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腦子里的不速之客:寄生生物如何操縱人類與社會
- (美)凱瑟琳·麥考利夫
- 9805字
- 2024-12-27 18:46:02
第一章 寄生蟲時髦之前
當個寄生蟲可不容易。當然,你可以白吃白喝,但是混吃等死的“米蟲”的生活仍然充滿壓力。你必須能夠適應一個、兩個,或是三個不同的宿主——假如你屬于吸蟲那類寄生蟲,這些宿主可能像地球和月球那樣各不相同。從一個宿主轉移到下一個宿主可能是一場“旅行噩夢”。請想象你是一只吸蟲,你在螞蟻體內生活了一段時間,但你只能在羊的膽管內進行有性繁殖。而螞蟻并不在羊的日常菜單上,那么你該如何到達下一個目的地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讓賈妮絲·穆爾(Janice Moore)開始了她的科研道路。[1]1971年,她還是休斯敦萊斯大學的一名大四學生,學習著由該領域泰斗克拉克·瑞德(Clark Read)講授的寄生蟲學入門課程。瑞德是一個身材瘦長、氣場威嚴、講課風格古怪的人。他會抽著香煙,天馬行空地用不同種類寄生蟲的迷人細節吸引學生進入他的激情世界,他的介紹并沒有明顯的邏輯或秩序。但是他講故事很有天分,他可以繪聲繪色地描繪寄生蟲的生活,讓人幾乎可以想象出成為寄生蟲的感覺。他也知道該如何營造好的懸念,他就是這樣吸引到穆爾的。
盡管瑞德告訴穆爾“要像吸蟲一樣思考”,穆爾還是無法想象如何讓螞蟻跑到羊的嘴里。事實上,沒人能做到,因為寄生蟲想到的解決方案荒唐得不可思議:它入侵螞蟻大腦中控制運動和口器的區域。白天,被感染的螞蟻和其他螞蟻沒有什么不同。但是到了晚上,它不會回到自己的巢穴,而是會爬到一片草葉的頂端,用下顎夾住草葉。它會那樣懸在空中,等待羊過來吃草將其吃掉。不過,如果到了第二天早上這種情況還沒有發生,它就會回巢。
“為什么它不一直附著在草葉上呢?”瑞德問道,他掃視著教室,好像在期待學生們能夠理解吸蟲的邏輯。“因為如果它這樣做,”他告訴全神貫注的聽眾,“螞蟻就會被正午的太陽曬死——這對寄生蟲來說不是一個理想的結果,它也會隨之死亡。”所以螞蟻一晚接一晚地在草葉上來來去去,直到附著的草葉被毫無戒心的羊吃掉,吸蟲這才終于進入了羊的肚子。
瑞德講的故事讓穆爾感到震驚。吸蟲令人想起漫畫中的大壞蛋,用一個操縱桿控制人們的思想,讓守法的公民搶劫銀行并犯下其他罪行,這樣壞蛋就可以掌控世界了。吸蟲這一壯舉的相關報道來自20世紀50年代德國的一項研究,不過,讓穆爾激動的是瑞德剛剛得知了關于另一種生物的研究,其結果與德國的研究相似。
這個故事的主角是一只棘頭蟲,一種長著刺頭、身體松弛的寄生蟲,它看起來就像一個長5—10毫米的蟲狀囊包。這種寄生蟲在變成成蟲之前,必須在小型蝦狀甲殼動物的體內成熟。這些甲殼動物生活在池塘或湖泊中,通常一遇到刺激就立馬鉆進泥土里。然而,這種寄生蟲必須要進入綠頭鴨、海貍或麝鼠的腸道才能進行下一階段的發育,而這些動物全都生活在水面上,并且以甲殼動物為食。為了研究“偷渡者”如何偷渡成功,瑞德曾經的學生約翰·霍姆斯(John Holmes)——他現在已經是艾伯塔大學的教授了,和他的研究生威廉·貝瑟爾(William Bethel)將甲殼動物帶進了實驗室。他們發現,這些被感染的甲殼動物做了不應該做的事情。它們在遇到刺激時非但沒有往下潛逃,反而蹦到了水面上,四處跳來跳去,就差大喊:看我!如果這都沒有引起捕食者的注意,它們會附著在水禽和水生哺乳動物愛吃的植物上。穆爾驚訝地發現,有些甲殼動物甚至會附著在鴨子的腳蹼上,然后很快就被鴨子吞食了。
另一個有趣的細節吸引了穆爾的注意力。加拿大研究人員發現,甲殼動物身上偶爾會攜帶一種不同的棘頭蟲。他們的測試結果顯示,當甲殼動物被這種棘頭蟲感染時,它們遇到刺激的反應也是向上游動,但它們會聚集在燈光明亮的地方。斑背潛鴨時常會在這樣的地方出沒。事實證明,斑背潛鴨就是這種特殊寄生蟲的下一個宿主。
穆爾認為,捕食者和獵物間的許多互動并非像表面那樣,而是受到了寄生蟲的“操縱”。也許,因為生物學家們不知道視野之外發生的事情,所以他們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因此,如果寄生蟲不僅大搞破壞直接導致宿主死亡或生病,而且還巧妙地改變宿主的行為使其生病,那么這將對生態造成巨大的影響。這意味著這些微小的生物體能將動物從一個棲息地帶到另一個棲息地,帶來的未知影響會波及整個食物鏈。
下課后,穆爾沖到瑞德面前。“我想研究這個問題。”穆爾說,臉上洋溢著興奮。瑞德稱贊了她這個冒險的決定,他們開始謀劃未來。“你需要讀一個動物行為學的碩士學位,然后攻讀寄生蟲學的博士學位。”瑞德建議道。穆爾也正是這么做的。
40多年后,穆爾回想起那一天依舊忍俊不禁。[2]“我兩眼放光,熱情洋溢,完全不知道前路上有多少阻礙。”穆爾說,一想到自己年輕時的樂觀態度就忍不住放聲大笑。開朗的穆爾留著短短的卷發,她仍然帶著得克薩斯州的低沉口音,自信又充滿活力。現在,她是科羅拉多州立大學的生物學教授,她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地讓生物學界注意到寄生性操縱的變革本質,并鼓勵新一代的科學家參與這項事業。她開創性的研究——更重要的是她的著作——使人們看到了寄生蟲讓宿主服從其意志的各種方法,以及它們在生態學上具有顛覆性卻往往未被重視的作用。在她看來,捕食者可能并非像自然紀錄片中暗示的那樣是最高階的獵人。它們一天中捕食的很大一部分食物可能是寄生蟲帶來的低垂的果實。畢竟,當食物會自己跑到你面前時,你又何必要為之努力呢?也許,在這個她幫助創立的領域中最異端的觀點就是,人們不應該認為動物總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動。許多甲殼動物、軟體動物、魚類和“幾卡車的昆蟲”,穆爾說,“都因為寄生蟲而行為怪異”。[3]她還提醒,認為像我們這樣的哺乳動物似乎不常受到寄生蟲的侵害操縱,這種觀點可能源于無知。[4]她可以確信的是:一個未被發現的動物行為世界最終將指向寄生蟲。在她看來,相比其他物種而言,寄生蟲對某些物種的擺布更難被驗證。
穆爾和越來越多志同道合的科學家開始在各自的研究中取得進展,不過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也是我們2012年春天第一次會面的原因。我們都跋涉了數千英里,來到意大利托斯卡納的鄉村一隅,參加史上第一屆專門討論寄生性操縱的科學會議。頂級刊物《實驗生物學期刊》(Journal of Experimental Biology)贊助了這一歷史性的活動,并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數十位研究人員,這是對該學科所取得成就的認可,也是反思該學科要獲得與其重要性相稱的地位還需要走多遠的機會。雖然穆爾很高興看到他們的工作開始在自己的專業之外掀起波瀾,但讓她感到沮喪的是,許多科學家仍然不能理解寄生性操縱在自然界中的普遍程度。她抱怨說,即使是在生物學的諸多領域中,“它們也常常被視作有趣的把戲或獨特的新奇事物而已”。
神經寄生蟲學面臨著另一個語義學上的挑戰。穆爾說,定義哪些行為構成了操縱,這本身就是個棘手的問題。嚴格說來,她和大多數同事都認同操縱指的是寄生蟲誘導其宿主做出的行為,這種行為有利于寄生蟲的傳播,但卻以損害宿主的成功繁殖為代價。不過這個看似直白的定義一應用到現實世界,可能就會變得非常模糊。例如,如果一種感冒病菌讓你忍不住咳嗽,那是因為你的身體試圖將病菌從肺部清除出去,還是因為寄生蟲導致你的喉嚨發癢,從而讓你傳播病菌?還有這種情況:家養母雞可能更愛吃感染了寄生蟲的蟋蟀,因為寄生蟲會損傷昆蟲的肌肉,讓這些蟋蟀動作更慢,也更容易被捕捉。這種寄生蟲需要進入母雞體內才能繁殖,但它到底是真的在操縱蟋蟀還是僅僅在傷害它呢?相比之下,螞蟻被吸蟲入侵大腦后爬到草葉上去,很少有人會認為這種行為僅僅是疾病的副作用。那么,你會將“操縱”的定義拓展到什么程度呢?
穆爾承認這并不容易判斷。但令她驚訝的是,即便某種行為明顯屬于操縱,也并不能從許多科研人員報告的謹慎口吻中看出來。在聽了一位科學家的演講后,她說:“去年我審閱的每篇論文差不多都有相同的免責聲明,幾乎一字不差:‘宿主行為的改變可能是由寄生蟲操縱或病理學原因造成。’我們什么時候才有信心說某個現象不僅是疾病的副產品,而且明顯是一種操縱行為?”她的同事們點頭表示贊同。
后來,我問她為什么研究人員會害怕表達自己的觀點。“因為審稿人幾乎總是讓你用那個限定詞”,否則他們不會接收文章出版,她回答。挑戰現狀的想法往往會遇到阻力,而“病理學”,她說,“是默認的解釋”——一條保守的退路,即使這是最不可能的解釋。
在這個問題上,思想傳統的生物學家非此即彼的僵化想法也讓穆爾感到惱火。她說寄生蟲和宿主在相互斗爭中的行為并非總能被“清晰地歸到一類”。也許你的咳嗽既代表了你的身體驅除病菌的努力,也代表了寄生蟲傳播自己的決心。甚至天敵之間也可以有相同的目標。在她看來,堅持認為寄生蟲引發的宿主的行為應該完全符合操縱的特征,以此來確保科學界的興趣,這種行為同樣是愚蠢的。為了說明觀點,穆爾指出她的一名研究生最近發現被蛔蟲感染的蜣螂(屎殼郎)挖出的洞穴更淺并且糞便的攝入量會減少25%。“這具有非常重要的生態學意義,”她強調道,“事實上,澳大利亞不得不進口蜣螂,因為它們在糞堆里根本忙不過來。這就是一個作為‘生態工程師’的蜣螂被寄生蟲操控的例子。因此我們把這個研究提交給了《行為生態學期刊》(Journal of Behavioral Ecology),但編輯甚至沒有把文章發出去送審。編輯回信稱‘這顯然只是一個病理學案例’——好像說這么一句有什么意義似的。真是令人惱火!”
穆爾在談起自己向無知的人宣講時似乎有些生氣,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尤其在她職業生涯的開端,她時常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在荒野中嚎叫的孤狼。[5]與其說她的想法受到了鄙視,倒不如說是被忽視了。她在克拉克·瑞德的課上恍然大悟的時候,許多生物學家就對寄生蟲嗤之以鼻。他們認為寄生蟲過于原始又令人厭惡,并不值得研究。羽毛華麗的鳥類和大象、獅子等大型哺乳動物被認為是更適宜的研究對象。寄生蟲所受到的關注,幾乎全都來自獸醫或醫學研究人員尋求遏制瘧疾和霍亂等流行病的領域,很少有人關心它們對生態的影響,更別說探索它們如何對動物發號施令了。
穆爾走進了這個世界,這位年輕的女士正是這個觀點的支持者。她不但特立獨行,而且——她自己也承認——“天真得無可救藥”。
她在得克薩斯州大學奧斯汀分校獲得動物行為學碩士學位后,開始在巴爾的摩的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攻讀寄生蟲學博士,她當時以為自己可以直接扎進感興趣的領域。“我對要如何開展實際的研究毫無頭緒——研究生不能決定自己的研究計劃,而應該致力于導師最感興趣的問題。”事實上,她的導師希望她把精力放到絳蟲的生物化學研究上,但她對這個問題不感興趣。穆爾是系里唯一的女研究生,她覺得自己和同學們有些隔閡,這讓她很難適應霍普金斯大學的生活。結果,她對其他人眼中該領域里的重要問題知之甚少。諷刺的是,這一點可能既幫助又阻礙了她作為一名科學家的發展。當我問穆爾她在這方面的信息缺失是否讓她能夠跳出條條框框來思考時,她反駁道:“我甚至不知道還有什么條條框框!”
她在別的方面也格格不入。科學本質上是精簡的,其理念是把大問題分解成更容易入手的小問題。但是穆爾一直是個有大局觀的人。她幾乎可以看到所學的一切之間的聯系,而且也喜歡整合信息。她念本科時就為選專業而苦惱,最后她考慮到專業的廣度而選擇了生物學。她想,研究地球上每一種生物的學科不會對她有太大的限制。出于類似的原因,當她需要決定在該領域中的專長時,寄生蟲學和動物行為學吸引了她。她說:“這個領域看似能將眾多的事物整合起來,但以我當時的年紀,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樣做的難度,其實不同事物之間常常無法整合。”想到自己年輕時那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沖勁兒,她再次哈哈大笑了起來。
她一想到操縱性寄生蟲重新安排食物鏈的宏偉藍圖就感到興奮,但她卻不知道該如何設計一個實驗來驗證她腦海中紛繁龐大的想法。霍普金斯大學擁有強大的寄生蟲學和生態學系,一開始這里似乎是學習該技能的最佳場所。但令穆爾感到失望的是,這些研究團隊之間缺乏緊密的聯系。“他們認為各自的研究都很不一樣,”她解釋道。因為沒有人指導她該如何將這些學科聯系起來,她那在更廣闊的背景下研究寄生性操縱的目標似乎遠遠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圍。
更令她沮喪的是,每當她試著讓別人看到寄生蟲可能是“提線木偶”背后的操縱者時,她都得不到什么熱情的回應。在一個潮間帶海蝸牛生態學的研討會上,她問演講的科學家有沒有檢查軟體動物體內是否有吸蟲。被寄生蟲感染的蝸牛與未被感染的蝸牛相比,出沒的地點常常不同,她援引了一篇她剛剛讀到的論文解釋道。那位研究者明顯不高興了,在他看來,他記錄的無數影響蝸牛行為的因素已經夠他忙的了——遷徙的捕食者、水流的改變、每日的溫度波動等。穆爾卻還建議他應該注意別的問題。穆爾并非不贊同他的觀點,畢竟研究野外的寄生蟲至今仍是一項艱巨的任務,但當時他的反應給她帶來了沉重的打擊。
穆爾看不到出路,她決定第一年結束時從霍普金斯大學退學。圣誕節前,她回到了得克薩斯州,計劃聯系她之前的教授瑞德,瑞德已經表示愿意指導她進行寄生性操縱者的研究。但是就在他們約定見面前不久,瑞德意外地死于心臟病突發。這讓穆爾感到十分悲傷,學術上也沒有了方向。她咨詢了許多其他大學,尋找可能為她提供類似機會的博士項目,但是當時神經寄生蟲學在科學家眼里甚至連一絲希望的微光都算不上。加拿大科學家約翰·霍姆斯(John Holmes)實驗室的研究顯示,一些甲殼類動物會按照寄生蟲的指令行動,但即便是他也沒有積極地從事這方面的研究。霍姆斯解釋說,這只是次要的研究興趣。穆爾走進了死胡同。
由于沒有更好的選擇,穆爾在華盛頓大學一個昆蟲學家的實驗室里找了個技術員的工作。她與這位昆蟲學家的研究興趣并不重合,但她很快就時來運轉了。這位昆蟲學家林恩·里德福德(Lynn Riddiford)是那個時代的罕見人物,一位成為其專業領域佼佼者的女性,而且也是一位了不起的榜樣。穆爾在她身邊學會了如何構思、獲得資助和實施研究項目——說到底這些就是成為一名成功科學家的基礎。這段經歷賦予了她力量,并使她對自己的想法重獲信心。也許是因為她更把自己當回事兒了,其他人也是如此。走了三年的彎路之后,穆爾被新墨西哥大學一個特別的博士項目錄取了,這個項目提供資金支持學生設計自己的研究課題。
穆爾不想搞砸這個好機會。當時,她清楚自己沒能力將所有的觀測結果都整合聯系起來,僅僅能識別出尚未被發現的寄生性操縱就算勝利了,如果她能證明這些操縱讓宿主在野外環境下變得更容易吸引捕食者就更好了。她也從里德福德那里學到了設計嚴密實驗的重要性,實驗最好具備一個簡單的、易于執行的前提。經過一個學期對學術論文和教科書的搜索,她終于找到了理想的研究對象。這是一種棘頭蟲,它輪流寄生于兩種十分常見且易于觀察的宿主——八哥和鼠婦(孩子們通常稱鼠婦為團子蟲,因為它們在被觸摸時會蜷成球狀)。僅憑一點點直覺,穆爾推測,寄生蟲會讓鼠婦做出一些行為,增加其被八哥吃掉的概率。
她的實驗裝置是一個玻璃的平底盤子,尼龍網罩住了大部分盤子頂部,還有另一個倒扣的盤子做蓋子。[6]她將感染和未被感染的鼠婦混合在一起放在尼龍網的頂部,然后在隔板的兩側分別加入不同濃度的鹽,這樣就創造出一個低濕度的隔間和一個高濕度的隔間。她發現被寄生蟲感染的鼠婦更容易被吸引到低濕度的區域。在野外,干燥的區域往往都是暴露的空間,因此她認為被感染鼠婦的行為會讓它們更容易被捕食。在另一個實驗中,她搭起了一個掩蔽所,在四個角落各放置一塊石頭,在四塊石頭上方又擱了一片瓷磚。實驗發現,被感染的鼠婦比未被感染的鼠婦更喜歡出去,進入開放的空間。在另一個實驗中,她用黑色碎石鋪滿了盤子的半邊,另外半邊鋪滿白色碎石,以此來測試寄生蟲是否影響了宿主偽裝自己的能力。鼠婦是黑色的,所以她推測被感染的鼠婦更有可能出現在白色碎石上,它們在那兒更容易被鳥類發現。實驗結果也的確如此。
她已經在實驗室里證明了自己的論點,但是她的發現在野外環境中還能站得住腳嗎?由于人們很難在寄生蟲自身的寄居環境中研究它們,所以還沒有科學家能夠衡量寄生性操縱的生態學影響。但是對此穆爾有個機智的計劃。繁殖季節,她在校園里為八哥搭建了巢箱。她將管道清潔繩綁在八哥雛鳥的喉嚨上,綁的松緊度不至于傷害到它們,但是可以阻礙它們吞咽。然后,她收集了八哥雛鳥父母喂給它們的獵物,并解剖當天捕捉到的所有鼠婦。她發現,1/3的八哥雛鳥都被喂食了受到感染的鼠婦,盡管巢箱附近只有不到0.5%的鼠婦攜帶寄生蟲。顯然,寄生蟲引發的宿主習性變化讓宿主成了更有吸引力的獵物。
一兩個具有非凡操縱能力的寄生蟲案例很容易被歸為奇怪的反常現象而被忽略。誠然,這很有趣,但這只不過是我們理解自然選擇的一個注腳。不過,從趨勢來看,這樣的例子會越來越多。當穆爾的研究結果于1983年刊登在期刊《生態學》(Ecology)上時,它不僅是因為這個原因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也因為更廣泛的發展席卷了生物學界。寄生蟲在長期被視為惡心的低等生物而受到忽視后,開始被視為有趣甚至是崇拜的對象。正如穆爾所說:“它們變得很酷。”
我們還不清楚這種情況為什么會發生。科學和所有領域一樣,都受到潮流的影響,但是與穆爾的八哥研究不謀而合的是,一系列指出寄生蟲生態重要性的論文開始在科學期刊上發表,這些論文的作者包括進化生物學的巨擘羅伯特·梅(Robert May)、羅伊·安德森(Roy Anderson)和彼得·普萊斯(Peter Price)。大約同時,另一位著名的進化生物學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出版了一本暢銷書《延伸的表現型》(The Extended Phenotype),此書進一步觸及了寄生性操縱的主題。他在書中提出,基因是否能遺傳下去,不僅取決于它如何影響其所屬身體的特征或表型,還取決于它對其他動物的影響。針對這種情況,他舉了一個例子:自然選擇偏愛能通過改變宿主行為來繁殖自己基因的寄生蟲。
寄生蟲的忽然流行助了穆爾一臂之力。《科學美國人》(Scientific American)雜志以報道前沿研究聞名,雜志編輯邀請穆爾寫一篇綜述文章,將她的鼠婦研究成果置于一個更大的框架之下。穆爾除了強調德國和加拿大的研究之外,還梳理了其他科學文獻中值得注意的寄生性操縱案例,這些案例以往都被忽視了。她用生動易懂的文字解釋了它們的意義。[7]
“科幻小說中最常見的橋段之一就是外來寄生蟲入侵人類宿主,并且當它們繁殖并擴散到其他不幸的人身上時,會迫使人類服從它們的命令,”穆爾在1984年5月的這期雜志中寫下了這樣的文章開場白,“然而,寄生蟲能夠改變另一種生物體行為的想法絕不僅僅是虛構。這種現象并不罕見。人們只需要在湖里、田野上或森林中找找看就能發現。”
很快,如人們所知,“操縱假說”引發了科學界的熱切討論。[8]正應了路易斯·巴斯德(Louis Pasteur)的那句名言:“機會總是偏愛有準備的人。”寄生蟲有可能是偽裝起來的“獨裁者”,這個消息一經傳開有更多的人開始注意到動物行為的異常。好奇的人們開始懷疑這些異常行為的罪魁禍首是不是傳染性生物。
然而,盡管科學家對這個想法感到興奮,這個領域的流行卻轉瞬即逝。開展這項研究需要面臨的實際挑戰很快就使人們對它的熱情冷卻下來。即便不考慮寄生蟲的問題,觀察動物行為也是一項困難的任務。研究人員可能需要花費數不盡的時間,穿著潛水裝備待在水下,用吊索懸掛在森林樹冠的頂部,或者夜間用手電筒在沼澤地里尋尋覓覓。由于一個寄生蟲可能有兩三個宿主,僅僅是弄清楚其生命周期的細節就可能是一項艱巨的任務。更進一步的挑戰是估算每個種群的感染率,這通常意味著要捕捉幾十或幾百個潛在宿主,并且要從宿主身上抽血,收集糞便,或者殺死并解剖它們。然后——假設你克服了所有這些障礙——真正困難的部分來了:確定這個“搭便車”的家伙是否真的在操縱宿主。如果是,它是如何操縱的,又是出于什么目的。這部分研究最好在實驗室里開展,但是許多動物不愿意在被困住的條件下進行日常活動。人類可能是更愿意合作的受試者,但是懷疑精神疾病或其他異常行為可能與寄生蟲有關的科學家遇到了更大的障礙:他們不能用自己選擇的寄生蟲來感染受試者,然后觀察受試者的習慣或傾向是否會改變。
鑒于以上原因,很難找到有耐心和毅力從事這類工作的研究人員也就不奇怪了。這也是為什么時至今日,人們仍傾向于關注捕食者和獵物之間的相互作用,而忽略其中隱藏的“乘客”——它們可能擁有與搭乘的載體非常不同的目的。盡管如此,到了世紀之交,科學家已經成功發現了幾十例寄生性操縱的現象,這些操縱行為影響著動物王國中幾乎每一個分支的宿主。穆爾作為集大成者,于2002年將所有的已知案例匯編成一本書:《寄生蟲與動物的行為》(Parasites and the Behavior of Animals),這本書至今仍被視為該領域的“圣經”。她寫這本書的目的是激發人們創造性地思考寄生蟲如何運用其“黑魔法”,并且揭示統一的原理。她試圖確定:寄生蟲以宿主的中樞神經系統為目標的頻率如何?寄生蟲對相近的物種會采用類似的脅迫策略嗎?非常復雜的操縱行為可能有簡單的基礎嗎?最重要的是,她的思考集中在一個問題上,這個問題當她還在克拉克·瑞德的班上時就吸引了她:你能通過動物體內的寄生蟲預測動物的行為嗎?
穆爾仍在試著去回答這些問題。她承認大致的模式正在浮現,但具體細節還很粗略。而且她手上的任務也越來越繁重。現在又有數百種寄生蟲被懷疑是操縱者,但她推測真實的數量可能上千。“我們只是還沒有遇到它們,”她說。這不僅僅是因為研究動物行為有困難或者是對人類進行實驗的禁忌,可能最大的障礙是我們被自己的感官禁錮了。很簡單,我們對世界的理解過于依賴雙眼所見。穆爾在會議上演講時,通過講述蝙蝠回聲定位的發現經過強調了這一點。
自18世紀以來,研究人員就知道被蒙住眼睛的蝙蝠可以靈巧地穿梭于絲線之間,但是被蒙住耳朵的蝙蝠則會跌到地面上。[9]然而150多年來,科學家拒絕相信動物能聽到人類聽不到的東西。在20世紀40年代早期,隨著在超聲波范圍內探測聲音技術的進步,人們發現蝙蝠可以聽到自己叫聲的回聲。不過,直到二戰結束,關于雷達和聲吶發展的軍方文件被解密后,蝙蝠能夠利用這種能力定位的觀點才被完全接受。
穆爾說,考慮到這一點,我們應該注意到如今為人所知的大多數操縱行為都是肉眼可見的,比如中間宿主讓自己置身于對比鮮明的背景下,或瘋狂地四處移動,或到它通常不會出現的地方去。因為這些現象會吸引人類的注意力,所以我們很容易理解為什么它會被捕食者(寄生蟲的下一個宿主)注意到。但是,如果寄生蟲在我們感官所不能及的地方改變了動物行為,從而有效地暴露了動物的行蹤,那么情況又如何呢?例如,寄生蟲可能會誘導它的宿主留下一條氣味軌跡,而我們的鼻子嗅不到這種氣味,或者讓宿主發出超出我們聽覺范圍的聲音,又或者促使宿主暴露出在我們看來顏色暗淡,但在寄生蟲的下一個宿主眼里色彩鮮亮的身體部位。這位變成吸引捕食者“靶子”的動物甚至可能是我們中的一員。我們將在后文看到,人們現在懷疑,一些導致可怕災害的寄生蟲通過改變人類的體味來促進自己的傳播。穆爾說:“考慮到這些可能性,我們怎能不疑惑,在感官之外的瘋狂信息世界里,我們究竟忽視了哪些操縱行為呢?”
緊隨其后走上演講臺的是新西蘭奧塔哥大學的生物學家羅伯特·普蘭(Robert Poulin),他同意穆爾所說的科學家忽視了上千種操縱行為,但有趣的是,他提出的原因與穆爾不同。[10]他指出,許多操縱者可能只會讓宿主的正常習慣發生微小的改變——當科學家將宿主群體與未感染群體的普遍行為進行比較時,這一點差異可能更容易被忽略。例如,寄生蟲可能會稍微改變動物去某個地點的頻率,改變它們一天中最活躍的時間段,或者促使宿主在錯誤的情況下以慣常的方式行動。比如,當其余的鳥展翅飛翔時,受感染的鳥卻在地面啄食。他提出,“捕食者對任何讓獵物變得顯眼的改變都非常敏感,無論這種改變多么微不足道”,因此,這很可能是一個非常有效的策略。此外,這種細微的改變也不是難以實現的目標,因此演化可能更偏愛這種簡單的策略。這意味著對人類而言,我們可能要用更精細的手段來研究動物行為,才能發現寄生蟲對我們的影響。例如,我們不僅應該將可疑的寄生蟲與明顯的精神疾病聯系起來,還應該將它與人類性格和習慣的細微改變聯系起來,這些改變可能完全合乎常規。
幸運的是,現在我們更容易檢驗這些理論,而且找到了一些重大科學問題的答案。蝙蝠回聲定位的發現表明,開辟新的領域往往離不開科技的進步。在這方面令人振奮的消息是,科學技術終于開始追趕上了寄生蟲的復雜性。過去十年里,用于了解操縱行為背后機制的工具有了顯著的進步。因此,研究人員有了更好的方法來認識宿主體內的寄生蟲,并識別與宿主行為變化相關的基因、神經遞質、激素和免疫細胞。我們完全弄清楚了的操縱行為還很少,但是正如接下來的幾章所示,科學家現在找到了一些極好的線索。這真是個好消息,因為如果我們要“像吸蟲一樣思考”,我們就需要理解它們的小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