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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刀鋒人生
  • (英)斯蒂芬·韋斯塔比
  • 8442字
  • 2024-12-26 18:00:14

序章

我的手術生涯結束才幾個星期,附近一所中學就邀請我去給年度演講日頒獎。那所中學的女校長要我一定把那些十幾歲的孩子當成大人對待,還建議我跟他們說說,哪些個人特質使我成了一名心臟外科醫生。這時的我,對此已經有了一套固定的說辭。“要學習醫學,”我對臺下那群學生說道,“需要毫無保留的工作倫理和巨大的決心。你需要一雙非同一般的巧手,還要有接受外科訓練的強烈信心。再進一步,你就還要有著成為一名心外科醫生、敢于拿患者生命去冒險的志氣。要做到這些,你必須具備失敗的勇氣。”

但孩子們不知道,這最后一句并非我的原創——過去它常被用來描述那些心外科的先驅人物,在他們那個年代,死去的病人比活下來的更多。我決定略去性別、階層、膚色和信仰等與成功無關這樣的說法,因為我自己都不信。我也不覺得自己就具備我所談論的每一項特質。比起那些,我更像個藝術家,我的指尖直連著大腦。

給優秀學生頒獎完畢,我開始無精打采地回答關于我在牛津取得的成就的提問。一位頗有見地的生物老師問我,在一個每分鐘泵出5升血液的器官內部進行手術,這要怎么做到?心臟一旦停跳,大腦會不會也跟著死亡?另一位提問者想知道如何突破肋骨、胸骨和脊椎的包圍進入心臟。接著藝術老師問我“藍嬰”的成因——他們藍得像是給人涂成的一般。

提問環節快結束時,一個戴著眼鏡、梳著兩條小辮子的小姑娘舉起了手。仿佛玉米地里冒出了一株罌粟似的,她站起來大聲說道:“先生,你的病人里有多少死了?”

她提問懇切,聲音嘹亮,我絕無可能假裝沒聽到。我看到一對父母仿佛要找個地縫兒鉆進去似的,女校長也慌亂地解釋說時間到了,該讓嘉賓離開了。但我不能無視這個好奇的孩子,讓她在朋友面前下不來臺。我思索了片刻,最后只好承認:“我真的不知道有多少。比大多數士兵手下死的人要多,但比一個轟炸機的飛行員要少吧,我猜。”至少比廣島上空那架“艾諾拉·蓋伊號”(Enola Gay)炸死的要少吧,我心里暗暗偏袒著自己。

像一道閃電那樣迅速,那位好奇小姐再次追問:“你記得他們每一個人嗎?你為他們感到難過嗎?”

我又思忖了片刻。我能在整整一禮堂的家長、教師和學生面前坦白嗎?說我不知道自己到底送了多少病人上路,更別提記住他們的名字?最后我只憋出了這樣一個回答:“是的,每一次有病人死亡我都會難過。”我等著再被一道犀利的霹靂擊中,但謝天謝地,這段短暫的對話就這么結束了。

只有當我不再是個不經意的連環殺手后,我才會開始把患者當作一個一個人來回憶,而不再只是死亡人數統計和一次次前往尸檢室或死因裁判法庭的經歷。一些病人的死亡時常縈繞我的心頭,特別是那些根本不必死于心力衰竭的年輕人。他們沒能拿到心臟移植許可,但若依靠新型的循環支持設備,本可生存下來,而我們的NHS卻不愿意為這些設備付錢。

在20世紀70年代的布朗普頓醫院,我老板的病人每五個里就會有一個在術后死亡。當時我還是個神氣的規培醫生,負責接待每一位病人,記錄他們的病史,然后傾聽他們對即將到來的手術的恐懼和期望。他們大多癥狀已經很重,苦等了幾個月才來到倫敦這家著名醫院就醫。不用多久,我就能看出哪些人已經沒有希望——這些病人通常患有風濕性心臟瓣膜病,來時坐著輪椅,因為氣急,連話都說不出來。氣急會帶來一種獨特的恐怖感,用病人的話說,就像溺水和窒息一樣。他們的死不是因為縫合不到位,而只是因為他們挺不過連在心肺機上的那段時間,或是因為在那個時代,心肌在手術期間得不到妥善的保護。我們都知道主刀醫生的動作越遲緩,病人就越容易死亡。我們還會為此打賭:“如果做瓣膜置換的是甲醫生,他還有一線生機,如果落到乙醫生手里,那他就完蛋了。”

那時國民保健服務就是如此:治療免費,于是病患也就聽天由命,不會去質疑醫院的療法,是死是活猶如擲骰子。盡管如此,結局若是死亡,帶來的打擊仍是毀滅性的。主任醫師會避開一切悲劇,把和死者家屬談話的事交給我們這些初級醫生。

我幾乎都不用開口。家屬們一看見我耷著肩膀、垂著腦袋慢吞吞走過來,馬上就明白了。他們看得懂我那副表情,上面分明寫著“壞消息”。我先是本能地吸一口氣,接著放出那個震撼性的消息,幾句“抱歉”“手術沒有成功”,就能讓家屬情緒崩潰。他們剛從等待的焦慮中解脫,馬上就陷入了沉重的悲傷。通常情況下他們會莊重地接受現實,但有時也會一味否認,或者干脆垮掉。我遇到過家屬歇斯底里地要求我回到手術室去搶救尸體,要我繼續做心臟按壓,或是把遺體重新連上心肺機。幼小孩子的父母尤其經不住這樣的打擊,他們的孩子可是才剛剛發展出天真無邪的個性。我見過各年齡段的小病人,新生的嬰兒還只會尖叫和便便,但那些學步幼童已經很有人的樣子了。他們拉著媽媽的手來到醫院,另一只手抱著泰迪熊,太多次,那些玩具都隨他們一起運去了太平間的冷柜。不過,每次轉身離開那些家屬,我就會立刻把悲傷收納進“已處理文件欄”。后來,當我自己也開始失去病人時,我已經對此習以為常了。

只有一次,我覺得自己真的殺了人。那冷酷的場面震撼而血腥地提醒了我:我不是無所不能的。一位中年病人即將接受第三次二尖瓣手術,X光胸片顯示他的心臟很大,胸骨正下方的右心室壓力極高。每次給做過手術的病人重新開胸,我都會預先做好準備,會要求先給病人做一次CT掃描來確定胸骨和心臟的間距。這樣做會增加再次手術的成本,我為此挨過好幾次訓誡——在醫院,只有委員會才有權批準額外開支。這位先生的伴侶焦急地陪著他來到麻醉室,我勸她寬心,還告訴她我經驗豐富,會照顧好她的丈夫。

“所以我們才來找您。”她回答道,聲音因憂慮而顫抖。她吻了吻他的額頭,然后輕輕出去了。

我先用手術刀沿著舊疤劃了一刀,再用電刀灼燒胸骨外表面,然后用鋼絲剪剪斷第二次手術留下的鋼絲,繼而用重型抓鉗把它們扯出來。這很像拔牙,斷了就麻煩了。搖擺鋸(胸骨鋸)切在鋼絲上吱吱作響,仿佛在尖叫抗議:“我可不是用來切割鋼材的!”接下來的工作很棘手:我要用這把強有力的鋸子將厚厚的胸骨一點點全切開,而不能撕裂胸骨下面的柔軟組織。我曾經在數百臺再次手術中成功地重開胸骨,但這一次,里面傳出了不得了的一聲“哧”。深藍色的血液從胸骨的切口里噴涌而出,順著我的手術服直往下淌,灑在我的手術鞋上,在地板上橫流。

我罵出了一連串臟話,一邊用力壓住切口放緩血流,一邊吩咐兩腿發軟的助手給病人的腹股溝做血管插管,這樣就能連心肺機了。就在麻醉醫師手忙腳亂地往頸部的輸液管擠壓血袋時,事情出了大錯。插管劃開了腿部的幾層主動脈血管壁,我們根本沒法建立心肺轉流(體外循環)。看著這持續不斷的大出血,我別無辦法,只能撬開堅硬的胸骨切口,想要找到下面的出血點。我在切口里硬塞進了一只小型牽開器,把胸骨撐到兩邊。哪知道他的胸骨內表面和心肌間一點空隙都沒有。之前的傷口有過感染,發生了炎性粘連,薄薄的右心室壁因此直接貼在了胸骨上。于是,就在我拉開胸骨的同時,這顆心臟也被我扯成了兩半,三尖瓣的底部暴露在了我的眼前。就在我努力尋找更好的下手點時,兩只手持吸引器里開始吸入空氣,接著心臟本身也為空氣充滿。這時,我發現那把擅長分割組織的骨鋸還鋸開了右側冠狀動脈。我那個主治醫整個人都僵住了,在那兒目瞪口呆,仿佛在說:“你他媽的要怎么收拾這個爛攤子啊?”

我再做什么都來不及救他了。因為缺氧,他的心臟很快開始纖顫,所以就算我繼續搶救,在最好的情況下,他也仍然會受嚴重的腦損傷。于是我叫停了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場面。這臺跌跌撞撞的手術不到十分鐘就結束了。我向負責把他推走并清洗地面的護士們道歉,然后在惡心中丟掉手套和口罩。這場血腥災難簡直就是《電鋸驚魂2》或《電鉆殺手》等電影里的景象。我感覺自己仿佛往那男人的心臟里扎進了一把刺刀,還擰了刀刃。接著,就像在學藝時別人常叫我做的那樣,我打發那個主治醫去和男人的妻子談話,自己則上酒吧喝酒去了。

直到死因調查時,我才再次見到那位可憐的女士,她孤零零地坐著,聽得很仔細。她對我沒有怨恨,死因裁判官對我也不嚴厲。但恐怖的事實是:我無意中鋸開了這個病人的心臟,把他全身的血液都倒在了手術鞋上。我心里明白,如果當時先做CT掃描,我一定會親自給病人的腿部血管插管,這場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后來我就一直這么做了。我沒有被這次事件嚇倒,短短幾周之后,就在電視攝像機前重開了一根胸骨,這是第五次重開。

手術中的多數死亡全無獨立個體的色彩可言。病人要么在手術臺上蓋著手術巾,要么被重癥監護室(ICU)的陰冷器材模糊了面目。因此,最讓我難以釋懷的死亡都來自外傷。突如其來的意外傷害會將一個毫無思想準備的人投入他自己的但丁式地獄。刀傷和槍傷還算有規律可循,在我比較容易對付。只要打開胸腔,找到大出血的地方,將出血點縫合,再往循環系統中注入血液就行了——這類病例總會刺激得我腎上腺素飆升,好在此時面對的往往是年輕健康的組織。

我那些最恐怖的噩夢卻不是一把槍或一把刀帶來的。我還是個年輕主任醫師時,曾被緊急呼叫到急診部處理一起交通事故,傷者在路上,馬上送到。當時還是所謂“沖到現場,抬起病人,奔回醫院”的時代,傷者會被直接送往醫院,不會被補液破壞凝血功能。警方很有先見之明,提前向醫院前臺告知了情況,可惜我當時沒在場。我正在救護車停車區里舒服地曬著太陽,忽然看見車道上轟鳴駛來一輛救護車,警笛刺耳,藍燈閃爍。接著,后車門猛地打開,車上的人說要請醫生先看一眼,才敢再移動傷者。

在看見那個女孩之前,我先聽到了她的嗚咽聲,而看到急救人員的凝重表情,我知道了她處境不妙——實際上是非常糟糕。這位摩托車手才十幾歲,臉朝左側躺著,身上蓋著的白被單已被鮮血浸透,而我看得到的那半張臉也和被單顏色一樣。這可憐的女孩,血都快流干了。正常情況下,她應該已經被火速轉去了搶救室,但是現在有一百個理由不能操之過急。

急救人員安靜而細心地拉下被單,于是我看到,女孩的身體被一根籬笆樁穿透了。一位目擊者看見她騎著摩托車,為了避開一只鹿打了個急轉彎,然后飛出公路,猛撞上一道籬笆,沖進了田地里。她穿在了一根籬笆上,就像烤串上的一塊肉。消防隊員最后鋸斷了籬笆,才把她抬了出來。那根樁子還插在她身上,從浸透血液的上衣里戳出來。周圍的我們就直勾勾地看著這處穿透傷,竟忘了氧氣面罩下那張恐懼的臉。

我握起她黏濕的手,但這主要不是出于人道關懷,而是為了做臨床評估。她已經循環休克了,更別提內心有多驚惶。她的脈搏大約每分鐘120下,而我還能摸到脈搏,說明她的血壓還在50毫米汞柱以上。移動她之前,我需要先查看傷口的解剖學特征,好推測一下要面對怎樣的傷情。我之前見過幾例穿透傷,那些人之所以活了下來,是因為貫穿物恰好避開或擠開了重要器官。但從休克程度來看,這女孩可沒這么走運。現在,我們得萬分小心而又恰到好處地給她插上幾根管子,同時準備好用來輸血的O型陰性血。還有,行行好,得給她大量嗎啡,讓她不要對自己的悲慘處境這般恐懼。

我本能地想到了幾件事:如果這根樁子刺破了心臟和主動脈,那么她的血會在事故當場就全部流光。如果傷的是小動脈,它們會痙攣,凝成血塊并自行止血,只要我們不頭腦發昏給她補液就行——否則會提升血壓、沖破血塊。所以我推測,大部分出血一定來自靜脈,而靜脈是不會收縮的。我問護士要了幾把剪刀,把女孩的衣服剪開脫下來。因為血液干結,衣服變得硬梆梆的,我仿佛在剪一塊硬紙板,又仿佛是剪開了一扇窗,照見了她面臨的殘酷現實。

她那雙充滿懇求的棕色眼眸死死盯著那根木樁。我看見鋸齒狀的肋骨末端從浸軟的脂肪和慘白、瘀青的皮膚中穿出。木樁直接從右乳下方、身體中線略微靠右的位置扎入,從背部靠上的地方穿出,這說明她從摩托車上跌落時是腳先著地。憑借三維解剖知識,我已經很清楚都有哪些器官受損了。木樁必然破壞了膈肌和肝臟、右肺下葉,很可能還破壞了她體內最大的那根靜脈——下腔靜脈。肺不是問題,但如果她的肝臟被搗碎,并與下腔靜脈扯脫,那我們可救不了她了。我仔細檢查從背部刺出的那截木樁,明白最令我害怕的事已經發生——木皮上沾著肝和肺的碎屑。人人都在肉鋪里見過肝臟的樣子,而年輕人的肺鮮嫩粉紅,柔如海綿。我認出了這兩樣東西,這讓我很難過。

一個周六早晨的短短幾秒,就把這個快樂活潑、無憂無慮的學生變成了一只垂死的天鵝,像吸血鬼一樣被釘在木樁上。她現在每一次呼吸都很痛苦,鮮血不斷從傷口邊緣涌出。無論待會兒發生什么,我都必須和她說說話。我繞到推車的另一邊,在她腦袋邊上跪下來,以此分散她的注意力——幾個急診醫生正痛苦地用針頭在她身上試探,想找到一根空的靜脈。她從嘴角不時滴出鮮血和泡沫,連呼吸都很困難,更別提說話了。我們必須在救護車里即刻將她麻醉,然后往氣管里插管。但她現在的姿勢太別扭了,我們幾乎不可能完成這個任務。這時我已經相當確定:無論我們做什么,她都會死。就算現在不死,幾天或幾周之后也會因為感染和器官衰竭而死在ICU。因此,無論我們要為她做什么,都必須關愛些。盡量別再給她增加痛苦。

我直視著她的眼睛,問她叫什么名字。我這樣做,是想盡量給這個過程注入一絲人性關懷,減少一些殘酷。她在呼吸間斷斷續續地告訴我,自己是一名法律系學生——想到女兒杰瑪也學法律,我心中的痛苦又增加了幾分。我用右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指,左手撫摩她的頭發,希望讓她別再去注意那根木樁。

淚水從她的雙頰滾落。她低聲問道:“我要死了,對嗎?”

在這一刻,我完全沒了外科醫生的身段,因為她說得沒錯。這是她在世間最后的痛苦時刻,我能做的只有安慰她。在這一刻,我的任務就是暫時充當她的父親。我抱住她的頭,對她說了她想聽的話:我們現在先讓你睡著,等你醒來,一切都會恢復如常;到那時,木樁就不見了,痛苦和恐懼也都會消失。她的肩膀松弛下來,感覺不那么緊張了。

夾在食指上的儀器顯示她的血氧飽和度已經很低,我們必須把她移到別處,讓麻醉醫師有機會給氣管插管。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做些象征性的搶救。我伸手去摸她的肚子,它又腫又硬。在我們說明必須要移動她時,我感到她在漸漸失去意識。

她低語道:“能幫我告訴爸爸媽媽,我愛他們,我很抱歉嗎?他們一直都不想讓我買那輛摩托的。”

接著她咳出了一團血塊,身子向后仰倒,那根木樁也移動了,蹭得她斷裂的肋骨直響。她的眼珠向上一翻,撒手人寰。循環系統里僅剩的一點血液全部涌出,噴了我一身。但我不在意。能在最后一刻陪著她,是我的福分。從搶救室來的幾個初級醫生毛躁起來,想上前做心臟按壓。我毫不猶豫地吩咐他們退后。都已經這樣了,他們還想按出什么鬼結果來?

救護車的后車廂里陷入了無比恐怖的寂靜。我本想把那截丑陋的籬笆樁從她胸口拔出來,但這份工作只能留給病理學家了。我不忍心去看她的尸檢,但結果證明了我的判斷:她的膈肌整個撕裂,搗碎的肝臟也從下腔靜脈上扯脫了。

* * *

那個溫馨的夏日傍晚,我帶著我那條渾身烏黑的平毛尋回犬“蒙蒂”穿過布萊登荒野(Bladen Heath)的藍鈴草林地。蒙蒂去追兔子,我自己坐在一根覆滿青苔的倒塌樹干上,思索起了上帝是否存在的問題。當我身處緊張狀況、需要神力干預的時候,他在哪里?今天,那可憐的女孩因力圖避免傷害一只鹿,卻死于自己的善意的時候,他又在哪里?我仿佛看到了太平間里,她悲痛欲絕的父母坐在冰冷的尸體旁,一邊像我在救護車里抱著她那樣抱著自己的女兒,一邊哀求上帝讓時間倒流。

用邏輯來分析宗教沒有意義。我知道有些身份很高的牛津學者(劍橋的也是如此)對神的概念嗤之以鼻。無論理查德·道金斯還是斯蒂芬·霍金,都憑著自己的理解,擁有那種熠熠生輝的無神論確信,蔑視所謂的天降神助。我想我也是如此。但我還是會從后門偷偷溜進一間大學講堂,傾聽人們辯論這個話題。有些人用充斥世間的邪惡和困苦來質疑上帝的存在,我雖然同意這一觀點,但也有幸通過一些特殊的病人獲得過相反的洞見:他們宣稱自己在被搶救回來之前,曾觸到過天堂的大門。

這些生動的靈魂出竅體驗相當罕見,但偶爾也非常令人信服。曾有一位頗具靈性的女士形容自己平靜地飄在天花板上,俯視我在她打開的胸腔里握著心臟泵血。在體內心臟按壓40分鐘之后,我不慎用大拇指在她右心室上戳了個洞,而她清楚地記得我當時的話:“媽的還是出事了!”萬幸,灌注師很快就帶來了維持她生命必需的循環支持系統,我也成功補好了那個洞。

幾個星期之后,她在診所里詭異地說起了對當時的記憶:在從上方參觀完對自己的搶救之后,她就飛越云層,見到了圣彼得。這次旅程平靜祥和,和我們在地面上的恐怖搶救行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天堂門口的圣彼得卻告訴她必須返回人間,她的時候還沒有到——就這樣,我以詭異的微弱優勢贏過了死神。也許隨著年齡的增長,上帝也變了。或許他起初有著最為良善的意圖,但隨著時間推移,卻變得越發虛無而冷漠——就像國民保健服務那樣。

曾有那么多病人死于我手,被送往天上那座偉大的醫院,但直到從手術臺退下來以后,我才開始反思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這片荒野中有一處靜謐所在,今天對我依然意義重大。這是一個幽靈出沒的林間空地,能俯瞰到我偶像溫斯頓·丘吉爾的出生地布倫海姆宮,以及他的歸葬地——布萊登的圣馬丁教堂。就在距這片空地幾米遠的地方,曾經發生過一起空難,一架從牛津機場起飛不久的噴氣式飛機在這里墜毀并爆炸。

我的兒子馬克當時正在臥室備考,他目睹了空難的全過程。他很英勇,第一個到達出事現場,然而面對熊熊大火也是束手無策。他眼睜睜看著駕駛艙的火焰把飛行員燒成了灰。馬克當時才17歲,性情和他這個額葉受創的父親顯然不同。像任何正常人一樣,眼前的慘狀令他心神大亂。醫生給他開了創傷后應激藥物,正值備考的關鍵時刻,他的記憶和認知卻被藥物攪得一團亂。他在生物系降了一級,隨后被自己選中的這所大學拋棄了。我對這件事很生氣,直到現在都是。

一天,當我和蒙蒂來到這片圣地時,蒙蒂發現在傍晚天空的映襯之下,一只雄鹿的身影出現在前方近百米遠的地方。這時一束夕陽穿過樹間,照亮了一叢正在凋謝的藍鈴花,它們耷拉著腦袋,花期快到頭了。難道那只俯視著我的莊嚴雄鹿正是上帝的化身?而圍繞在他身邊的,恰是我職業生涯中解放的幽靈,過往手術中制造的鬼魂?

事實上,我一向是個孤獨的人。我現在仍是個不安分的失眠者,天還沒亮就起來寫作,在愚蠢的筆記里寫下自己永遠都不會使用的材料,繼續發明沒人能做得出的手術。我對手術還有留戀嗎?意外的是,一點也沒有。我開了40年的刀,已經夠了。像我這樣出身卑微的人,何以能從北方鋼鐵城市的窮街陋巷一路取得這許多成就,對我至今仍是個難解之謎。也許正是早年這場逃離卑微的戰斗為我注入了動力。我渴望與眾不同,有著強烈的抱負,想要挑戰體制、克服過去。

我的整個職業生涯都在撰寫教科書和科學論文,卻思索了許多年是否應該在公共論壇上談論我的戰斗。說來也怪,催促我做這件事的竟是我的病人,其中甚至還有失去親人的家屬。許多人急切地想讓我說出他們的故事。在我看來,現代心臟外科的歷史是有史以來最扣人心弦的故事。我在倫敦和美國都受過訓練,認識這個領域的好幾位先驅人物,他們也曾當面向我講述他們經歷的試煉和磨難,并鼓勵我勇敢出擊,不要躲在陰影里回避沖突。我也的確從一開始就在惹麻煩。

而政府制定政策,要求每個外科醫生都要向媒體具名公布手下病人的死亡率,這也成了促使我為大眾寫一本書的一個因素。籬笆另一邊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樣子?那和一個統計員、一個政治家或一個記者的生活可有不同?律師兼醫學倫理學家丹尼爾·索科爾(Daniel Sokol)曾在《英國醫學期刊》(British Medical Journal)中撰文表示:“公眾有一種興味,要一窺醫生的私人生活和想法。他們要消除醫學這門專業的神秘感,好不再像過去那樣,認為這門職業領受了什么魔力。”但我們中的一些人或許還保有著神秘的力量。我們像弗蘭肯斯坦博士[1]對待他的怪物那樣,在病人的顱骨里裝上金屬插頭給他們供電;我們改造人體循環系統,使其只有持續的血流卻無脈搏。世上少有什么事情比這些更迷人了。這些發明或許被視為巫術,但它們就是我用來對付心力衰竭這種可怕疾病的實際方法。索科爾還在那篇文章里寫道,醫生們習慣揭示的“不是阿波羅的那副雕琢精美的體格……而是《辛普森一家》里伯恩斯先生那長滿疣子的身軀”。不過伯恩斯先生是個富裕的工廠主,而我更多地是個敏感的知識分子,就像巴特的父親荷馬·辛普森那樣。

面對這種情況,法語中有個說法,“se mettre à nu”,意思是“脫光衣服”,裸裎相見。這正是我決定要做的事——雖然我年輕時脫光的樣子比現在有意思多了。我洞察到,公眾更期待看到他們的外科醫生,哪怕是一位心外科或腦外科醫生,同樣是個活生生的人,也經受著所有人都有的核心情緒。不過,因為一次詭異的運動事故,一些絕大多數人擁有的品格在我身上消失了一段時間,而事實證明,這對我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巨大推動,把我推向了這份兇險的職業:我永遠過上了“刀鋒人生”。


[1]此人物最早是瑪麗·雪萊的小說《弗蘭肯斯坦》的主人公,熱衷新科學,制造了怪物,并被怨恨的后者坑害了全家。在后來的流行文化中,二者的形象有了很多混淆和衍生,其中較流行的一種是高大的方頭怪人,兩太陽穴的位置插著大螺栓。——編注(本書此后腳注,如無特別說明,均為編輯添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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