皮平從甘道夫遮蔽他的斗篷下朝外張望，想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仍在酣睡，是否仍在做著那個疾馳的夢 ——自從這趟長途奔行開始，他已經(jīng)在這夢中陷了很久了。黑沉沉的世界從身旁急掠而過，風(fēng)在耳邊大聲呼嘯。天上，他看得到斗轉(zhuǎn)星移；右面，他看得到遠方有遼闊的暗影映襯著天空，那是南方山脈在漸漸退后。但除了這些，他就什么也看不見了。他睡眼惺忪地試著計算時間以及他們的行程過了幾個階段，但是記憶昏沉又不明晰。

最初那段馳行速度驚人，片刻不歇。然后，他在黎明時分看見了一片淡淡的金光，他們來到了一座寂靜無聲的城鎮(zhèn)，山丘上有座空無一人的大屋。他們剛一避進大屋里，那個會飛的陰影便再次掠過，人類全都嚇得縮成一團。但甘道夫輕聲安慰著他，他疲憊卻不安地睡在一個角落里，模糊察覺到有人來來去去，有人在說話，而甘道夫在下命令。然后又是馳行，星夜馳行。自從他看了那顆晶石以后，這是第二個，不，第三個夜晚了。一想起那可怕的經(jīng)歷，他徹底清醒過來，打了個寒戰(zhàn)，呼嘯的風(fēng)聲也變得像是飽含威脅的低吟。

天空燃起一團光亮，有一團黃色的火焰在黑暗的屏障后燃燒。皮平往后一縮，驚恐了一會兒，猜想著甘道夫正把他帶進哪片可怕的鄉(xiāng)野。他揉了揉眼睛，然后才看見那是月亮升到了東方的陰影之上，現(xiàn)在幾乎是滿月了。所以，夜還不深，黑夜中的旅程還要繼續(xù)好幾個鐘頭。他動了動，開口詢問。

“我們在哪兒，甘道夫？”他問。“剛鐸境內(nèi)，”巫師答道，“正在穿過阿諾瑞恩的大地。 ”又是一陣沉默。“那是什么？”突然，皮平喊道，抓住了甘道夫的斗篷，“看！是火，通紅的火！這地方有龍嗎？看，又是一團！”

甘道夫的回應(yīng)是對胯下駿馬大聲疾呼：“快，捷影！時不我待，我們必須加快。瞧！剛鐸的烽火已經(jīng)點燃，呼求援助。戰(zhàn)爭已經(jīng)爆發(fā)。瞧，阿蒙丁上烽火燃起，艾萊那赫上焰光熊熊！烽火正迅速向西蔓延：納多、埃瑞拉斯、明里蒙、卡倫哈德，還有洛汗邊界上的哈利菲瑞恩。 ”

但捷影卻不再大步奔馳，而是放慢腳步改為緩步而行，接著抬起頭來引頸長嘶。黑暗中傳來其他馬匹回應(yīng)的嘶鳴。隆隆的馬蹄聲響這時已經(jīng)聽得見了，三名騎手疾馳而來，像月亮上飄飛的幽靈般從旁一閃而過，消失在西方。接著，捷影又振奮起來，揚蹄奔馳，夜色像呼嘯的風(fēng)一般從他身旁流過。

皮平又開始昏昏欲睡。甘道夫跟他講的話，他幾乎沒留意。巫師在為他解說剛鐸的習(xí)俗，以及白城之主如何沿著龐大山脈的兩側(cè)在外圍的山丘上建了烽火臺，并在這些哨點駐扎人手，常備精力充沛的馬匹，隨時都可以為他載上信使，奔赴北方的洛汗或南方的貝爾法拉斯。“北方的烽火臺已經(jīng)很久不曾點燃了，”甘道夫說，“而在古代，剛鐸也不需要烽火臺，因為他們有七晶石。”聞言，皮平不安地動了動。

“繼續(xù)睡吧，別怕！”甘道夫說，“因為你并不像弗羅多那樣是去魔多，你是去米那斯提力斯。當(dāng)今時期，你在那里將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安全。倘若剛鐸陷落，或魔戒被奪，那么，夏爾也成不了藏身之所。 ” “你這話可安慰不了我啊。”皮平說，但是瞌睡蟲又爬了上來。他在落入深沉的夢鄉(xiāng)之前，最后一個印象是瞥見了高聳的白色群峰，它們披著西沉的月光，猶如漂浮在云海之上的島嶼。他很想知道弗羅多在哪里，想知道他是已經(jīng)到了魔多，還是已經(jīng)死了；然而他并不知道，此刻弗羅多正在遠方，望著同一輪月亮于黎明之前沉落到剛鐸大地的背后。

人聲驚醒了皮平。轉(zhuǎn)眼間，又一個白晝躲藏、黑夜馳行的日子過去了。此時正值黎明時分，寒冷的破曉即將再次來臨，周圍盡是冰冷的灰霧。捷影大汗淋漓地站著，全身冒著熱氣，但他自豪地高昂著頭，顯得毫無倦意。許多身穿厚重斗篷的高大人類站在他旁邊，而一道似乎已經(jīng)傾頹了一部分的石墻隱約聳現(xiàn)在他們后方的迷霧中。黑夜尚未過去，就已經(jīng)聽得見匆忙勞作的聲音：鐵錘敲打，鏟子叮當(dāng)響，還有輪子的吱嘎聲。晨霧中四處可見火把和火堆泛出的模糊亮光。甘道夫正在跟擋住去路的人們交談，皮平聽了聽，才意識到自己成了議論的對象。

“是啊沒錯，我們認識你，米斯蘭迪爾，”那群人的領(lǐng)隊說，“你也知道通過七環(huán)城門的口令，可以經(jīng)過這里自由前行。但我們不認識你的同伴。他是什么人？從北方山脈來的矮人嗎？當(dāng)此時期，我們的國土不希望有陌生人來訪，除非他們是全副武裝、孔武有力的人類，而且我們能信任他們的忠誠，能指望他們的援助。 ”

“我會在德內(nèi)梭爾座前親自為他擔(dān)保。”甘道夫說，“至于英勇氣概，那可不能用身材來衡量。英戈爾德，雖然你有他的兩倍高，但他經(jīng)歷過的戰(zhàn)斗和危難可比你多。現(xiàn)在他從攻打艾森加德一戰(zhàn)前來，我們帶來了此役的消息，若非他疲憊不堪，我一定會叫醒他。他名叫佩里格林，是個非常英勇的人。 ”

“人？”英戈爾德懷疑地問，其他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人！”皮平叫道，這下徹底清醒了，“人！才不是呢！我是個霍比特人，除了隔三差五有必要的時候，我那份英勇就跟我是個人的說法一樣靠不住。你們可別讓甘道夫忽悠了！”

“許多立下豐功偉績的人并不會夸口。”英戈爾德說，“不過，霍比特人是什么？”

“就是半身人。”甘道夫回答，“不，不是歌謠中提到的那一個。”他注意到人們臉上驚奇的神情后補充道，“不是他，但卻是他的親族。 ”

“是的，而且還跟他一同踏上了旅程。”皮平說，“你們白城的波洛米爾也跟我們在一起，他在北方的大雪中救了我一命，最后他面對許多敵人，為了保護我而被殺了。 ”

“別說了！”甘道夫說，“這哀痛的消息應(yīng)當(dāng)首先告知做父親的。 ”

“人們都已經(jīng)猜到了。”英戈爾德說，“近來這里出現(xiàn)了一些奇怪的征兆。不過，現(xiàn)在快過去吧！米那斯提力斯的城主一定急于會見任何帶來他兒子最新消息的人，不管他是人類還是 —— ”

“霍比特人。”皮平說，“我為你們的城主效不了多大的力，但我會盡力而為，以此紀念勇敢的波洛米爾。 ”

“再會！”英戈爾德說。人們給捷影讓出道來，駿馬從墻上一道窄門穿過。“米斯蘭迪爾，愿你在德內(nèi)梭爾以及我們所有人有需要時，帶來良策忠告！”英戈爾德喊道，“但他們都說，你一貫帶來悲傷和危險的消息。 ”

“那是因為我很少來，并且只在需要我?guī)椭鷷r才來。”甘道夫答道，“至于良策忠告，我要對你們說：現(xiàn)在才維修佩蘭諾圍墻已經(jīng)為時太晚，如今面對即將來臨的風(fēng)暴，勇氣才是你們最好的防御 ——而我?guī)淼恼怯職猓€有希望。因為我?guī)淼牟⒉欢际菈南ⅰ２贿^，你們還是放下鏟子，去磨利長劍吧！”

“天黑以前我們就能完成維修工作。”英戈爾德說，“這是防御圍墻的最后一段，也是最不可能正面遭受攻擊的一段，因為它朝向我們的友邦洛汗。你可知道他們的情況？你認為，他們會不會回應(yīng)我們的召喚？”

“會，他們會來的。然而他們已經(jīng)在你們背后打過多場戰(zhàn)斗，這條路或任何其他的路，都已經(jīng)不再安全了。要小心警戒！如果沒有兇兆烏鴉甘道夫，你們本會發(fā)現(xiàn)從阿諾瑞恩來的不是洛汗的騎兵，而是敵人的大軍 ——然而那種情況你們說不定仍會發(fā)現(xiàn)的。再會了，別打盹！”

現(xiàn)在，甘道夫進入了墻后的廣闊大地。伊希利恩淪落到大敵陰影之下以后，剛鐸的人類耗費巨力，修筑了這道他們稱之為拉馬斯埃霍爾的外墻。它起自山脈腳下，綿延十多里格，又回到山脈腳下，將佩蘭諾平野圍繞起來，保護在墻里。整片平野就是一片美麗又豐饒的城邦，綿長的緩坡與階地傾斜著向低處的安都因大河延伸而去。圍墻的東北端離白城主城門最遠，有四里格之遙，在那里可從起伏的坡岸上俯瞰平坦的綿長河灘。人們把這段圍墻修得高聳堅固，因為從歐斯吉利亞斯的渡口與諸橋前來的大道，經(jīng)由一段有護墻的堤道，在此穿過兩座嚴陣以待的塔樓看守的大門。圍墻離城最近之處在東南段，約一里格遠。在南伊希利恩，安都因大河環(huán)著埃敏阿爾能那片丘陵繞了個大圈后，急轉(zhuǎn)向西，外墻就聳立在此處的河岸邊，墻底下是哈瀧德的碼頭和泊處，從南方封地溯流而上的船只就停靠在此。

這片城邦十分富饒，有廣闊的耕地與眾多的果園，有自帶烘房和谷倉、羊圈、牛棚的農(nóng)場，還有諸多從高地上潺潺而下，流過綠地注入安都因河的小溪。但是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牧人和農(nóng)戶并不多，剛鐸的人民絕大部分都住在白城的七環(huán)城中，或邊界山嶺中的高谷地里，還有洛斯阿爾那赫，以及南邊更遠、擁有五條湍急河流的美麗地區(qū)萊本寧。在那里的山脈和大海之間，生活著一支堅韌的民族，他們也算剛鐸的人類，不過血統(tǒng)混雜了。他們當(dāng)中有一些身材較矮、膚色也較黑的人，其祖先多半來自那些已被遺忘的人種，在諸王來到之前的黑暗年代里，他們的祖先就居住在群山的陰影中。過了萊本寧是廣闊的封地貝爾法拉斯，伊姆拉希爾親王居住在那里，他的城堡多阿姆洛斯[多阿姆洛斯（ Dol Amroth），辛達語， dol指“山丘 ”或“頭 ”。作為地名有時也簡稱為阿姆洛斯。 ——譯者注]就在海邊。他擁有高貴的血統(tǒng)，他的子民亦然：他們身材高大，自豪自重，有著大海一般灰藍色的眼睛。

甘道夫騎馬馳行了一段時間之后，天光逐漸大亮，皮平清醒過來，抬頭張望。在他左邊鋪開了一片霧海，直漲到東方那片黯淡的陰影中；在他右邊則是群峰聳立的雄偉山脈，從西方延伸而來，卻陡然終止，仿佛在大地成型時安都因大河沖破了一道巨大的屏障，剜出一座巨大的山谷，未來的戰(zhàn)斗與辯論就將發(fā)生在此地。并且，正如甘道夫保證的那樣，皮平看到了白色山脈埃瑞德寧萊斯盡頭處明多路因山的龐然黑影，高處的狹谷呈現(xiàn)出道道深紫色的暗影，曙光中高聳的山體變得越來越白。在明多路因山突出的膝蓋上，坐落著守衛(wèi)之城，它的七道石墻無比堅固，歷經(jīng)寒暑，簡直不像是人力所建，而是由巨人從大地的骨架上雕鑿而出。

就在皮平驚奇注視的同時，城墻從朦朧的灰漸漸轉(zhuǎn)白，在晨光中微微泛紅。突然間，太陽爬到了東方的陰影之上，送出一束萬丈光芒，正照在白城的面龐上。皮平不禁大聲叫了出來，因為佇立在最高一層城墻內(nèi)的埃克塞理安之塔映襯著天空粲然發(fā)光，晶瑩閃爍，如同一根珍珠與白銀打造的長針，高挑、美麗、勻稱，燦爛奪目的尖頂仿佛水晶造就，雪白的旌旗乘著晨曦的微風(fēng)在城垛上招展飄揚，一陣清亮的銀號聲自高遠之處而來，在他耳中回蕩。

就這樣，甘道夫和佩里格林在太陽升起之時，騎馬來到了剛鐸人類的主城門口，兩扇鐵門在他們面前緩緩向后開啟。“米斯蘭迪爾！米斯蘭迪爾！”人們喊道，“現(xiàn)在我們知道風(fēng)暴確實逼近了！”

“風(fēng)暴已至，”甘道夫說，“我正是乘著它的翅膀而來。讓我過去！我必須去見你們的城主德內(nèi)梭爾，趁著他的宰相職權(quán)還在的時候 ——無論發(fā)生何事，你們向來熟知的那個剛鐸，如今都要迎來末日了。讓我過去！”

人們聽了他飽含權(quán)威的聲音，紛紛退開，不再繼續(xù)質(zhì)問。不過他們驚奇地注視著坐在他前面的霍比特人，以及載他的那匹馬。因為城中的百姓很少騎馬，街道上也很少見到馬匹的蹤影，只有那些城主麾下的信使騎手會騎馬而過。人們說：“這肯定是洛汗之王的雄健駿馬之一吧？也許洛希爾人很快就會趕來增援我們了。”而捷影雄赳赳地踏上了蜿蜒的長路。

米那斯提力斯城是以這樣的方式建成的：城一共建有七層，每層都鑿入山中，也都建了一道城墻，每道城墻都筑了城門。但這些城門并不是筑在一條線上：第一層城墻的主城門是在環(huán)形城墻的最東邊，但第二道門半朝南開，第三道門半朝北開，如此交錯而上，因此那條爬上頂層王城的石板路一層層往復(fù)回轉(zhuǎn)，不斷橫穿山面。每當(dāng)它經(jīng)過與主城門成一線的位置，就穿過一條拱型隧道。這隧道打通了一塊突出的龐大巨巖，而這巨巖將除了第一層之外的白城各環(huán)皆一分為二：部分取自原始的山勢，部分靠著古代偉大工匠的巧藝與辛勞，一座猶如棱堡的巨巖從主城門后那片寬闊廣場的里側(cè)拔地而起，其邊緣銳利如船的龍骨，朝向東方。它直升到城的最高一環(huán)，頂上建有一圈城垛，因此，王城中的人或可像如山巨船上的水手那樣，從船舷最高處陡直望向七百呎下的主城門。王城的入口也朝東，但它鑿在巨巖中央，從那里穿過一道點著燈的長斜坡，便可上到第七層的城門。如此，人們最終便可來到王庭，以及白塔腳前的噴泉廣場。那座白塔高挑優(yōu)美，從底座到尖頂高五十，塔尖上飄著宰相的旗幟，距離下方平野一千呎高。這確實是座堅固的王城，只要城內(nèi)仍有能持武器之人，敵人就算有一支大軍也無法將之攻克，除非仇敵能自后方襲來，攀上明多路因山的低緣，然后爬上連接巨大山體和警衛(wèi)山的狹窄山肩。但是那道山肩只升到第五道城墻的高度，周圍也已經(jīng)筑起了巨大的護墻，直抵懸在山肩西邊盡處的峭壁。那里坐落著已故國王和宰相的墓室和圓頂陵寢，是高山與白塔之間永遠沉寂無聲之地。皮平注視著這座偉大的石城[“石城 ”（stone city）和“白城 ”（white city），都是米那斯提力斯的別稱。多數(shù)情況下該城在文中只是簡稱為 the City，這時譯為“石城 ”還是“白城 ”，視情境而定。——譯者注]，只覺得越來越驚奇。他做夢也不曾見過比這更恢宏、更壯麗的事物，它比艾森加德更龐大、更堅固，而且遠為美麗。但它確實在一年年地傾頹朽敗，本可在此安居樂業(yè)的人口也已經(jīng)減少了一半。他們所經(jīng)過的每條街上，都有一些深院大宅，宅院的大門或拱門上雕刻著許多形狀陌生而古老的美麗字母。皮平猜測那是些姓名，屬于曾經(jīng)居住其中的偉大人物及其親屬。然而如今那里只余一片寂靜，那些鋪著石板的寬闊門廊再無足音響起，眾多廳堂也不聞人聲，空寂的窗戶與門口不見任何探出張望的臉孔。

終于，他們走出了暗處，來到第七層的城門前。此時，弗羅多正在伊希利恩的林間空地上跋涉，而那正照耀著大河對岸的溫暖陽光，也照耀著此地光滑的墻面、穩(wěn)固的廊柱，以及嵌著雕成加冕王者頭像的拱心石的巨大拱門。甘道夫下了馬，因為馬匹不得進入王城。捷影在主人的輕聲勸慰下，勉強讓旁人牽走了。

城門的守衛(wèi)穿著黑袍，頭戴形狀奇特的頭盔：盔冠高聳，長長的護頰緊貼著臉，護頰上方嵌插著雪白的海鳥羽毛。頭盔閃著爍亮的銀光，因為它們真正是以秘銀制成，是古代鼎盛時期傳承下來的寶物。黑袍上繡著一頂銀王冠和數(shù)顆多芒的星辰，底下是一棵繁花盛開如雪的白樹。這是埃蘭迪爾后嗣的徽記，如今整個剛鐸只有王城禁衛(wèi)軍還佩戴，他們駐扎在噴泉廣場前，白樹一度在那里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