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心緹垂下頭,皇帝上官珩是個明君,在他治下,大闕越來越昌榮。
想當年博林城滅后,永昌王查出博林將士松懈怠政后,皇帝不僅沒禍及上官堇理,還念著老博林王以前的功績,將他唯一兒子養在身邊。
此舉一直是大闕流傳的美談,大闕皇帝的肚量和擔當,無人能及。
上官堇理對上官珩忠心不二,實屬應當。
只是,隨著各方勢力傾軋,即使身在最高位的上官珩,也是護不住他的。
懷心緹想說,皇帝盛寵不如兵權在握。
若想活的長久些,重回博林,重組博林軍才是最硬的道理。
但此時她不能說,只得勉強笑笑應付。
“你笑什么?”上官堇理沉下臉來。
懷心緹閉了閉眼,搖頭道:“沒笑什么,只是想起一些往事。大人,您還有問題嗎?”
上官堇理靠在車廂上,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懷心緹看著他腦袋隨著車子前行微微搖晃,光潔的額頭在燭火下呈現出淡黃色,溫暖而柔和。
他樣貌生得好,又被養在宮中,整個人帶著股渾然天成的貴氣。
可能因為見過太多東西,經過太多事情。
他眉眼睜開時總是懶洋洋的,給人一種好親近又覺不可褻玩的復雜感。
后來那懶洋洋中,在面對她時,摻雜了喜悅。
對,是喜悅。
那年她四十歲,因終日耗神,鬢邊早早生出了白絲。
上官堇理不同,正值壯年。
三十三歲,雖不再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但沉穩和暗藏的野心讓他顯得格外吸引人。
這樣格格不入的兩個人,卻有著別樣默契。
那個時期,上官堇理喜歡跟著她。
不論大事小事,總有理由和借口碰面。
若是實在沒事情,會裝病。
然后就派青崖來請她,見了她后又只拿眼睛盯著她瞧。
懷心緹想到此處不由嘴角彎起,那是她人生中最快活的一段時光。
兩人心照不宣,一個對視便忍不住要笑。
有一夜上官堇理喝醉了酒,抱著她小心翼翼親吻,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的說喜歡。
除了不厭其煩的喜歡,他還一直在道歉。
對之前做過的事情道歉,對未能早一點發現自己的心意道歉,對沒能對她更好一點道歉。
一聲對不起對應一個吻,那視若珍寶般的勁頭,讓懷心緹覺得自己好像個人了。
他吻她的白發,疼惜之情溢于言表。
當時她問:“堇理,我這個年紀,又生了白發,你怎么能喜歡我?”
他回:“只是白發而已,我幫你染回來。不要提年紀,你一提我腦子便只有‘君生我未生’的遺憾。”
懷心緹沉醉在他憐惜的吻里,同樣小心翼翼回應。
得了回應的上官堇理激動的不能自已,眼睛亮的嚇人。
盯著她的眼睛舍不得眨一下,就那么一瞬不瞬的看著她。
懷心緹忘不掉那眼神,赤裸裸的歡喜與渴望。
一夜荒唐,醒過神來,迎來的是難以忍受的落寞。
她與上官堇理隔著身份,隔著年齡,有著千山萬水的距離。
喜歡又如何,徒增困擾罷了。
落荒而逃。
只能落荒而逃。
唯有落荒而逃……
是以,她自欺欺人般的不肯承認上官堇理的喜歡,更不承認自己也動了情。
這般欺瞞下來,最后騙的自己都信了。
此后只把對方當作戰友和伙伴,只字不再提感情。
上官堇理應當是困惑的,酒醒后的他以為自己做了場渴望已久的美夢。
夢醒了,不甘心的試探,沒有得到想要的回應后,只能退回到原來的位置。
沒過多久,事情開始急轉直下。
因他一直不肯娶妻,皇帝急了,下旨大張旗鼓的為他在各大世家中挑選適齡女子。
懷心緹對這段事情記憶有些模糊,亦或說在刻意回避。
她只記得上官堇理拒婚了。
拒婚這件事是他第一次違逆皇帝,似乎也是他走向朝堂邊緣的開端。
“我當時在做什么?”懷心緹自語喃喃。
盯著上官堇理的臉,腦海里自動翻涌出過往。
就在那時她收到了文先生可能是永榮王派遣來的消息,整個人都處于難以接受的狀態。
不等她緩過神,便遭遇刺殺,凝香死了。
在這場刺殺中,哥哥也死了。
之后幫她的太子死了,張諍死了,梁濯死了……
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里,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
她徹底成了孤伶伶的一個人……
上官堇理來看她,沒有勸慰,只是靜靜的陪著她。
有一日,他們前所未有的爭吵起來,吵到最后,沒有分辨出勝負。
兩人似乎走到了決裂的地步,懷心緹徹底白了頭,成了面無表情的怪物。
當她滿頭白發出現在上官堇理的面前時,她能感覺到他的悔和痛。
但懷心緹覺得不重要,她有更重要的事情沒完成。
在剩下的最后五年里,皇帝想要改革,想要將大闕變成前所未有的盛世,想要讓大闕成為史書上最強大的存在。
于是,她激進的上書啟用拆毀世家大族權益的新政,成為朝堂上最尖利的刺。
她以為,成為皇帝的心腹,有朝一日便能重啟博林城滅案。
這期間,上官堇理無數次找她,她皆避而不見。
直到身世被拆穿,逃離釜京當夜。
這次刺殺和官府追捕同時出動,懷心緹絕望下根本不想逃。
但鐘靜笙出現了,告訴她博林城滅一案另有內情,不僅永榮王參與其中,恐怕永昌王、永祿王也有干系。
具體情況鐘靜笙并不了解,真正知道真相的人在博林等她。
懷心緹彷佛重新燃起希望一般,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上官堇理身邊的水石帶著她逃出了釜京,沒有喘息的直奔博林。
到了這一步又怎么逃得掉呢?
水石護她而死,死之前告訴她上官堇理馬上就會趕來,讓她躲好藏好。
后來,上官堇理來了,尋到她,護著她……
可最后,上官堇理死了,在她面前,被周化之的長刀砍下頭顱……
懷心緹從沒那么痛過,痛的全身發抖,比胸口被長刀穿透還要疼。
恍恍惚惚中還在想他最后的話,他的心思,他執著到最后的坦誠,如她所想的那般嗎?
怎么能有這樣的質疑呢?
懷心緹苦笑,他似乎跨越了千山萬水來與她共同赴死,這樣的視死如歸還不足以說明一切嗎?
懷心緹想到此處心口一痛,前世不可追,今生依舊充滿未知。
合目養神的上官堇理就在眼前,可她卻不能觸及半分。
她抿緊唇,指尖發麻,極度想要摸摸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