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在廠礦長大，我們這些廠礦子弟從小就精通操作車間的簡單設備，在初中的時候，我們一放學就會跑到各個車間的廢料堆，撿些邊角料然后趁工人休息的時候，偷偷開設備做些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這種行為，車間工人看到往往是趕走了事。有時候碰到好心的老師傅，還會幫我們處理一些不合適之處。

我一直想給明玥做一套獨一無二的首飾，所以之后的假期，我出沒于廠里的各個車間?？赡苁且驗槌蔀榇髮W生的緣故，很多叔叔伯伯對我都像對待大人一樣客氣。

當我拿著設計圖去找我同學的姐夫時，他給予了很大的支持。他是機加車間的主任。他拿著圖紙撓了撓頭，四周環顧了一下大聲叫“小劉，你來一下”。車間里氣壓泵的鳴叫，砂輪機的嘶鳴震耳欲聾。一個穿著肥大工裝，戴著工帽，腳穿翻毛防爆皮鞋的小個子走了過來。

“什么事楊主任？”語氣清淡但聲音有些嘶啞“你把這張圖紙拿給你師傅，這是非標件，做的仔細些，這是我們廠大學生的設計”“哦”她接過設計稿就向車間一個小房間走去。

楊主任轉過身笑著對我說“小劉她師傅是我們車間最牛的鉗工，交給他就好，你有事時找不到我就直接找她”。我一邊感謝一邊望著那背影，是她，我十四歲時讓我大哭一場的女孩劉晨昕。我不由自主的跟著進了小房間。

房間里是一個操作臺。門背后立著三臺砂輪機，蒙著鐵皮的操作臺上對稱著裝有兩座臺鉗。這時劉晨昕正和一個倒扣著帽子的老師傅說著什么，還不時的在紙上指著什么?？吹轿疫M來，老師傅笑咪咪的站起身拉著我坐下，一邊交代“小劉你先去下料”然后爽朗笑著對我說“你就是老姜家那個大學生吧”不知怎么，我聽出了一絲諂媚的感覺。我眼角瞟過旁邊忙碌著的身影感覺不太想說太多，于是簡單聊了一下就出去了。

過了三天，我一大早就去了車間，一跨進小門就看到劉晨昕在臺鉗上銼零件，松松垮垮的工裝襯的她好小，比我記憶里提拔的背影變化很大。她的師傅在一旁用卡尺量尺寸，看到我來了，就放下手里的零件笑瞇瞇的過來。

“大學生來了，東西都做好了，六件套，最好去吹沙處理一下，然后再電鍍”說完他轉身“小劉，你帶大學生去三車間找秦師傅”我連忙擺手不用。老師傅很熱情“沒事的，小劉現在是學徒工，手上沒什么活，不會耽誤事的”劉晨昕摘下了帽子輕聲說“等我一下”。

我在車間門口拎著一個盒子，過了好一會，她才出來。她換掉了工作服，穿著緊身的牛仔褲，上衣是一件白色的薄夾克，里面是一件紫色的高領T恤。她頭發剪短了，也許是看到我盯著她看，她的臉又像小時候那樣紅到耳根。

“還那么容易臉紅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句話讓她的眼睛里又亮起了年少時的光。從七車間到三車間走路要經過我們初中上學的路，我和她就這樣慢慢的重新走在這段回憶上。

“上大學，是怎么樣的感覺”她好奇的很，我沉默了一會抬起頭看著天“就是你踏出那個鉗工間，目光所及，再沒有什么能阻擋光亮照在你身上的感覺”。她想了好一會才低聲說“真好”。

在她的絮絮叨叨中，我了解到，她初中畢業，沒有達到高中錄取分，所以上了技校。因為我父親就是技校的教導主任，所以她聽老師們聊天時還會聽到我的消息，知道我學習很好，她很為我高興。

她和那個顧俞生分分合合好幾次。在技校畢業后，進廠當了學徒工后還是確定了戀愛關系。主要因為顧俞生的爸爸馬上要退休了，會空出一個鉗工崗位，而顧俞生打算去安順做生意，所以她和顧俞生一結婚就可以頂他爸爸的崗。

那個七車間的鉗工師傅就是顧俞生的爸爸，現在在帶她。以前在路上都是我嘰嘰喳喳的和她聊天，這次我沒怎么說話，反而她沒怎么停過。

可能看我不怎么吭聲，她有些尷尬“我說的太多了，這些對你來說太無聊了”。我吐出一口氣“沒有啊，我都聽入神了”“你在大學有什么好玩的，講給我聽聽唄”看著她滿是好奇亮晶晶的眼睛。

我擠出一個微笑“昕昕，我大學遇到了好多好玩的”這聲昕昕讓她又高興起來。于是我和她聊起了電腦聯網的紅警游戲，聊起了我迷路怕的要哭的糗事，聊起了寢室室友失戀喝酒吐湖里，聊起了燈光明亮的城市廣場。這一路她聽的興高采烈的。

等到了三車間，她讓我等著，然后忙前忙后的幫我處理首飾。等鍍完的成品出來，她還請在三車間的同學用銑床幫我做了一個可以把這套首飾鑲嵌上去的鋁合金盒子。在回來的路上她摩挲著這套首飾，抬頭問我“你說，如果我們那時繼續在一起，會怎樣？”

我停下腳步想了一會“你可能會因為被我逼著學習而煩死我吧?！彼裎蚁聛怼笆前?，我骨子里還是懶的，當時你放學補習數學，我寧可在教室外面等，也不愿意坐在教室里蹭課。現在偷一時的懶換來一輩子辛苦?！彼D了頓低聲的說“顧俞生的爸爸在那個小房間工作了四十年”。

說到這，劉晨昕手心向上伸到我面前，以前我握著軟軟的手上全是傷痕，掌心指腹都是硬硬的繭子。她笑著看著我，但語氣滿是惋惜“我其實好后悔的，當時我真的喜歡你。但你老是像我爸媽一樣催我學習，很快我就厭煩了。所以顧俞生帶我出去玩的時候，我覺得比和你在一起還開心。那次你在二區那個拐角哭，我都聽到了。等我上了技校，有一次一個男同學在給板材下料，結果有人碰到開關，我親眼看到，一剎那三個手指頭就掉了下來，當時我在旁邊，嚇的氣都喘不上來?！?

她用手揩了揩眼角眼淚“那時我萬分后悔，我就想啊，如果當時和你一起好好學習考上高中，坐在安靜的教室里該多好啊。去年你上大學時我進了車間，車間里好多工友手上都有可怕的傷。剛上班那幾個月就經常做噩夢，夢到我的手指頭全部掉下來”說著說著，她就說不下去了。

她就站在我面前低著頭啜泣，過了好一會，她淚眼婆娑抬頭看向我笑著說“那天，你一進車間，我就看到你了，真好，趙主任那么厲害的大領導站在你身旁都陪著笑臉?！蔽乙痪湓捯矝]說，只是陪在她身旁。

過了好一會，她情緒平復下來，把手上的首飾盒遞給我“這是給你女朋友的吧”我伸手接過輕輕的點了點頭，她抽了抽鼻子“我就從這邊小路回去了”說完就轉身離開?？粗煲г谛淞掷?，“劉晨昕”我朝她喊道“劉晨昕，那三十五天，我很開心，謝謝你”她背對著我揮了揮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