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移文(1)

導(dǎo)讀

南朝宋齊之際，名士周颙（yóng）隱居建康（今江蘇南京）城北的鐘山，但他經(jīng)不起名祿的誘惑，最終出仕做官。本文即借北山山神之口，揭露了周颙等假隱士的面目。文章從真隱士的高潔品行落筆，先將真假隱士做總體對比；接著切入周颙的事例，按時間順序，描繪了他從隱居到出仕的變化，顯示出其行為的反復(fù)無常；最后又將山中景物擬人化，想象它們在被欺騙的憤怒與失望中寫下此文。文章形式華美，筆調(diào)辛辣，構(gòu)思巧妙，成為后世移文寫作的典范。

鐘山之英(2)，草堂之靈(3)，馳煙驛路(4)，勒移山庭(5)。

夫以耿介拔俗之標(6)，瀟灑出塵之想(7)，度白雪以方潔(8)，干青云而直上(9)，吾方知之矣。若其亭亭物表(10)，皎皎霞外(11)，芥千金而不盼(12)，屣萬乘其如脫(13)，聞鳳吹于洛浦(14)，值薪歌于延瀨(15)，固亦有焉。豈期終始參差(16)，蒼黃反復(fù)，淚翟子之悲(17)，慟朱公之哭(18)。乍回跡以心染(19)，或先貞而后黷(20)，何其謬哉(21)！嗚呼！尚生不存(22)，仲氏既往(23)，山阿寂寥，千載誰賞？

世有周子(24)，俊俗之士，既文既博，亦玄亦史。然而學(xué)遁東魯(25)，習(xí)隱南郭(26)，竊吹草堂(27)，濫巾北岳(28)，誘我松桂(29)，欺我云壑。雖假容于江皋(30)，乃纓情于好爵(31)。

其始至也，將欲排巢父(32)，拉許由(33)，傲百氏(34)，蔑王侯，風情張日(35)，霜氣橫秋。或嘆幽人長往，或怨王孫不游。談空空于釋部(36)，核玄玄于道流(37)。務(wù)光何足比(38)，涓子不能儔(39)。

及其鳴騶入谷(40)，鶴書赴隴(41)，形馳魄散，志變神動。爾乃眉軒席次(42)，袂聳筵上(43)，焚芰制而裂荷衣(44)，抗塵容而走俗狀(45)。風云凄其帶憤，石泉咽而下愴(46)，望林巒而有失，顧草木而如喪(47)。

至其紐金章(48)，綰墨綬(49)，跨屬城之雄(50)，冠百里之首(51)，張英風于海甸(52)，馳妙譽于浙右(53)。道帙長擯(54)，法筵久埋(55)，敲撲喧囂犯其慮(56)，牒訴倥傯裝其懷(57)。琴歌既斷，酒賦無續(xù)。常綢繆于結(jié)課(58)，每紛綸于折獄(59)。籠張、趙于往圖(60)，架卓、魯于前錄(61)。希蹤三輔豪(62)，馳聲九州牧(63)。使其高霞孤映，明月獨舉，青松落蔭，白云誰侶(64)？戶摧絕無與歸(65)，石徑荒涼徒延佇(66)。至于還飆入幕(67)，寫霧出楹(68)，蕙帳空兮夜鶴怨，山人去兮曉猿驚。昔聞投簪逸海岸(69)，今見解蘭縛塵纓(70)。

于是南岳獻嘲，北隴騰笑，列壑爭譏，攢峰竦誚(71)。慨游子之我欺(72)，悲無人以赴吊(73)。故其林慚無盡，澗愧不歇，秋桂遣風(74)，春蘿擺月(75)，騁西山之逸議(76)，馳東皋之素謁(77)。

今又促裝下邑(78)，浪栧上京(79)。雖情投于魏闕(80)，或假步于山扃(81)。豈可使芳杜厚顏(82)，薜荔蒙恥(83)，碧嶺再辱，丹崖重滓(84)，塵游躅于蕙路(85)，污淥池以洗耳(86)。宜扃岫幌(87)，掩云關(guān)(88)，斂輕霧，藏鳴湍(89)，截來轅于谷口(90)，杜妄轡于郊端(91)。于是叢條瞋膽(92)，疊穎怒魄(93)，或飛柯以折輪(94)，乍低枝而掃跡(95)。請回俗士駕(96)，為君謝逋客(97)。

譯文

鐘山的神明，草堂的靈祇，他們在驛道上如煙飛馳，將這篇移文銘刻于山林庭院。

風度耿直不凡，思想豁達脫俗，高潔要用白雪來比擬，志向如沖破云霄般高尚，我知道隱士中有這樣的人。卓然聳立世俗之外，皎潔光輝勝過彩霞，視千金如草芥而不屑一顧，視王位如破鞋而輕易脫棄，在洛水畔欣賞王子晉吹笙，在延瀨旁傾聽砍柴人長歌，這樣的人，隱士中原本也是有的。哪料隱士中還有一類人，前后不一，反復(fù)無常，如白絲一樣能使墨翟為其而流淚，像岔路一般可令楊朱為其痛哭。他們中有人剛剛隱居，心中就惦念起榮華富貴；有人起初志向堅定，最終卻與世俗同流合污，這多荒謬呀！唉！隱居不仕的尚長已經(jīng)不在，稱病辭官的仲長統(tǒng)也早就去世，山嶺寂寞冷落，千年來還有誰能夠欣賞？

世上有位姓周的先生，是個賢能脫俗的人，既有文采，又很博學(xué)，不光深研玄理，還精通歷史。（他有如此才華）卻硬要學(xué)顏闔逃官不仕，效仿南郭子綦隱居不出，他到草堂濫竽充數(shù)，在鐘山假冒隱士，誘騙我的青松丹桂，欺侮我的白云幽谷。雖在江邊裝出脫俗的樣子，卻掛念著高官厚祿。

剛來鐘山時，他高尚的情操好像要超過巢父，壓倒許由，傲視諸子百家，輕視王侯將相，風度氣宇似乎能遮蔽日光，心志節(jié)操如秋霜般皓潔。有時慨嘆隱者一去不返，有時埋怨王孫不來遨游。他談?wù)摲鸺伊x旨，研討道家玄理。務(wù)光怎么足以與他比擬，連涓子也不能與之相提并論。

等到朝廷使者的車馬進入山谷，征召做官的詔書來到山頭，他卻得意忘形，神魂顛倒，改變了隱居的初衷。于是在宴席中眉飛色舞，在酒筵上衣袖翻飛，他毀掉隱士的衣裝，露出世俗中奔走的嘴臉。風云為之凄涼憤恨，巖泉為之嗚咽悲愴；遙望山林，似乎也悵然若失；環(huán)顧草木，似乎也惘然神傷。

等到他身佩銅官印，腰系黑綬帶，掌管多座城邑，成為一縣之長，威風傳至海邊，美名廣播浙東，此時他的道家典籍早遭擯棄，佛家講壇也被灰塵久埋，拷問犯人的嘈雜聲干猶他的思慮，紛繁的訴狀填滿他的胸懷。撫琴高歌已經(jīng)中斷，飲酒賦詩無法接續(xù)。常常被賦稅的事務(wù)糾纏，每每因判案的工作忙碌。他立志超過古書記載的張敞、趙廣漢，勝過故籍著錄的卓茂、魯恭。追慕京畿賢豪，意欲傳名天下。卻令山霞孤單輝映，明月獨自高升，青松寂寞地鋪下樹蔭，有誰來做白云的伴侶？山澗中隱居的屋子頹敗了也無人歸來，荒涼的石頭小徑徒然等待主人回返。旋風吹入帷幕，山霧飄出門楹，深夜鶴鳴像是埋怨帳幔空空，拂曉猿啼也在驚詫山人離去。過去聽說有人棄官隱居海邊，如今見到有人解下蘭佩，甘受世俗繩索的束縛。

因此南山對他表示嘲諷，北嶺對他發(fā)出哄笑，群山爭相譏諷，眾峰挺身責誚。它們感慨遠游人欺騙自己，悲哀沒有人前來慰問。因而樹林慚愧不盡，山澗羞愧不已，秋桂推辭柔風傳香，春蘿拒絕明月增媚，西山如隱者般發(fā)出了議論，東皋如高士般表達了意見。

現(xiàn)在周先生又在官府收拾行裝，乘船前往京城。他的心思雖向往朝廷，或許會借路過的機會重入山門。怎能令芳杜羞愧，薜荔忍恥，讓碧嶺再被侮辱，丹崖重受玷污，使香草路留下俗人的腳步，洗耳水的潔凈遭到污染。應(yīng)當鎖上重山中的門戶，緊閉白云的關(guān)隘，收起輕盈的霧氣，掩藏幽咽的急流，在山口就攔截前來的車輛，在山腳就堵住亂走的馬匹。此時叢生的樹枝激憤，重疊的草穗發(fā)怒，有的揚起枝條折斷他的車輪，有的垂下枝條掃除他來過的痕跡。讓大家一起把俗人的車駕趕回，代表山神拒絕這個曾逃離山中的家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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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移文：又名“移”“移書”，古代的一種文體，性質(zhì)相當于現(xiàn)在的政府公告，多用于頒布命令或曉諭民眾。

(2)　鐘山：又名紫金山，因位于建康（今江蘇南京）城北，又稱北山。英：神靈。

(3)　草堂：即草堂寺，本為周颙隱居之處，后建為寺院。

(4)　馳煙驛路：在驛道上飛馳如煙。

(5)　勒（lè）移山庭：在山林庭院中刻下這篇移文。勒，刻石。

(6)　拔俗：超凡脫俗。標：風度，風采。

(7)　想：想法，思想。

(8)　度（duó）：衡量。方：比方，比擬。

(9)　干（gān）：犯，凌駕。

(10)　物表：塵俗之外。

(11)　皎皎：明亮的樣子。

(12)　芥千金而不盼：視千金如小草般不屑一顧。芥，小草，此處用作動詞，視為小草。

(13)　屣（xǐ）萬乘（shèng）其如脫：將王位視若鞋子，隨時可以脫掉。屣，鞋，此處用作動詞，視為鞋子。萬乘，指天子之位。

(14)　聞鳳吹于洛浦：在洛水邊聽鳳鳴般的笙聲。相傳周靈王的太子晉常在伊洛之間吹笙，聲如鳳鳴，后成為仙人，事見《列仙傳》，此處指與神仙交往。洛浦，洛水岸邊。

(15)　值薪歌于延瀨（lài）：在長河畔聽采薪人唱歌。相傳孫登在河邊遇到一位隱居的砍柴人，后來砍柴者長歌二章而去。此處指與隱士交往。值，遇到，碰見。延瀨，長長的河灘。

(16)　終始參差：（行為）前后不一。參差，不同。

(17)　翟（dí）子：即墨子，名翟，戰(zhàn)國時代思想家，墨家學(xué)派的開創(chuàng)者。相傳墨子曾對著白絲哭泣，認為它既可被染成黃色，又可被染成黑色，反復(fù)不定。

(18)　慟（tòng）：大哭。朱公：即楊朱，戰(zhàn)國時代思想家。相傳他曾行至岔路而痛哭，認為既可以往南行，又可以往北走。

(19)　回跡：往回走，這里指隱居。心染：心靈被世俗沾染。

(20)　貞：堅定，堅貞。黷（dú）污濁。

(21)　謬（miù）：荒謬，不合情理。

(22)　尚生：指尚長，東漢隱士。有人推薦他做官，他堅決推辭。

(23)　仲氏：指東漢末名士仲長統(tǒng)，州郡多次征召他，他都稱病推辭。

(24)　周子：即周颙，汝南（今屬河南）人，長于文辭，善書法，通佛理，兼曉《老子》《周易》，官至南齊國子博士。

(25)　學(xué)遁東魯：學(xué)魯國的顏闔那樣隱遁逃官。相傳魯君派人到顏闔家聘其為官，顏闔卻讓他復(fù)核消息，等到使者再次回來，顏闔已經(jīng)逃走不見了。

(26)　習(xí)隱南郭：效仿南郭子綦（qí）在城南隱居。相傳隱士南郭子綦已達到忘我的境界，因隱居城南，便以南郭為號。

(27)　竊吹草堂：混跡草堂濫竽充數(shù)。相傳齊宣王召集三百人吹竽，南郭處士不會吹竽，也混跡其中求取俸祿，此處比喻周颙假冒隱士。

(28)　巾：隱士的頭巾，此處作動詞，戴上頭巾。北岳：北山，即鐘山。

(29)　誘：欺騙。

(30)　假容：裝模作樣。江皋（gāo）：江邊的高地，這里指長江邊的鐘山。

(31)　纓情：鐘情，掛念。纓，系。

(32)　巢父：上古隱士。

(33)　拉：摧折，折辱。許由：上古隱士，傳說堯要禪位給他，他堅辭不受。

(34)　百氏：諸子百家。

(35)　風情：風采和情操。張（zhàng）：遮蔽。

(36)　空空：指佛理要義。釋部：佛教典籍。

(37)　核：審證，這里指研究探討。玄玄：老莊玄理。道流：道家。

(38)　務(wù)光：上古隱士，傳說商湯要將天下讓給他，他不愿接受，負石沉水。

(39)　涓子：傳說中的齊國仙人，隱居宕山，能呼風喚雨。儔（chóu）：匹敵。

(40)　鳴騶（zōu）：呼喝前行的車馬。騶，皇帝的車騎。

(41)　鶴書：又名“鶴頭書”，古時征召賢才的詔書上使用的書體，字形如鶴頭。隴：山阜。

(42)　軒：高揚。席次：坐席間。

(43)　袂：衣袖。聳：高舉。

(44)　芰（jì）制、荷衣：用菱葉、荷花制成的衣服，指隱士的服裝。

(45)　抗：舉起，此處指張顯。走：奔跑，此處指顯示。

(46)　愴（chuàng）：悲傷。

(47)　喪（sàng）：悲悼。

(48)　紐：系。金章：銅制官印。

(49)　綰（wǎn）：系。墨綬：黑色綬帶，代指縣官。

(50)　跨：兼有。屬城：下屬的城邑。

(51)　冠：成為第一，這里指做長官。百里：方圓百里，古時一縣所轄的范圍約百里。

(52)　張：展露。英風：崇高的威名。海甸：海邊。

(53)　馳：傳播。妙譽：美好的名望。浙右：指今浙江紹興一帶，周颙先后為剡（shàn，今浙江嵊州）令、山陰（今浙江紹興）令。

(54)　帙（zhì）：書套，代指書籍。擯（bìn）：拋棄。

(55)　法筵（yán）：講說佛法時的坐席。

(56)　敲撲：拷打囚犯。犯：干擾。

(57)　牒訴：公文和訴訟。倥傯（kǒngzǒng）：紛繁急迫。

(58)　綢繆（chóumóu）：糾纏，纏繞。結(jié)課：考核官吏的成績，指賦稅等事。

(59)　紛綸：忙碌。折獄：斷案，審判。

(60)　籠：覆蓋，這里指超過。張、趙：張敞、趙廣漢，兩人均是西漢能吏。往圖：和下文的“前錄”一樣，都是古代文獻、歷史記載的意思。

(61)　架：超越。卓、魯：卓茂、魯恭，兩人均為東漢官吏，愛民如子。

(62)　希蹤：希望比得上。三輔：漢代以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三地合稱三輔。

(63)　九州牧：天下各州長官，古人將天下分為九州，一州的長官稱為州牧。

(64)　侶：陪伴，成為伴侶。

(65)　（jiàn）戶：山澗中的簡陋房屋，此處指周颙的草堂。摧絕：崩塌毀壞。

(66)　延佇：翹首佇立，表示急切地盼望。

(67)　還飆（xuánbiāo）：旋風。還，同“旋”。

(68)　寫（xiè）霧：噴吐而出的霧。寫，同“瀉”，噴瀉，傾吐。

(69)　投簪（zān）：拔下固定帽冠用的發(fā)簪，表示棄官隱居。

(70)　解蘭：解下蘭草配飾，指放棄隱居。縛：拘束，捆綁。塵纓：塵世間的冠帶。

(71)　攢（cuán）峰：聚集在一起的許多山峰。誚（qiào）：嘲笑，諷刺。

(72)　我欺：即“欺我”，賓語前置。

(73)　吊：安慰，慰問。

(74)　遣：遣返，打發(fā)。這里指桂樹謝絕傳播花香的秋風。

(75)　擺：避開。這里指女蘿避開增添春色的明月。“擺”一作“罷”。

(76)　騁：傳播。逸議：隱居之人的評議。

(77)　馳：傳播。素謁：樸實的言語。

(78)　促裝：收拾行裝。下邑：相對京城，縣稱下邑。

(79)　浪：鼓動，劃動。栧（yì）：槳。

(80)　投：合，這里指鐘意、向往。魏闕（què）：古代宮門兩旁的門樓，代指朝廷。

(81)　假步：經(jīng)過，路過。山扃（jiōng）：山門。

(82)　芳杜：杜若，一種香草。

(83)　薜（bì）荔：一種香草。

(84)　滓（zǐ）：玷污。

(85)　塵：玷污，使……蒙塵。游躅（zhú）：行蹤。蕙：一種香草。

(86)　淥（lù）：清澈。洗耳：傳說堯要將天下禪讓給許由，許由聽到這個消息，認為弄臟了自己的耳朵，就到河邊清洗耳朵，事見《高士傳》。

(87)　扃：關(guān)閉。岫幌（xiùhuǎng）：山的門戶。

(88)　掩：關(guān)閉。

(89)　湍：急流。

(90)　轅：車轅，這里代指馬車。

(91)　杜：堵塞。妄轡（pèi）：亂走的馬車。郊端：山外。

(92)　瞋（chēn）：生氣。

(93)　疊穎：叢生的草穗。

(94)　柯：樹枝。

(95)　乍：忽然。

(96)　駕：車子。

(97)　君：指山神。謝：拒絕。逋（bū）客：這里指逃離北山的周颙。逋，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