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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蕉鹿
  • 武捷宇
  • 3259字
  • 2024-12-20 18:45:17

自序

《蕉鹿》這個題目,出自《列子·周穆王篇》:“鄭人有薪于野者,遇駭鹿,御而擊之,斃之。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蕉。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故事里的樵夫得到了一頭鹿,覆葉蓋之,回頭再尋時卻糊涂了,以為只是自己的夢境。《紅樓夢》第一回中,太虛幻境有對聯云:“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說的正是同一個意思。在我看來,人的一生也像是一場舞臺上下的蕉鹿之夢,真真假假,鏡花水月。所以不必太執著于蕉葉底下到底有沒有那頭鹿,即使毛玻璃一直擦不干凈,看不清楚,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的母親是客家人,廣東漢劇恰好是客家人的大戲,因為對中國傳統戲曲的喜愛,我無意間接觸到了這一劇種。廣東漢劇為廣東省三大劇種(粵劇、潮劇、漢劇)之一,保留了中州古語為道白,以“西皮”和“二黃”為主要聲腔,唱腔厚樸,唱詞典雅,令人耳目生新,是非常寶貴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清朝平定三藩之亂后,實行了開墾荒地、整治水利、減租減稅等一系列休養生息的政策,人民安居樂業,經濟得到了恢復和繁榮,加之開放海禁后,對外貿易日益發達,皆為廣東漢劇的崛起提供了文化消費與傳播的必要條件。清康乾年間,“外江戲”流入粵東,后有以漢調為聲腔的分支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方形成廣東漢劇。

周恩來總理曾將其譽為“南國牡丹”,若追溯至“外江戲”時期,這樣一朵奇艷的鮮花已經綻放了數百年,我無比希望它能以更美的姿態繼續延長花期。

最開始,我只是憑著興趣,隨意看了一些經典影視錄像,如《齊王求將》《蝴蝶夢》《百里奚認妻》等;后來,我開始翻閱資料,把市面上能找到的專著、傳記、劇作選都找來細讀;最后,我有幸得到拜訪廣東漢劇傳承研究院的機會,從案頭山水走向舞臺江河。

赴梅期間,大雨傾盆數日,但劇院的熱情不減。在工作人員的指引和協助下,我了解到了劇院和劇團的發展歷史,就一些演員代表進行了采訪和拍攝,借閱了市面上已經亡佚的劇目光盤和參考書籍,謝謝他們的專業、熱情、細心,為我的寫作提供了豐富的一二手資料,更要謝謝他們始終如一對漢劇抱持的虔誠和尊重,令我分外動容。正是在觀察和對話中,我對于廣東漢劇的價值和地位有了更深刻的體會和認識,也更真切地把握了個中不為人知的細節——比如演員們化妝時,有的會邊化邊做表情調整,又比如全妝化好后,有的演員會嚴格遵照戲俗,緘口不言,因為扮相后已經是戲中人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舞臺兩側的兩塊高懸的字布,一塊寫著“出將”,一塊寫著“入相”。“出將”“入相”這兩個詞,最早其實來自一個成語,意思是出征可為將帥,入朝可為宰相。唐朝詩人崔顥有詩《江畔老人愁》曾云:“兩朝出將復入相,五世迭鼓乘朱輪。”后衍化為戲臺概念:演員登了臺,就好像是上了戰場,表演完畢下場,就是打仗歸來的功臣。在舞臺上,都希望演員演得精彩,就好像期盼將士們在戰場上打勝仗一樣。因此,借“出將入相”來討個好彩頭。我熱切地盼望將這份虔誠和尊重以文字的形式繼續傳遞和延伸,于是萌生了“制造”一個故事的想法。但因為那時還在讀研,時間緊,任務重,想法始終空懸,一直沒有落地生根。

直到二〇二一年冬天,我因為偏頭痛再一次入院了,生活被迫按下了暫停鍵。偏頭痛是我從九歲開始就有的老毛病,遍訪名醫,卻一直沒辦法根治。尷尬的是,它只是一種慢性疼痛,發作時如鈍器在擂打半個腦袋,還能覺察出疼痛的苦澀氣味,然而一旦急性發作期過去,人便又面色紅潤,甚至能吃下兩大碗大米飯,于是別說家人,即使是醫生都難以理解我的疼痛。因為和它纏斗了十數年,我早早意識到,人與人的痛苦是難以實打實共情的,人在痛苦面前也是缺乏想象力的。當然,未必是不愿意,也可能是做不到。也許正是因為我過早地體察到“痛”與“苦”是表里關系,難以分割,我的筆從少年時期就開始關注這個略顯沉重的命題,和命題里的人與事。我一直認為人的痛苦和人的幸福一樣,都值得被寫作者施加凝視。這是寫作的公平,也是寫作的真誠。

入院之前,我帶了兩本書,一本是中國當代作家路遙的《人生》,一本是日本舞臺設計師妹尾河童的《窺視舞臺》。那段時間,偏頭痛像高高的圍墻,阻隔了我和外面的世界,自然,也將很多機會阻擋在外。我不得不在病房的綠簾后獨面自己的失語和內心的隱泣。幸而有這兩本書支撐著我度過了漫漫長夜,也因為在病床上躺著的日子,我得以無心插柳地擁有了 “一間自己的房間”,靜下來構思新長篇。

深圳是我的家鄉,我生于斯,成長于斯,看著它如何從一個邊陲小鎮,一步步躍遷成粵港澳大灣區的中心城市,一座現代化大都市,一座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東方紐約”。最初,它的審美也原始,蓋滿了粉色、金色、綠色玻璃幕墻的大樓,后來,它填海造陸,城市地平線蜿蜒得越來越遠,中巴和摩托消失在記憶盡頭,但深南大道上的路燈依然一次次照亮我回家吃飯的路。我格外想寫一寫我的父輩如何一步步從他們自己的家鄉走到了深圳,而我和我的同輩又如何從我們的成長地深圳一步步走到了其他地方。就這樣,化用英國女作家、女性主義先鋒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一間自己的房間》。這本書本是基于兩篇她的講稿。1928年10月20日和26日,伍爾夫自倫敦兩次到訪劍橋大學,分別在紐納姆女子學院和戈廷女子學院,就“女性與小說”一題發表演講。1929年3月,她將兩次演講合為一文,冠以《女性與小說》的標題,發表在美國雜志《論壇》上。恰逢小說《奧蘭多》出版,她便為自己建造了一座小樓,并在這里將《女性與小說》大加修改和擴充,寫出了《一間自己的房間》一書。這是一部探討女性意識和女權思想的作品,在書中,她提出了極具代表性的個人看法:“一個女人要想寫小說,必須有錢,還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

“深圳”與“廣東漢劇”在時間推移中,先后找到了一個平衡的支點,形成了故事的基本框架:一九八九年,一群青年緊追下海潮,積極響應“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口號,叩響了特區的窗扇。三十多年來,他們摸著石頭過河,用自己的腳丈量出了各自的人生。

當鐘聲敲響,林中伸出了兩條“尋找”之路:一為舞劇系教授保健蘭的尋找真相之路。姐姐保健青離奇自殺,保健蘭苦苦尋找姐姐死亡的真相;漢劇《金蓮》幕后,檀香盒里的金蓮鞋迷失在欲望之中,于是,棋路在不知不覺間錯誤地狂飆,最終流于傾覆。二為青年舞蹈家阮行的尋找自我之路。阮行曾因一出舞劇《洛神賦》年少成名,雅號“小洛神”。因故從巔峰隕落之后,她自此沉寂數年,與記憶和現實痛苦纏斗,深陷混沌。當她終于在恩師保健蘭的指點下,再次站上舞臺,她才真正理解了舞蹈和人生。

兩條林中路時而并行,時而交錯,徐敬禎是保健青、保健蘭姐妹的啟蒙師父,但旁逸斜出的枝葉,于不動聲色中開放出了謊言的惡之花。吳心、吳為、吳祎三兄弟在冥冥中映證了舞劇《洛神賦》,上演了現實版本的曹植、曹丕和甄宓。羅宇和保健蘭因漢劇《蝴蝶夢》結緣,但羅宇沒有通過人性的實驗,成了開棺木取腦髓的田氏。阮行在“李桃杯”賽后因緣際會認識了羅宇,命運軌跡在悄然中發生了扭轉。阮行在與父親、林琛、劉一朗、吳祎的相處中捕捉親情、愛情、友情的秘諦,冰層與冰層之下,是誰對女色展開無饜的追求?是誰的權力斗爭衍生了他者的犧牲品,降格為純粹的財富?是誰的世紀,誰的時代,誰的記憶和誰的愛?兩代人的藝術渴念和理想熱望漸漸逾越林立的高墻,在暗處相握。喉間的夜鶯陷入沉睡,徒留一地梅花,灰色身影肩負著既定的宿命,第三次推開頂層辦公室的門。當一切看上去即將恢復平靜之時,情狀卻急轉直下,愈加撲朔迷離。只有阮行在聚光燈下煢然起舞,她是永遠的洛神。

這是一個關于特區的故事,也是兩代人對藝術渴念和理想追尋的血淚史,還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廣東漢劇的當代發展史。這是一場蕉鹿之夢。

廣東漢劇《蝴蝶夢》里,莊周曾唱道:“昨與真,虛與假,虛虛幻幻。”每條河流自有流向,從它該來的地方來,去它該去的地方去。如果放達一些看待人生的困局,便會發現,你也是“第四堵墻”后的戲中人罷了。我相信也希望每個人都能在《蕉鹿》里窺看到一塊屬于自己的舞臺,上或者下,內或者外,“出將”或者“入相”,都寫意,都恣肆,都浪漫,都精彩。

是為序。

武捷宇

2023年9月19日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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