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往藍藍上班的方向去了。我垂頭喪氣地看了一會兒自己的鞋子尖,直到聽見一個出租車司機破口大罵,才發現我不知不覺站到路中間去了。身前擋了快十輛各色車子,司機們的頭都跟兀鷹一樣伸出駕駛室,無比怨恨地盯著我。就近上了這輛出租車,我郁郁地說:“去四十三路藍天寫字樓。”情場失敗既然那么徹底,我還是努力工作吧。
人逢衰事精神差,我迷迷糊糊打起瞌睡。當車子“嘎”的一聲停下,我掏出錢包一看,咦,這不是藍天寫字樓啊,這是藍藍工作的四海公司。難道我的發聲系統比我還思念藍藍,干脆獨立了?為了確認一下,我清清嗓子,一字一頓地讀:“四十三路!”
司機皺著眉頭從后視鏡里看著我,眼神十足像是在看一只從水泥柱里長出來的蘑菇:“先生,你剛才一路不停嘮嘮叨叨要來這里,我都被你吵死了。”
雖說我年紀也不小了,不過還不至于老到開始嘮叨。而我所認識的人與物里,最嘮叨的就是我口袋里那只錄音筆。
點頭哈腰下了車,我按下錄音筆的回放鍵。可不是,它唧唧歪歪地說:“去四海寫字樓,四海寫字樓知道吧,我老婆在那上班,我去看看她。我老婆可漂亮了,唔,你一定沒見過那么漂亮的女人。”
我嘆了口氣,以后一定不可以隨便讓自己打瞌睡,把發言權留給它了。今天不過是走錯了路,下次萬一碰到黑幫交易,它大喊大叫要人家遵紀守法,愛國愛民,我麻煩可就大了。
其實,它說的是實話吧。我是多么想見到藍藍。
站在寫字樓門前,正猶豫要不要真的上樓去找她。那輛接藍藍的車子突然從我眼前開過去了。車牌號碼32595,沃爾沃,1999年8型豪華房車。掏出手機我打電話回家給大大:“叫阿BEN給我查一輛車子的登記信息,對,號碼是32595。”
阿BEN是我的手提電腦。不過我很少用它,它自己用自己。最熱衷打聯網游戲,有時候半夜三更一屋子都是它的喊殺聲,動不動還慘叫:“啊,被人爆頭!”——拜托,你哪里有頭給人家爆啊?這家伙倒是從善如流,下一次就變成了:“啊,被人爆了主板!”
阿BEN還網戀,酸唧唧地在屏幕上寫:如此星辰如此夜,為你風露立中宵!
吸塵器正好走過,問它:“是不是真的啊?”
它白吸塵器一眼:“當然不是真的,我受潮要死機。”
雖然是一部放浪形骸、游戲風塵的電腦,它的功能之強,卻抵得上數臺深藍。當初深藍電腦和俄羅斯頂尖國際象棋大師對陣之時,阿BEN看著電視直播,不斷長吁短嘆,向我們痛陳深藍如何過于迂腐保守,本來三十五分鐘可以解決的戰斗,居然拖了N個小時,實在是它們智能電腦界的恥辱。作為當時觀眾中僅有的人類,說實話我還真有點惱羞成怒。
阿BEN兩分鐘后就給了我回音:“老關,車子登記人是四海集團的總裁杰克·林奇,從前天最新八卦報紙圖片來看,現在的使用人是杰克·林奇的獨生子諾曼·林奇。諾曼·林奇是城中社交圈有名的鉆石級世家子。自己創辦的宇宙公司規模雖不算大,但經營得法,收入驚人。”
它還在說,我卻聽不進去了。鉆石級世家子,而我是一根蔥。一根蔥有什么理由對藍藍說:“你跟著我吧,我很愛你的,我可以幫你殺蟲調味,平喘消痰!”
我告訴阿BEN:“這個諾曼是藍藍的新男朋友,你看看他有沒有什么劣跡,我不想藍藍受苦。”
它本來正在語重心長地教訓我:“你不是和他爭風吃醋吧?實力太懸殊了——”聲音戛然而止。過了半天,聽到它一摔電話,怒氣沖沖地說:“我去把四海和宇宙的電腦全黑掉!”
這天晚上阿BEN是不是發動了絕地黑客大進攻我暫時不曉得,生平第一次,我找到城中最大的酒吧,買醉去了。
進酒吧之前,我很謹慎地搜了一遍自己身上,把手機、錄音筆,所有帶電的東西都全部寄存,免得等一下喧嘩起來干擾旁人。不過天網恢恢,終有一漏,剛在吧臺邊坐下,我家的電動鼻毛剪就神出鬼沒地從我衣領底下鉆出來,興高采烈地開始四處張望。看到我一臉茫然,它也沒個解釋,跳下地一轉,直奔舞池中央的表演臺而去。咦,它什么時候跟上我的?要是給人家看到一只小電動鼻毛剪在調戲美女,這報警電話應該怎么打,說它越界生事呢,還是擅離職守呢?
好在酒吧里萬頭攢動,各自逍遙,無人注意到我這里。尤其是我旁邊有一位留著雞冠頭的朋克兄弟,正對著面前一溜“深海炸彈”運氣,看樣子是要喝個痛快。無數看客齊聲起哄,要雞冠頭兄弟表演一飲十三杯的江湖絕技。
“深海炸彈”我在家里偶爾也喝過,純的高度威士忌,淺淺一杯,劃一根火柴,藍色光焰燃燒,幽幽的。水火交融中一口飲下,胸臆間會有奇妙的雷擊感滾過。最高紀錄我喝過十五杯,而且是用喝MARTINI的深杯喝的,喝完后還神清氣爽地自己走到浴室洗澡,不過第二天熱水器告訴我,我當時拿著肥皂盒使勁往身上擦,還詫異地說:“哎,怎么沒有泡泡?”這樣豪飲,我仍是個失敗者,沒喝贏對手。因為跟我對飲的,乃是電熱水壺。
基于這樣的經驗,十分鐘后雞冠頭一腦袋栽在桌子上,震得我這邊啤酒杯都亂跳,就完全是我意料當中的事情了。本來一個人逞強喝多了酒,跟我一點關系沒有。可是突然之間,音樂停止,全場肅靜,雞冠頭身后的人齊刷刷讓出一條道,走出一個人來,事情就開始跟我有關系了。
那是諾曼·林奇。他穿透明白色的低胸襯衣,紫色發光的緊身褲。面目英俊,體格強壯健美,舉止優雅斯文。所有女人都會愛他,只要……只要他懷里不摟著另一個男人。
他閑閑走進人群,先四處望一望,氣派非凡。身后有兩個猛男冒出來,一把揪起雞冠頭兄弟,往地下一摔。“咚”的一聲悶響過后,鮮紅的血就一股一股滲出來,在霓虹燈下泛出慘烈的光亮。
“怎么樣?讓你喝十三杯謝罪,好像喝不完呢。”他開口說話了。聲音倒是極為悅耳,半點娘娘腔都沒有。雞冠頭倒在地上,掙扎了兩下,沒有聲響。
諾曼抬起腳踩踩他的頭,很用力,我可以聽到頭骨發出的“咔咔”聲。他輕蔑地說:“小雜種,死在這里,收尸的人都沒有,敢壞我的事?”他的腳慢慢加力,四周人死一般寂靜。而雞冠頭將得到寂靜的死,連呻吟都不會有一聲。
就在這個時候,諾曼慘叫一聲,觸電般跳到一邊,厲聲問:“誰扎我?”所有人退后三步,留了只電動鼻毛剪在地上。我們家的電器都是綠林出身,跳來打抱不平了。
諾曼彎腰看看自己的腳脖子,有兩道口子,微微見血。我心里那個后悔啊,今天怎么沒帶電鋸出來呢?
但如此輕微的傷害,也能使自認高貴的人發狂,諾曼怒氣沖天地推開懷里的男人,抓起那吧臺上的酒杯,劈頭蓋臉朝周圍砸過去。大家四散奔逃,鬼哭狼嚎。有只杯子非常準確地打中了我眼角,溫熱而黏稠的液體流下來,流過我的唇邊。
在血腥滋味釋放我的激憤之前,我家的小鼻毛剪已經先發脾氣了,它在人群中左沖右突,驚險萬狀地逆流而上,終于接近了諾曼。只見它跳上左邊鞋面,咬住褲腳,借著諾曼走動的沖力往上一跳,準確地跳到了他的皮帶上,做了一個突破級的單剪懸倒掛之后,諾曼猛然挨了刀般銳叫一聲,捂住下身跳起來。跳到我跟前還不消停,我就不客氣了,揪住他頭發猛打兩拳,然后抓起手邊的玻璃啤酒樽當頭一下,搶過鼻毛剪撒腿就跑。
拼命跑上街,居然趕在那些鳥獸散的大部隊前面,這速度肯定破了我個人記錄了。喘了口氣,往胸前一摸,糟了,手機和錄音筆還在酒吧里寄存著呢,要不要回去拿?去拿吧,說不定被人打成分子狀態出來;不拿吧,損失沒什么,我只擔心這家酒吧從此鬧鬼:明明廁所隔板下沒有腳啊,里面卻有人怪腔怪調在唱歌——怎么可能會想到一支錄音筆也有尿急的時候?
萬分躊躇之時,不遠處有聲音叫我:“老關,老關!”我背上一寒,啊,生平第一次,在沒有出示身份證的情況下,居然有人叫我的名字!心里感覺多么復雜,是驚呢,還是喜呢,難道天生麗質難自棄?難道打人一回就出名?那我早干什么去了,我應該練拳擊啊!
正百味雜陳,感慨萬千,鼻毛剪當頭一盆冷水澆下來:“老關,你發什么羊癲風,臉上抽來抽去的,千千在那邊喊我們呢。”一說到是千千我立馬就泄氣了。千千就是我的大塊頭手機。定睛一看,果然是它和錄音筆站在前頭路燈下面,正閃著燈不耐煩地催促我們。它還一邊在通話:“別著急,我們這就回來,沒什么事。不過老關今天打架了哦,哎,沒贏,不過也沒輸,因為他偷襲人家。”
一聽這口氣就是在和家里的座機聊天。看見我過來,它跳上我的手心,語重心長地說:“老關,下次打架,多帶兩個兄弟!”
我問它:“你們怎么跑出來的?”
錄音筆悄悄對我告狀:“千千說這里的漂亮女孩子多,我們出去看看。”我差點沒暈過去!
吵吵嚷嚷中,酒吧門口的人都散盡了,我躲在暗處,一直沒有看見諾曼的人或那輛車出現。這時鼻毛剪告訴我:“酒吧直接通樓上,那里有人住,我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