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爾關上玻璃門,又脫下大衣,掛在旁邊的銅鉤上。
“您今晚不抽烏普曼嗎?”
“換口味了,”伊戈爾抬起頭,朝他示意,“這支是蒙特克里斯托三號。坐,自己點。”
溫室里溫度很高,壁爐旁那座鐵箱里堆著干木炭和幾塊切好的香柏木,火焰正燒得劈啪作響。
外面下著小雨,窗戶上泛起一層霧氣,模糊了遠方的燈光。
米哈伊爾坐了下來,從盒里取出一支雪茄,熟練地剪掉尾端,用打火機點燃,小心地吸了兩口。
“從喀山轉來的路線還順利?”伊戈爾隨口問道,語氣平常,像是飯后聊天。
“路上沒出意外。”米哈伊爾低聲回答,“不過港口臨檢次數多了些,報關那邊換了人,流程也有點改動。”
“名字?”
“德米特里·普羅霍連科,三十出頭,原來是敖德薩口岸那批人里出來的。”
“這么說,鮑里斯動得還挺快。”
“是。”
伊戈爾點點頭,繼續抽著雪茄。
他坐在低矮的皮革沙發上,腿交疊著,整個人看起來更像是個休閑的莊園主。
“這支不錯。”米哈伊爾試圖找點話題,“泥土味重些,但不壓。”
“哈,你以前嫌這口太硬。”
“我那時候還不懂這些。”米哈伊爾笑了笑。
伊戈爾也沒再多說什么,目光停在那堆燃得正旺的炭火上。
又過了一會兒,米哈伊爾終于沒沉住氣,主動開口說道:
“其實我今晚來,是想和您談一談,關于我這邊的安排。”
伊戈爾把煙從嘴邊拿下,側過身子望向他。
“這段時間的任務,比之前復雜不少。”
米哈伊爾的語調一如往常,聽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緒。
“路線更隱蔽、接頭也不怎么穩,有些人...我們得一再確認是不是還在我們這一邊。”
“嗯。”
“我不是說自己擔不起這份差事,”米哈伊爾停頓片刻,“只是想請您考慮一下,是否能在季度分成上稍作調整,哪怕只是每單上增加一定比例的補貼。”
“你想漲薪?”
“算不上漲薪。”米哈伊爾搖搖頭,“只是現在這局勢,我負責的部分,風險成本比以前高得多,臨時調度、人手調整,還有跟客戶溝通的變數...這些都在加碼。”
伊戈爾沒急著回應。
他盯著雪茄尾端燃著的那一點火星,看了好幾秒。
“你心里有數?”
“十個點。”
窗外的雨點打在玻璃上。
屋里則陷入了短暫的安靜。
“你從哪年調進后勤處的?”伊戈爾突然問道。
“八五年末,那時候您還在南高加索集團軍負責駐外情報對接。”
“我記得了。”伊戈爾點了點頭,嘴角揚起些許笑意。
“你是第一個能把整個后方彈藥調撥圖畫清楚的人,比當時那幾個坐辦公室的少校強多了。”
“我只是按規矩把事做完。”
“后來你跟我去了第比利斯。”
“那批步槍從第九倉拉出來的,調了三張調撥單,軍車走了五趟,沒人敢查。”
伊戈爾“嗯”了一聲,把雪茄按滅在銅制煙缸里。
“你這些年做得不錯,我心里有數。”
“現在是什么時候?世界亂了,死人更多,客戶的胃口也在增加——”
說到這,他在胸口慢悠悠地畫了個十字:“感謝上帝。”
“——可政府里的人,卻開始裝聾作啞。”
“您是說基輔那邊的...”
“還有赫爾松,文件放在抽屜里三天沒人碰,一問就是還在看。”
“可笑吧?我甚至得親自打電話,去求一個原本在我手底下當差的家伙,讓他把那封內部函送上樓。”
“我明白您的苦惱。”
“雖然這么說,你今晚來的目的,我完全能理解。”
伊戈爾的語氣更加溫和,聽上去十分誠懇。
“但你也得理解我。”
“一時的緊張,不能全靠加碼來撐。”
米哈伊爾沒有吭聲。
“我知道你擔心什么,擔心這邊動靜太多,貨不穩、線不穩,人心也跟著亂。”
“說白了,你是怕我一旦出事,自己也沒了落腳的地方。”
米哈伊爾低聲說道:“不是我不相信您的判斷,是外頭這幾個月...實在變了太多。”
“就是因為變得太多了,米沙,才要穩得住。”
伊戈爾說到這兒,微微瞇起眼睛,“你知道你的位置,我也一直清楚你的價值。”
“這個地方,連薩沙都沒怎么來過,他想見我,我總讓他在走廊里等著。”
米哈伊爾下意識地抬起頭。
“你要是真的想提條件,不該在這兒。”伊戈爾繼續說道:
“你該約我在倉庫,在港口,或者隨便哪個餐廳。”
米哈伊爾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
伊戈爾站起身,走到窗邊,擦掉一小塊霧氣,望著外面漆黑的夜。
“新年之前,我會讓該閉嘴的人閉嘴,讓該松口的人松口。”
“等尼古拉耶夫線徹底沒有了爭議,你拿下南邊客戶,自由談判,我不干預。”
說到這里,伊戈爾轉過頭:“但是在此之前,先不要輕舉妄動,好么?”
聞言,米哈伊爾也不好再多說什么,只得低下頭恭敬道:“我明白了,伊戈爾·謝爾蓋耶維奇。”
可他明白的,不止是伊戈爾給他描繪的愿景。
因為這類話語,在他們之間出現得太多了。
“等羅馬尼亞那批走完賬”
“等老尤利換位置”
每次都像今晚這樣。
態度溫和、措辭體面,卻總是踩在一個安全距離上,雖不致于虛偽,卻又不肯完全兌現。
如果他還是二十七八,或許會把這份保證當盼頭。
可如今,他看著伊戈爾映在火光里的輪廓,忽然覺得那張臉離自己有點遠了。
不是陌生,是那種靠得太近,反而看不清的遠。
更何況,伊戈爾真的老了。
不是指年紀,而是那種“往后退半步再分析形勢”的習慣。
米哈伊爾曾無比信任這套節奏,因為那是秩序,是老派方法。
但他突然意識到,現在這個新時代或許不講節奏,只關乎搶占時機。
米哈伊爾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鮑里斯那天靠在桑拿房里說話的姿態。
“你后悔么?”
當時他沒回答。
但現在,他開始恍惚地意識到,過去也許是個錯誤。
不過好在,還有機會去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