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部小說,第18本書
- (挪威)達格·索爾斯塔
- 7589字
- 2024-12-26 17:21:36
當這個故事開始的時候,比約恩·漢森剛滿五十歲,他正站在孔斯貝格火車站等人。這時候距離他離開同居了十四年的蒂麗德·拉默斯已經四年,在他來孔斯貝格之前,這個地方都沒出現在他的地圖上過。現在他住在孔斯貝格市中心一間現代公寓里,就在火車站的旁邊。十八年前當他來到孔斯貝格的時候,他只帶了很少的個人物品——衣服和鞋子,還有一箱子又一箱子的書。當他搬離拉默斯的別墅的時候,他也只帶走了自己的個人物品——衣服和鞋子,還有一箱子又一箱子的書。這就是他的家當。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托馬斯·曼、塞利納、博爾赫斯、湯姆·克里斯滕森、馬爾克斯、普魯斯特、辛格、海因里希·海涅、馬爾羅、卡夫卡、昆德拉、弗洛伊德、克爾凱郭爾、薩特、加繆、布托爾。
在分手后的四年里,每當他想起蒂麗德·拉默斯的時候,他總是很慶幸這一切都過去了。但同時他又非常驚訝,幾乎是難過地發現自己已經無法理解,或是再次體會到他為什么曾經被她吸引,而他曾經對此深信不疑。他為什么要結束自己和蒂娜·科皮的婚姻,離開她,離開他們兩歲的兒子,帶著隱秘的希望跟著蒂麗德·拉默斯的腳步來到孔斯貝格,希望她能接受他?就是因為蒂麗德·拉默斯,他才會來到孔斯貝格。如果不是因為她,或者說不是因為這已經被遺忘的對她的迷戀,他是絕對不會到這里來的,永遠不會。他的人生將會不同。他絕對不可能去申請孔斯貝格稅務辦公室的職位,絕對不可能申請任何地方的職位,大概率他會繼續留在部里,他在那邊的職業發展還不錯,到了現在估計已經是局長,或者會轉到電信局或是國家鐵路那類部門擔任更高級的職位。絕不可能是稅務辦公室。絕不會是孔斯貝格。
讓他沮喪的是,他再也無法體會初見蒂麗德·拉默斯時對她的迷戀。在他記憶中,她是神經質而脆弱的女人。初見她的時候,她剛從居住了七年的法國回來,有一段破裂的婚姻。她到了奧斯陸定居,很快找了個情人。這個情人就是他。這種迷戀是因為這個女人的神經質構成的氣氛嗎?那種心中不安的悸動?半年后,她的父親去世了,她搬回了家鄉孔斯貝格。住在一幢老別墅里,和姐姐一起接管了一家花店的董事會,還在孔斯貝格高中當老師,教法語、英語和戲劇。
她父親是九月去世的。她回家參加了葬禮,處理了遺產,一個星期后回到了奧斯陸。她和從前一樣生活了一個月,然后突然決定要搬回孔斯貝格去。星期三的晚上她和情人說了這件事,星期天就走了。當她說要搬家的時候,他最初感到的是一陣輕松。他終于能回到自己生活的正軌了。他當時已經和蒂娜·科皮結了婚,他們有一個兩歲的兒子。他從沒和蒂娜提過蒂麗德,這是他秘密的愛情探險。其實她這個時候離開,去孔斯貝格是最好的,離開他的生活,不在他的意識中留下更多的痕跡,除了那一點點偷來的快樂的記憶。
可他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放棄。他必須去孔斯貝格,去她那里,要不然他覺得這輩子都會為此后悔的。是的,在他看來,就是這個清晰的、知道自己會為此后悔的認定讓他無法回到蒂娜和兒子的身邊,像從前一樣生活。沒有那個秘密的情人。因此,他只能將自己的秘密一股腦兒倒給妻子,離開了那段婚姻。
最初聽蒂麗德說她要回老家定居的時候,他感覺到的是輕松,他其實知道這段關系無法長久,那個時候他已經能很清楚地看到十四年后讓他離開她的原因。他從沒幻想過她會帶來幸福,但她真的離開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他那么想她,這近乎一種道德的訴求,讓他想要到這個每時每刻都在向周圍環境發送緊張的信號的女人身邊。她永遠不安,總是有那么多的想法,每日,每時,每刻。
他和蒂娜說的大概是他遇見了真愛,他無法放棄。他大概就是這么說的。但讓他不快的是他已經記不起任何蒂麗德·拉默斯那時候的任何事,能讓他印證自己說過的這些話。除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他和蒂麗德手挽著手走在人行道上,蒂麗德看到人行道前面有塊香蕉皮,她彎下腰,沒有松開他的手臂,把它撿起來然后扔到了大馬路上,興高采烈地說:“愿汽車在上面打滑。”“我的天哪!”他當時(或者是之后)想,“這就是她解決問題的辦法?!彼敃r在部委工作,在六年前獲得社會經濟學的學位之后,他就一直在那里工作,才三十二歲就已經當上了辦公室的負責人。他的情人也是三十二歲,教師。但是她會從人行道上撿起香蕉皮,然后把它扔出去,扔到車道上去。簡直是太瘋狂了,他肯定是覺得驚奇和不安,起碼是想到將來可能要和她共同生活(后來就是這樣)。難道是那樣的事情讓他和蒂娜說,他遇到了真愛,無法放棄?選項二是他可以說自己有了一段奇遇,他無法放棄。他必然是沒有辦法這么說的,哪怕這其實準確地表達了為什么比約恩·漢森,一個來自挪威沿海小城的窮苦男孩,這個在國家部委工作的成功的年輕公務員要離開自己的妻子和兩歲的兒子,去到孔斯貝格,去面對不確定的未來。令他深深迷戀的,讓他深陷其中,強烈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的,就是這種冒險,而并非對蒂麗德·拉默斯的愛情。是它的誘惑。在比約恩·漢森的內心深處,他知道這種短暫的幸福是這個地球上最令人向往的東西。在偷偷去蒂麗德·拉默斯在奧斯陸的圣漢斯海于根那間小公寓的時候,他體會到了。他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感受。正因為他知道自己正身處一個不能停留很久的房間。這是賭博。是偷來的快樂。既然這種偷來的快樂的對象是蒂麗德·拉默斯,他就對自己說,讓他無法放棄的是對她的愛,但事實并非如此。蒂麗德·拉默斯當然也并不身處這種冒險之外,她為他們的關系創造了條件。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的手勢,都讓他的身體一陣陣顫抖,那么纖細的手腕!這么優美,帶著法式的優雅,她走路的樣子,所有的一切都給他們的關系增加了一層光彩。這一切,那時他都知道。實話說,他完全是清楚的,他非常清醒地玩著這個游戲,培育著這些偷來的瞬間。他應該這么和自己妻子說:我無法知道這是不是愛,因為我幾乎不了解她。我對她的認識只在一些特定情狀下產生,那是我幻想中的對象。那些情狀滿足了我內心的很多向往,是的,我對生活的那些期望,所以當她離開這些情狀,與這一切割裂之后,我必須去追她,再次找到她。
對于這次分手,他唯一后悔的是他沒有和自己的妻子直截了當地說,這究竟是怎么回事?;蛘呤撬邮芰诉^去的就是過去了?,F在,在十八年后,他也接受那時候離開一無所知的妻子和睡在隔壁房間里的孩子,去尋找對他來說代表著一場冒險的女人的決定是正確的。雖然他知道冒險其實已經結束,因為他離開了自己的婚姻,去追逐蒂麗德·拉默斯了。他并沒有寄希望于重燃激情,可他希望能保存這樣的回憶,她,還有和她在一個房間中的呼吸。他無法放棄。他在這種清醒的婚外情中找到了強烈的興奮感,那種他在藝術和文學中看到過,卻一直無法真正理解的東西。
于是他走了。他告訴蒂娜·科皮自己被愛情捕獲,必須跟從它的聲音。蒂娜·科皮當時看上去好像要休克了。她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只是盯著他,聽他一遍一遍地重復:這就是原因,我早該知道的。他一直很害怕歇斯底里的場景,特別是現在,他害怕他們會沖對方大吼大叫,把隔壁房間的兒子吵醒,然后他們就必須去哄他。估計會是他把兒子抱起來。還好一切并不是這樣。比約恩·漢森收拾了幾件個人物品,來回搬了幾趟放到車里。他每次回到房間的時候,她都呆呆地坐著,然后他再重復了一遍:“這就是原因。”最后等他都搬好,他就離開了。
他開車去了德拉門,在歐洲18號公路橘黃色路燈的照射下,他沿著德拉門河東岸朝著霍克松開去。到了那里道路分岔,一邊是繼續沿著德拉門河去往孔斯貝格、諾托登、尼默谷、上泰勒馬克郡去的,他就是要往那里去。但在那之前,他在橡樹客廳外面停了下來,這是路牌正前方的一家鄉村餐廳。他走了進去。夜已經很深了,但里面還有不少客人,他們吃著肉餅三明治,喝著咖啡——都是像他一樣開車的人,或是拖車司機,他們的拖車又大又重,就停在門外。比約恩·漢森直接去了電話機那里,給蒂麗德·拉默斯打電話。把錢塞進電話機,開始撥號的時候,他特別特別緊張,他自己都能感覺到,因為在他出發去找她之前他并沒有和她說。(我不想做一個已婚男人的情人了,她在決定要搬家去孔斯貝格的時候,是這么和他說的,語氣非常的平靜。她從來都沒讓他感覺到希望他做點什么,讓她不用做情人。)他聽到了她的聲音。在那同時也聽到硬幣掉進電話機里的聲音,他可以開口說話了,他知道她能聽見。他和她講了剛才發生的事情,他現在在德拉門北邊兩英里的一個路邊餐廳里,就在去孔斯貝格的路牌前面一點的地方。他問她能不能去找她,她說“好”。
他又坐進車子向孔斯貝格開去。他進入挪威中部,那是寒冷、被森林覆蓋、偏遠(除了對住在那里的人來說)的挪威,雖然它距離首都也不過七英里遠。那時正是冬天,天空中飄著雪。道路很窄,國家公路很滑,很曲折。冰冷緊湊的雪被推到路旁,筑起高高的雪墻。田地和平原掩埋在白雪之下。散布的農場。杉樹林。一盞孤零零的燈被隨意地放置在現代的一層樓房子的墻邊,四周都是皚皚的白雪。冰凍的湖。僵硬的河流。破敗的杉樹。道路邊的石頭上蓋著一層厚厚的冰,被比約恩·漢森的車頭燈照亮了。這段旅程比他預計的長很多,因為在這樣的冬景里,他只能一直保持很低的車速,穿行在狹窄,蜿蜒和光滑的道路上,越來越深入地進入這樣的景觀,直到爬上一個大坡,他才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一座城市的邊緣。很快他下了主路,開進了燈火通明的孔斯貝格。
已經是深夜了,但路上的人出奇的多,大概是因為23點10分最后一場電影剛剛結束。他漫無目的地開著車,想找一個出租車車站。他在火車站旁找到了出租車站。他停下車,走到一個坐在出租車里等活的司機旁邊,拿出一張寫著蒂麗德·拉默斯的地址的小紙片問他。司機很詳細地告訴了他要怎么開。五分鐘之后,他的車停在了一座很大但有點破敗的別墅前。根據地址,他判斷這就是蒂麗德·拉默斯住的地方。
她沒有站在門口等他。他按了門鈴,過了好一會兒,起碼他是這么覺得的,她才來開門。但當她打開門的時候,她看起來很高興見到他。她點著壁爐,準備了菜和酒,等著他一起吃。在她繼承的這座又大又通風的大別墅里,她看上去很平靜,很松弛,比他想象中要松弛得多。
后來他在這座老舊的別墅里住了十四年,和蒂麗德·拉默斯住在一起。他一直留在了孔斯貝格。最開始的時候,他每日往返于奧斯陸和孔斯貝格,繼續在部里工作。蒂麗德·拉默斯是誰?在奧斯陸,她是他在這座熙熙攘攘的城市里偶然遇見的一個女人,讓他著迷。現在她回到了家鄉,搬進了自己童年時代的家,生活在一個只在從前偶爾出現,但相當迷人的框架中。在奧斯陸的時候,作為她的情人,他最關注的是她的過去,她在法國的七年時間,這讓她變得更有智慧(他是這么想的),同時也賦予了她的動作某種特質(因為他的冒險給這一切籠罩上的光芒)。他覺得自己離不開這些。尤其是她的手勢。這種地中海式的用手勢來配合嘴里說的話的美學深深地吸引了他。他幾乎是孩子氣地不大注意她說了什么,注意力都放在了她是怎么說的上面。似乎他就順便成為她的小城生活的一部分,在她帶著異國情調的表述形成的框架中。那個法式的女人講著自己在孔斯貝格的那個不可救藥的姐姐。但是現在,這一切都成了蒂麗德·拉默斯的現實,同時也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拉默斯的家族曾經擁有差不多半個孔斯貝格。森林、土地、商店、地產、木制品商店等等。但在她父親去世的時候,他們只剩下了一家花店、一家加油站,還有拉默斯家的老別墅。姐姐要了獲利豐厚的加油站,她的丈夫在管理它。在很多次的討價還價后,蒂麗德得到了老宅。然后姐妹兩人共同擁有花店。這一切造成的分歧,在比約恩·漢森十四年后離開別墅搬出去自己住的時候依舊沒有彌合。問題的本質其實就是誰能真正代表他們繼承的姓氏——拉默斯,用最正確的方式。
從表面上看,蒂麗德·拉默斯顯然是更勝一籌,比約恩·漢森身為她男友,很長時間以來也是這么想的。她的一生都在反對資本主義,瞧不起金錢和姐妹搜羅東西的行為,她是這么說的,也很公開地這么表示。有一次,他們在拉默斯別墅辦派對時,當一個有著兩百年歷史的醬汁壺從她手中滑落,在地上砸個粉碎,醬汁流淌在陶瓷的碎片中的時候,她的眼睛里閃著喜悅的光芒,笑著說:“這真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兩百年從我手中溜走,變成了虛無!”客人們熱烈地鼓掌,但比約恩·漢森知道,這個醬料壺破碎的場景會在這之后一直折磨她。因為這件事發生的時候,他已經和她同居兩年了。
他們住在一起后不久,有一天晚上他從奧斯陸的單位回來。她在晚餐的時候,把《洛根達爾日報》放到桌上,指了指上面的廣告。比約恩·漢森覺得自己是個穩重、內向、不太會隨機應變的男人。這則廣告是招聘啟事,孔斯貝格要招一個首席稅務官,正鼓勵符合要求的申請人申請。比約恩·漢森讀了廣告,然后帶著疑惑的眼神看了看蒂麗德。是這則廣告中的什么字眼觸動了她反官僚的幽默感嗎?蒂麗德又用手指了指廣告,用英語說:“適合你,親愛的。稅務官,這肯定是你能做的?!北燃s恩·漢森又看了她一眼。他笑了起來:“是啊,為什么不呢?”
是啊,為什么不呢?他為什么不申請在孔斯貝格的稅務官的職位呢?畢竟他現在已經住在這個城市了。說干就干。比約恩·漢森認真地申請了孔斯貝格的稅務官的職位。
稅務官是什么?就是管理收稅的。他的責任是確保國家和市政府的稅費能夠準時、準確地收上來,并且在他們沒有這么做的時候,采取必要的措施。最初這是個很高級別的官員職位,是國王指派的,后來演變成了稅務官——城市公務員,是被信任和尊重的人。當稅收官員從王家指派的官員變成了市政府公務員,也說明這個國家從中央集權轉向成了廣泛的地方民主。小城里的稅務官不是什么高級官員,是通過挪威的城市正常的招聘流程招來的,通常沒什么學術背景,不過是上過商科學?;蚴巧炭聘咧校缓笤诙悇辙k公室慢慢做上來的。
比約恩·漢森去應聘對稅務辦公室來說不是什么受歡迎的行為。因為他通過公務員考試的背景和在國家部委的工作經驗其實是遠高于應聘的要求的,因此,他也超過了辦公室里兩個資深的辦事員。雖然他們沒有表現出來,但他們都默默覺得自己應該是成為領導的人選。比約恩·漢森在他們鼻子底下把這個職位搶走了。在他第一天上班,出現在同事面前的時候,他們就一致把矛頭對準了他——這個搬到拉默斯別墅和蒂麗德·拉默斯同居的外鄉人,這個三十二歲的上過太多學的勢利眼——甜點男孩。
他把家搬到了孔斯貝格。他申請了這個城市的稅務官的職位,算是某種靈機一動吧,然后得到了這份工作。事實上,對此他也只能聳聳肩。他為什么要去做稅務官?這實在是一時沖動,他想,他自己也對此十分驚訝。但蒂麗德在拉默斯別墅的客廳里邊走邊唱:我男人是稅務官。我男人是稅務官。我和稅務官住在一起。比約恩·漢森欣賞地看著她。他不得不笑了起來。
蒂麗德·拉默斯很多大膽的言語經常讓他感覺神奇。受到這種鼓勵,他聳了聳肩,開始了每日的工作。他覺得這份工作,說客氣點,差不多算是職業上的死胡同吧。好吧,他之前就知道這一點的,他聳了聳肩。他只是想在孔斯貝格找份工作,他已經厭倦了往返奧斯陸(這也影響了他們之間的關系)。他對在部里繼續工作沒什么意見,但要住在孔斯貝格的話就太不方便了。他現在就住在孔斯貝格,這是個事實。
比約恩·漢森是在奧斯陸峽灣邊上的一個小城里長大的,他父母都是很普通的人。他是個窮孩子,但憑借聰明的腦袋,他還是上了高中。十九歲的時候他去服了十六個月的兵役,在那之后,他就必須決定自己將來要做什么。比約恩·漢森決定去奧斯陸繼續學習。哪怕他更感興趣的是藝術、文學、哲學和生命的意義,他還是決定去學經濟。一方面因為他計算能力和數學一直都很好,另一方面是因為他有種模模糊糊的感覺,他要過好的生活,不想像父母那樣過得那么清貧,他想遠離這種酸楚的折磨。當然藝術和文學,哲學和生活的意義對他來說并不是酸楚的折磨,但它們對他來說太奢侈了。藝術和文學不能成為他的專業,卻是他可以在業余時間深入的興趣。像他這樣普通的背景,他不可能用這種專業找到工作。所以就學經濟吧。不過,學經濟也有兩個方向,他可以去卑爾根學工商管理,或是在奧斯陸學習社會經濟學。比約恩·漢森一直想成為社會經濟學家。工商管理專業會讓他進入私營經濟,那里當然是非常刺激的叢林世界,但這和他自己的情況,他的道德和社交能力相差比較遠,所以行不通。出于一種對社會的責任感,他選擇了社會經濟學,然后在公共部門得到了長期的工作。不過,他成為公務員,也是因為沒有別的選擇。
他遇到蒂麗德·拉默斯的時候,他已經在部委工作了六年的時間了(比約恩·漢森總是說:我曾經在部委工作,但在他到孔斯貝格的十八年中,他從來不說是哪個部),如果有人問是哪個部,他都會回答,啊,就是一個部唄,我都記不清了。雖然每個人都知道他在撒謊。他當時已經在上升的階梯上了。對此他沒什么好辯解的,這非常自然,他覺得自己當上局長或是司長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在部里做得很好,他覺得做預算很有意思,而且他也很明白他做的預算的工作,雖然程度不同,但會對成千上萬挪威人的生活產生實際的影響,這種想法自然不會讓人失去對自己工作的興趣。比約恩·漢森做這份工作的時候會非常理智,他也想繼續這么做下去。但當蒂麗德笑著鼓勵他在孔斯貝格申請稅務官的職位的時候,他也并沒有什么掙扎地辭掉了部里的工作。在后來的十八年里,他也從來沒有懷念過它。
他是因為蒂麗德才來做這個稅務官的嗎?如果沒有她的鼓勵,他是不會做稅務官的。如果沒有她興奮地說出自己的伴侶是城里的稅務官的話。那簡直是瘋狂的,她的眼睛閃著光芒,他那時想:“我做!我當然會做!”在那一刻,他真的為自己會這么做而感到一種巨大的滿足感。這是和之前所有的一切做最后的切割。這將他和蒂麗德·拉默斯綁在了一起,和這個城市綁在了一起,將他們與這座大大的、破敗的拉默斯別墅綁在了一起,和有著這么多荒唐的來來往往的、讓他如此始終著迷的奇遇綁在了一起。
不過,令蒂麗德(還有他自己)感到驚奇的是,他從一開始就對這份工作非常認真,一絲不茍。有一點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感覺到稅務辦公室里對他的抵制,那兩個被超過的人。說實話,他覺得自己對他們是有些不禮貌,畢竟這原來是他們的工作領域,他們在爭奪這個職位,沒有得到的人會始終盯著對方,默默地,在所有可能的情況下強烈地反抗對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朋友一樣團結在一起,像是半生不熟的朋友一樣,在這段時間里惡毒地針對他——新的稅務官。他這個剛剛步入領導崗位的人(他有十六位下屬)要操心這樣的陰謀和詭計。一個一直覺得自己會成為這個城市的稅務官的快五十歲的稅務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在失敗之后能弄出的幺蛾子幾乎無法用語言形容。而且在這種情況下,就像俗語說的:兩個同樣的肘節,兩根同樣的羊毛會讓稅務辦公室的氣氛緊張到不行。俗話說“鉤子上不存土”,人們總以為政府的工作人員每天在辦公室里都是干巴巴的,可實際上根本不是如此,那里充滿了膿腫和欲望。但這種氛圍讓他變得更堅強,更成熟,雖然可能這算不上是個人的成長,但起碼作為稅務官的成長是可以說的。總之,這一切都是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