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望著他,似乎看到了多年前叱咤沙場,攪動風云的一代天驕,橫刀立馬,望殘月染血,腳下尸骸如山岳崩塌。
沒有說話。
“殿下心思細膩敏銳,智謀非常,但天驕往往死于天驕之名。”
“娘娘曾說,殿下若是有心圖這天下,便讓臣誓死追隨,鞍前馬后?!?
“若殿下并無此意,臣也能讓殿下遠離京城恩怨權謀,安然一生?!?
“如此種種,皆在殿下一念之間,不知殿下如何?”
陳平安看著他半晌,總算開口道。
“你呢?你又要什么?”
“臣什么也不要。”
“那我自然也不會接納你,你所說之話,也都與我無關?!?
陳平安一句話,頓時讓周玄通愣在原地。
“殿下莫非是覺得臣做不到?”
“不。”
陳平安搖了搖頭,眉眼堅決,“周玄通的能力,我自然是信任的。”
“那莫非是信不過臣的忠心?”
“你對娘的忠誠,天地可鑒。”
“那又是為何?”
陳平安忽然俯下身子。
“因為你忠誠的是我娘,而不是我。”
“周前輩,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我娘是我娘,我是我,若你只是為了履行當年對我娘的承諾便來找我,大可不必?!?
“這天下不是我要的天下,這大乾也并非我要的大乾,我要做的,是開天辟地一般的大事!一步走錯,便身陷尸山血海再無翻身之日!”
“無殺身成仁的覺悟,何敢與我說鞍前馬后!”
“我要的,不是因為愛屋及烏而許下的諾言,我要的……是志同道合,肩背相抵破陣開路,即便屠身染血再無余路也至死不悔的決絕!”
“周前輩,你可做的到!”
韋衫渾身發抖,不敢說話。
“殿下……”
周玄通的眼眶忽然濕潤,陡然以頭搶地,磕出大片血跡。
他本以為陳平安不過一介廢人,即便這些日子看到他在朝中漸漸羽翼豐滿,展露出常人所不及的能力,但仍舊不過是看在皇后的面上才會出面。
從未想過這位大皇子,竟是有如此悍然心緒!
一時間仿佛感覺自己年輕了數十歲,好似再度立于沙場,血氣淋漓!
“臣明白了!”
“今日起,臣這顆腦袋,便是殿下的!”
“周前輩……”
陳平安滿意的笑笑,正要說話,門外忽然傳來老劉的聲音。
“殿下……宮里來人,請你入宮覲見!”
大半夜的,這老頭深夜召我做甚?
陳平安有些疑惑,但也沒多想跟隨就進宮去。
等他到時,發現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在。
“皇兄?!比首蛹倌<偈酱蛄寺曊泻簟?
陳平安懶得理這種笑里藏刀的人。
“都來了?”
乾帝從帳后走出來,披一身睡袍。
“父皇!”
“不用拘謹,今夜只是家常便飯,都吃都吃?!鼻壅f完便領頭坐下。
他未穿黃袍,表現得很平易近人。
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不少的痕跡。
兩鬢斑白,臉上的皺紋也多了不少。
現在他更像一位父親,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
這幅模樣叫陳平安微微動容。
不久,見三人都吃得差不多,乾帝開口道。
“知道大乾和南蠻國的三賭協議嗎?”
陳平安三人頓了頓。
這件事兒前兩日早朝時,乾帝還特意和群臣商議。
三人均在朝堂之上豈會不知?
南蠻國壓下公主和國土想拿下大乾燕云十六州。
這事兒鬧得沸沸揚揚。
“剛剛,我答應了!”
乾帝語出驚人。
“過兩日會在早朝宣布!”
“父皇,南蠻國那邊有陳景須老先生,您是不是答應得有些魯莽了?”
二皇子開口詢問道。
“皇兄,父皇答應此事,我相信自有道理,我們做兒臣應當支持?!?
三皇子連忙說道。
“父皇,無論您做什么決定,兒臣都會支持,哪怕豁出去兒臣這條小命!”
“三弟,我不是這個意思……”
陳平安倒樂得看這兩兄弟斗嘴。
乾帝見他不說話,便開口詢問道。
“平安,你什么想法?”
“父皇既然答應了,想必已有萬全之策,父皇怎么說,我怎么做就是!”
“萬全之策?沒有?!鼻圯p笑道。
“今天這么晚叫你們來就是為了這事兒!”
“我打算把這事兒交給你們三兄弟做,你們都大了,也該分擔些國事。”
“可當今世上何人的對詩,詞能比得上陳老先生,莫說三樣,哪怕是一樣都難尋?”
二皇子嘆息道。
陳平安一聽便來勁了,不就是對對子,寫寫詩嘛,誰能比得他這個來自于二十一世紀的人?
他背的詩詞歌賦那都是五千年的文化精華!
李白、杜甫這些大家可在他身后看著呢!
“這是你們的事,南蠻使團會為了對賭協議在大乾逗留一個月,南蠻國師放話,在這一個月中,我大乾隨意找人,只要能比過陳老先生,他就對我大乾拱手稱臣!”
“對了,這事你們誰給我辦漂亮了,我會給你們最想要的東西!”
最想要的東西?
那不就是太子之位嗎!
二皇子和三皇子聞言雙眼放亮。
他們拼死拼活斗的這些不就是為了拿到太子之位,然后等乾帝百年之后繼承大統嗎?
現在就要給他們了?
可一想到要面對陳景須這個被稱作“詩圣”的大家,又有些底氣不足,但還是要搏一搏。
陳平安也有些動容。
目前來看要做君王,就兩條路。
一是弒父奪位,他沒到喪心病狂的地步。
二便是穩扎穩打,先拿到太子之位再說!
“就算父皇沒有任何獎賞,兒臣也一定盡力辦好此事,揚我大乾之威!”
三皇子最先站起來回應道。
“你們是我兒子,我會不知道你們心里想要是什么?”乾帝斥笑:“想得到那個位置,拿結果來換,我乏了,你們退吧!”
乾帝說完便回去了。
“兩位皇兄,臣弟先行告退了!”三皇子對著二人虛偽告別道。
“陳平安,我說過你會死,就在我當上東宮太子那天。 ”
“祝你好運!”陳平安面色平淡,微微一笑。
東宮太子,給你機會,你能拿到那個位置嗎?
比詩,比詞,比作對子?
在這個時代陳平安還真不怕誰!
待三人都退下后,乾帝還未睡下,他站一塊掛在墻上的棋盤面前,看著棋局,隨后拿出一枚白棋,白旗底部有刻字的痕跡。
乾帝翻過來,那底部竟明晃晃的刻著“周玄通”三個大,他將白棋放上棋盤后,幽幽開口道。
“幽若,你的棋動了!”
隨后拿起黑棋擺上一子。
白旗大龍被困,敗勢將成。
再回到宣昭府時,已近凌晨,其他下人都睡下了。
只有劉管家還站在門口在四處張望著,直到瞧見陳平安的身影,他才欣喜的跑過去了。
“殿下,您終于回來了,我還怕您出事呢!”
“行了,老劉,這么晚了,還不睡,回吧!”
“這二十多年,我一直看著殿下長大,殿下沒回來,老奴睡不著!”
“打住,打?。 ?
陳平安嫌棄的扒開老劉的手,回到房間后,找出筆墨和紙。
月光皎潔,灑在桌上。
好在他前世家境富裕,為了精研考古,對這些古韻文化也多有研究。
他輕嘆一聲,隨后開時候默寫。
也不知寫了多久,慢慢的便靠在桌上睡著了。
直到第二日清晨時分。
侍女抬著洗漱盆來敲門。
“殿下,您醒了嗎?洗把臉吧!”
見無人回應那侍女又重重扣了幾下門。
陳平安嘟囔了幾句,隨即起身開門。
侍女進來后,陳平安早就在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瞧他這幅模樣,侍女也只是搖了搖頭,又見到桌上亂七八糟,各種紙張亂丟在地上。
有的還被揉成了團。
“殿下在練字嗎?”
她是宣昭府中為數不多識字的下人。
侍女驚訝的撿一張紙。
從前的殿下是個瞎子,紙墨筆硯根本無用。
現在殿下眼睛好了,還練上字了。
侍女隨意撿起一張,上面是歪歪扭扭的毛筆字,寫著“將進酒!”
“這字……”侍女無奈的扶額,這哪里是字,分明就是數十條爬蟲啊!
這真怪不得陳平安,他讀書時對毛筆真是不在行,但仔細看去,還是能依稀辨認出的。
侍女一開始倒是沒任何感覺,她越讀,越激動。
直到讀那句“大河之水天上來”時,她竟一時沒忍住叫出了聲。
“這,這,真的是殿下寫的嗎?”
“這何等氣魄才能寫出這樣的詞句?”
“大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甚至還重復了好幾遍。
“這寫得絕了!”侍女嘆著嘆著,突然一個箭步沖出門去。
“劉管家,快來看殿下寫的詩詞,劉管家……”
躺在床上的陳平安突然打了哆嗦。
“鬼叫什么?著火了嗎!”
隨后又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