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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兩個集市

教堂百米外是尼亞馬塔的主干道,路兩邊栽種著高大的樹木。因為人們常在這些樹下解決矛盾糾紛,所以它們被稱作“法庭樹”。城鎮里唯一能看到的標語,是一塊木牌上宣傳預防艾滋病的廣告。這個木牌就是集市廣場的入口。除了酷熱的午休時分,這塊空地上總是擠滿了踢足球的人,來來回回踢著一個香蕉樹葉做成的球。

尼亞馬塔有一大一小兩個規模不同的集市。大型集市每周三和每周六舉辦。天剛蒙蒙亮,商販們就在地上鋪好攤位,擺上商品。像非洲所有的集市一樣,這個集市也是按照商品類別來分區。這一角是漁婦們聚集的區域,她們身邊擺放著用藤條穿起來的干魚或熏魚,上面還撒了一層防蠅粉末;另一邊,是農婦們的地盤,堆放著成堆的甘薯、成串的香蕉和成袋的紅豆。稍遠處是鞋攤,幾堆鞋中有成雙的也有單只的,有全新的也有二手的。在幾摞T恤衫和內衣旁邊,是豪華貨架,上面放置著從中國臺灣或剛果進口來的布料。

從大清早開始,這里就人滿為患,以致細長的木制小推車都進不來,端著柳條筐來補貨的女工也沒有地方下腳。售賣音樂制品的攤位被擠到了稍遠的一旁,擺在了街邊。小板凳上放著供顧客試音的錄音機,三張桌子上鋪滿了錄音帶,有的是圣歌,有的是大湖區(Grand Lacs)的民歌,有的是剛果和非洲南部的流行舞曲,還有盧旺達著名藝術家阿儂西亞塔·卡馬利扎(Annonciata Kamaliza)的憂傷歌曲,以及以席琳·迪翁(Céline Dion)和朱利奧·伊格萊西亞斯(Julio Iglesias)為代表的世界音樂。

這是個宜人質樸的集市,沒有珠寶商、舊貨商、繪畫雕塑商和樂器商,也沒有太多討價還價和口角之爭。

而小型集市呢,則是每天都開,開在廣場后面一塊凹凸不平的空地上,主要是售賣食物。磨坊小屋周邊圍著成堆的木薯。山羊市場挨著屠宰場,屠宰場前面就是肉鋪。不遠處是動物藥店、診所和鎮上獸醫常去的小酒館。柴火商的攤位毗鄰著木炭商的攤位。在集市上,我們還能見到修鞋攤、一桶桶香蕉酒、一罐罐煉乳、泥炭、肥料、一群群捆著的母雞、白糖、鹽巴和隨處堆放的一袋袋豆子。

集市廣場周邊的商店被刷成綠色、橙色和藍色,但在炎熱天氣和灰塵的影響下已經褪色了。戰爭開始之后,有一半商店已經關門和毀壞了。另一半是幾家理發店和昏暗的小酒館,人們會去那里喝點香蕉酒。尼亞馬塔已經沒有報刊亭或非教會的書店了。如果要復印東西就只能去宗教書店。在照相館和布料櫥窗附近,縫紉女工坐在商店的房檐下面,俯身在勝家牌或蝴蝶牌的黑色和金色縫紉機上做工。她們趁顧客去教堂、診所或鎮上的時候,縫補扯破的褲子,裁剪合身的襯衣,或給纏腰布扎邊。

每周當中有兩天,讓內特·阿因卡米耶會從卡納濟(Kanazi)的山上下來,去集市上做點針線活兒。二十幾臺縫紉機咔嗒咔嗒響著,女工們安靜地做工,偶爾發出笑聲或給顧客提一些建議。做工的日子里,讓內特會穿上有肥大袖子的禮拜日長袍,長袍上沒有飾品、花邊或細繩,因為這些東西是被她的五旬節派牧師禁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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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做針線活兒的兩天和周日,其他日子里,讓內特耕種著一小塊土地。大屠殺之后她就輟學了。她和兩個妹妹和兩個孤兒一起住在一座打理得無可挑剔的磚房里,要負責照料這兩個孤兒,給他們提供衣食,送他們去上學。此前,她從沒有和外國人說過話,但我們第一次相見時,她就毫不猶豫地同意講述自己的故事。每次在講述母親的死亡時,她都得忍受反復的痛苦,卻總是有驚人的勇氣繼續講下去。

讓內特·阿因卡米耶

17歲,農婦、縫紉女工

于馬拉尼溫多(Maranyundo)金印亞(Kinyinya)山上

我有七個哥哥和兩個妹妹。大屠殺的第一天,爸爸就被砍死了,但我們不知道他死在哪兒。很快,哥哥們也都被殺害了。我和媽媽還有妹妹們躲進了沼澤地。整整一個月,我們都躲在紙莎草的枝葉下,幾乎看不到也聽不到外界的任何動靜。

白天,為了躲過胡圖族民兵的襲擊,我們躺在泥沼里,與蛇和蚊子為伴。夜里,我們在廢棄的房子之間游蕩,在田地里找點吃的。我們找到什么就吃什么,所以有很多人拉肚子。但還好,那些普通的病痛、瘧疾和雨季常見的發燒,這次似乎打算放我們一馬。我們對活著已經沒有任何感知了,只知道鎮子里的圖西人都被殺害了,只知道我們應該也很快就都要死了。

通常,我們是一小群人藏在一起。有一天,那些劊子手在紙莎草下發現了媽媽。她站起來,遞給他們錢,請他們能一刀了結她。他們把媽媽的衣服扒光,拿走了系在纏腰布上的錢。接著,他們先砍了她的兩只胳膊,然后是兩條腿。媽媽念叨著:“圣賽西莉亞(Sainte Cécile)*,圣賽西莉亞。”但她沒有求饒。

這些回憶讓我很悲痛。但對我來說,大聲講出來和默默回憶是一樣痛的,所以我并不介意給您講述這件事。

我的兩個妹妹當時就躺在媽媽身邊,所以目睹了全過程,而且也都被砍傷了。瓦妮莎(Vanessa)的腳踝受傷了,瑪麗—克萊爾(Marie-Claire)的頭受傷了。兇手沒有把她們大卸八塊,可能是因為他們著急,也可能是故意這么做的,就像對媽媽做的那樣。而我,因為被藏在一個稍遠的洞里,所以我只聽到了吵鬧和尖叫。胡圖族民兵離開之后,我從藏身之處出來,喂媽媽喝了一些水。

第一天晚上,媽媽還能說話。她對我說:“讓內特,我就要死去了,而且我很絕望,因為我知道你也將隨我而去。”她傷得很重、很痛,但她一直重復說我們都會死去,這讓她更加難受。我不敢跟她一起過夜。我首先得照顧兩個妹妹,她們都傷得很重,但不會死。到了第二天,我就更沒法跟媽媽待在一起了,因為我們必須要躲起來。這就是沼澤地里的生存法則:出于安全考慮,我們必須遺棄受重傷的人。

媽媽在死之前躺了三天。第二天的時候,她只能輕聲說“孩子們永別了”,然后要水喝,卻仍不能就此結束生命。因為擔心胡圖族民兵來襲,我不能跟她待得太久。我明白,對她來說,這一切結束了。我知道,對被一切都拋棄的人,對最后的陪伴只有痛苦的人而言,死亡是一件非常辛苦、毫無意義的事情。第三天,她咽不下東西了,只能哼出幾個簡單的詞,只有眼睛還能看看。直到死后,她也沒有閉上眼睛。媽媽叫阿涅絲·尼拉布古齊(Agnès Nyirabuguzi)。在盧旺達語里,“尼拉布古齊”的意思是“多子的母親”。

如今,我常常夢到她,夢到我們在沼澤地里的情景:我看著媽媽的臉,聽她說話,給她喂水,但是水沒有進入她的喉嚨,而是直接從唇邊流出來;殺手們又開始追捕了,我站起來開始逃跑;當我再回到沼澤地的時候,我向人們打聽媽媽的消息,但沒有人認識她……然后我就醒了。

大屠殺的最后一天,當前來解救我們的人在沼澤地邊呼喊我們的時候,一些人拒絕從紙莎草下面出來,他們覺得這應該是兇手們的新詭計。當天晚上,我們聚集在尼亞馬塔的足球場上。最強健的那些人負責去附近的房子里搜羅一些像樣的衣服。盡管我們終于吃上了有咸味的食物,但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在想著那些被我們留在沼澤地里的人。我們感覺自己還在沼澤地里,只是沒有人在后面追我們了而已。死亡不再威脅我們,但生活還在折磨我們。

妹妹們的傷口感染了,所以我們得找個容身之處。她們在醫院里住了三個星期,我們才能夠上路回家。房屋已經被毀了。在灌木叢里,我們遇到了尚塔爾·穆卡謝馬(Chantal Mukashema)和她的表弟讓—德—迪厄·穆倫蓋拉尼(Jean-de-Dieu Murengerani),他也被叫作瓦利(Walli)。最后我們在一個舅舅的房子里會合了,房子已經被洗劫一空,沒有屋頂,沒有床鋪,甚至沒有一塊布料。我們的生活就在那里重新開始。

如今,我們靠種地為生。每天忙于糊口,能笑的時候就笑一笑,也讓孩子們覺得愉快一些。但我們不再過生日了,因為生日讓我們覺得痛苦,而且花太多錢了。我們從不爭吵,哪怕是偶爾的一次半次都不曾有,因為我們既不知道怎么吵,也不知道為什么吵。有時我們會哼唱在學校學的歌。兩個妹妹都回到學校上學了。讓—德—迪厄自從頭上挨了一刀之后,就滿腹心事。他就喜歡坐在那兒,支著下巴陷入長久的沉思。尚塔爾和一個叫弗朗索瓦(Fran?ois)的人結婚了,就離開了這個大家庭,但我們還是會互相串門。我不覺得自己會結婚,因為得照顧兩個妹妹,還有一些其他阻礙。我覺得自己太過優柔寡斷。說實話,我覺得生活讓我不太舒服,除了當下,我想不了其他事情。

去年,舅舅的房子徹底塌了,我們就搬到了卡納濟,住到了這間用磚塊和鐵板蓋起的耐久性建筑里,這里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和幾張帶抽屜的床。住在這里,我那些糟糕的念頭消散了一些。周一、周二和周四,我就在自家的田里耕作,或者給鄰居種地,他們給我食物或者一些小錢作為回報。周三和周六,我去尼亞馬塔的集市上,用一臺蝴蝶牌縫紉機做縫縫補補的活計。一個叫安熱莉克的姑娘在她旁邊給我騰出了一個位置。我給過路的人做點針線活兒,靠這個糊口。我很遺憾沒有機會學習縫紉這門手藝,那樣就不用種地了。

孩子們已經把很多悲慘的記憶從腦海中清除了出去,但身上的傷疤還在,他們還會頭疼和痛苦。當他們特別難受的時候,我們就花點時間,好好回憶一下那段不幸的日子。兩個小女孩說得最多,因為她們全程目睹了媽媽的遭遇。她們常常講述的都是同一個場景,而忘記了其他部分。

我們的記憶會隨著時間漸漸改變。我們會忘記細節,會弄錯日期,會把不同的襲擊弄混,會把不同的名字記岔,還會對某個親朋好友是如何死去的產生分歧。但我們親身經歷的種種可怕時刻卻始終歷歷在目,仿佛就發生在去年。時光流逝,我們保存下來一份非常具體的記憶清單,過不下去的時候就再互相講述這些回憶。這些事情變得越來越真實而確鑿,但我們幾乎不再能夠按照正確的順序講述它們。

當我自己在地里耕作的時候,有時會有回憶起這些事情的傾向,無盡的悲傷會涌上心頭。于是我就放下鋤頭,去鄰居家串門聊天。我們一起唱歌,一起喝果汁,會感覺好一些。周日,我去教堂唱圣歌、做祈禱。我想,撒旦之所以選擇胡圖族來犯下這些滔天罪惡,只是因為他們人多勢眾,他們能在短短幾個月間散布更多的惡行。當從廣播里聽到非洲這些戰爭的消息時,我特別擔心。我覺得,上帝離開非洲大陸太久了,于是撒旦借此機會大開殺戒。我只希望,遭受這些不幸的所有非洲人的靈魂在天堂能夠得到應有的對待。

胡圖族和圖西族之間的故事就好比該隱和亞伯的故事,雙方本是親兄弟,卻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反目成仇。但我認為,雖然圖西人和猶太人一樣遭受過屠殺,卻又和猶太人不一樣,因為我們從來沒有像希伯來人那樣,成為聆聽上帝之音的天選之子。圖西人只是生活在山上、因為高尚氣質而倒霉的人。

在沼澤地的時候,瓦妮莎曾親眼看到殺害媽媽的兇手們。兩年之后,她認出了其中一個,那個人從剛果安然歸來。這個小伙子來自卡云巴,是我們牧師的長子,個子很高,教養很好。現在他被關在基多戈湖(lac Kidogo)附近的里利馬監獄。

如何對待這些囚犯,是個折磨人的問題。如果把他們的仇恨都囚禁起來,那仇恨就永遠無法隨風而去。但如果放任仇恨傳播,屠殺就會卷土重來。我曾看到,有的婦女為了免于血腥而抱著孩子一起投河自殺。女性尤其備受折磨,因為婦女兒童受到的摧殘比男性更多。我知道,如果上帝不能追上那些兇手去訓導規勸他們,他們總會想要再次發動屠殺。我相信上帝,是因為我太擔憂了。

我知道,當我們看到自己的媽媽被如此殘忍地砍傷,還要忍受如此煎熬的折磨之后,就會永遠失去對他人的信任,不僅不再信任圖西人,也不再信任其他人。我想說的是,目睹過巨大痛苦的人,再不能像從前那樣生活,他會始終保持警惕,即使別人什么都沒做,他也會懷疑。我想說,媽媽的死是最讓我難受的,但給我的創傷最深的是她經受的長久痛苦,這創傷是不可能被治愈的。

我還明白了,一個人可以突然變成十惡不赦的壞人。直到最后我也不能相信大屠殺這個事實。我也不相信有些人說我們以后再也不會經歷這么嚴重的暴行了。大屠殺這種事只要發生過一次,如果根源還在,而且我們不了解根源是什么,將來不管何時何地,無論是在盧旺達還是在別處,就還會再次發生。


*基督教圣人,據說是羅馬的貴族之女,音樂尤其是基督教圣樂的主保圣人。——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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