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棟荒廢了很久的小樓,雖然荒廢了很久,但和周郁游小時候記憶中的其實也沒太大差別。
天邊投來的霞光漫過鐵銹紅的柵欄,整棟建筑的外墻都被海風剝蝕得泛白,爬山虎的枯枝敗葉糾纏著二樓的雕花鐵欄,像是被遺忘的藤甲武士。
小時候周郁游就喜歡爬那個鐵欄桿,為此沒少挨打。
周郁游下車走向房子,野玫瑰從歪斜的籬笆縫里探出帶刺的枝條,與雜草爭奪著最后的天光,遠處燈塔剛亮起微芒,潮聲漫過生苔的臺階。
他推開虛掩著的柵欄,一陣泥土和鐵銹的味道震蕩開來,他看見了門廊上懸著的貝殼風鈴還在,記得每一片貝殼都是自己從遠處的沙灘上撿回來的。
自從五年前老媽空難離世后,他就沒回過這里了,今天不知道為什么把車開到了這邊,貝殼風鈴是老媽串起來的,如今也只是感覺縮小了一點。
老媽是個游艇設計師,但并不是真正的游艇設計師,而是“游艇概念設計師”,這可能是一個老媽獨創的行當,因為她從不用繪圖板和曲線尺,更對CAD之類的制圖軟件不屑一顧,她只畫一些看起來很漂亮、但有點超脫現實的油墨畫,卻能用她的歪理把畫里的抽象概念成功推銷出去。
她設計過一艘風帆像豎琴的船,她對客戶說《荷馬史詩》里奧菲斯的琴能招魂,她的豎琴風帆則能招來海神的嫉妒,能讓港口所有游艇變成陪襯的鯡魚罐頭。
后來周郁游在《環球航海》上看到這艘“豎琴號“時,差點被汽水嗆死,工程師居然費盡心思,保留了80%的荒誕設計,整艘船看起來真的像個豎琴,更絕的是首航儀式上,他們請來歌劇演員扮成波塞冬,在甲板上唱完了整首《今夜無人入眠》。
結果就正如老媽所說,這船太漂亮了,連波塞冬都會嫉妒得用叉子戳自己腳背!
老媽常說的一句話是,概念設計師就像臺風,負責把所有人卷進瑰麗的風暴中心,等風停了,自然有工程師來收拾殘局。
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后來老媽和她所搭乘的飛機被卷入了真正的風暴中心,而這一次沒有人能收拾殘局了。
……
“你們發現沒有?”伊納說,“周導剛剛接了個電話,然后離開的時候,我感覺他的背影有點落寞?!?
傍晚大家聚在公司吃著披薩和炸雞,順便討論一下年會各自的表演節目,伊納忽然提到了周郁游離開時的情形。
“沒有吧?”吉米直搖頭,“他意氣風發得很,電影虧錢了都滿臉笑容,怎么可能落寞嗎,我才是真的落寞,我急需三十萬的終極大獎來打救我失意的人生?!?
“你知道怎么回事嗎?”伊納轉頭問湯志遠。
“哦,可能是家里給他打電話了?!睖具h擺擺手,“我只知道他不喜歡和家里人通電話,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他這人平時就神神秘秘的,問他也不會說?!?
“要不你再問問?”伊納建議。
“問個毛。”湯志遠說,“反正不用管他,沒事的,以前我覺得他總是裝酷,但自從他開始展現電影天賦后,我覺得這就是天才,天才他就得裝酷?!?
“可我覺得那不是裝酷。”伊納回頭看著玻璃門外完全暗下來的天色,微微蹙眉,“我的直覺一向很準確的,他一定有煩心事?!?
“會不會是因為電影虧錢了,然后還要花那么多錢辦一個年會?”皮特森嘆了口氣,頓了頓,然后幽幽地說,“伊納我不是針對你,我是覺得,如果《諜影重重》是我來導演,包括劇本一切都按我說的來,至少不會像現在這么慘?!?
“那就是在針對我?”湯志遠咳了兩聲,“皮特森,你聽好了,我說最后一次,我的劇本完全沒問題……”
“都下映了,你們就別爭執這些沒意義的事情了?!丙愃_沒好氣地白了兩人一眼,“其實伊納說得沒錯,雖然我沒看到周導出門,但我聽見了他發動車子的聲音,冷車啟動,還是冬天,他卻把油門踩得很暴躁,像頭受傷的雄獅在低吼,而且那還是一臺斯巴魯sti?!?
伊納搖搖頭,“聽不懂。”
麗薩說:“那車子的發動機比較特別,啟動之后最好先等油溫水溫上來。”
湯志遠問:“不然會怎么樣?”
麗薩:“不然會爆。”
伊納大驚:“那周導會不會有危險?”
“爆個發動機應該死不了吧。”麗薩低頭想了想,然后抬頭微微一笑,“我只是忽然想到,周導那么信任我們,就算票房失利了,依然想著法子鼓勵我們,還要給大家辦一個獎金如此豐厚的年會,我就覺得,我們是不是該做點什么,接受失敗是不是還太早了,比如再嘗試想想辦法,至少彌補一點這次的損失?”
麗薩一番話讓大家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確實啊,麗薩說得不無道理,周導樂呵呵地接受電影失敗,那是周導的高情商,照顧大家的感受,那么誰來照顧周導的感受呢?
這時,麗薩的手機響了,麗薩摸出手機一看,臉色微變。
“不好意思,我有點事要先走了?!丙愃_說。
“什么事這么急?不是說好等下玩比手畫腳?”吉米疑惑。
麗薩想了想,說:“家里的狗亂叫,鄰居投訴了,我必須先回去?!?
話沒說完,麗薩便急匆匆地離開了。
……
街對面,道格斯制片公司,二樓的某扇百葉窗后面,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光頭。
麥金握著手機,自從周郁游回來后,他便又開始偷偷觀察起了叛逆瘋人院,他看著略顯冷清的街對面,麗薩啟動了車子,緩緩離開了公司。
麥金便也立即收回目光,拿起外套準備離開辦公室。
不過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麥金微微皺眉,低頭瞄了眼熄滅的手機,隨即有些疑惑,手背在身后,干咳了兩聲,“誰???這么晚還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