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街巷志:一朵云來
- 王國華
- 19644字
- 2024-12-20 18:41:41
流塘
——深圳日常生活素描
流塘是個地理概念,原為一自然村,后改為社區,隸屬于西鄉街道。深圳市寶安區老城區由新安和西鄉兩個街道組成。名為街道,實有別于內地一般街道。兩個街道管轄人口一百多萬,堪比中等城市。流塘路周邊,常住人口亦有十數萬。
吾居流塘日久,已將其作為生活概念,活動范圍大大外擴,西至107國道,東到公園路,北接西鄉大道,南達上川路。今人買房安居,必看周邊配套。其實一個人的生活半徑,不過周圍一兩公里,亦即,步行十幾分鐘可至。若超過此距離,需駕車前往,便不屬于自家地盤。一走一駕,咫尺天涯。吾之地盤,以流塘為原點,隨著我的腳步一次次踩踏,越來越堅實。或有一天,在深圳地圖上轟然一閃,大寫加粗,再不褪色。窗外有雨,擊打在棕櫚葉上
下班沿流塘路步行幾百米,暗香撲鼻,毛孔舒泰,四季不斷。遂作一文《香如瀑》,曰:“我愿以無知換取更多想象,比如,香氣是藏在樹上的某些蟲子、小鳥發送的。低矮的灌木里,跑過一只灰色老鼠。生活在南方的老鼠有福,食物永遠充足,它們的洞穴不冷。這只老鼠,拎著一個香囊跑來跑去。那是它一輩子的使命。吃飽喝足總要做點什么。它不是特立獨行,是其他動物派出的代表,每日拋灑香氣,讓這幾十米道路變得與眾不同。人類享受了這些香氣,卻莫名其妙。看見看不見的眾生,個個都有嫌疑。無論香氣指認了誰,我都不會吃驚。”七八年無解,七八年如有神賜。終于某年得到確切答案,香味來自路邊院墻內的高大桂花樹。再經過時,同樣的香味,忽覺寡淡。
流塘路貫穿著工廠、旅店、報社、店鋪等,其中三個商業小區,地盤相加不抵在北方時居住的一個小區。就這,隨便拎出一個,在深圳的小區規模排名亦中等偏上。
寶安新村。深圳市前身乃寶安縣,縣屬深圳鎮及周邊村莊被劃成特區,其他外圍地方,分為若干區。后幾經變遷、切割,“寶安”二字堅強地保留下來。一個小區掛如此名頭,只因其為寶安較早的公務員小區。二三十年過去,墻體灰白斑駁,透著一股古舊的沉穩之氣。老住戶陸續搬走,居民換了一茬又一茬,仍有一些石頭一樣沉在水底。一對夫妻,也算本地高官了,無子女,經常牽著手在附近散步,很恩愛的樣子,成為小區一景。樓不高,無電梯,路闊。剛來時曾在那里租住半年,每天早晨被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吵醒。向窗外看,樹木森然,陽光穿過縫隙跌在地面,黑白分明。石凳上坐著兩個老人,輕聲聊天。
不遠處是富盈門小區,亦曾租住過。樓面刷了白漆,顯得單薄,據說質量稍遜。我租住的時候,半夜客廳里的墻皮脫落,發出嘩啦一聲響,以為鬧地震。太困,驚醒后馬上睡過去。翌日晨,驚見天花板禿了一大片。屋里蟑螂頗多,會飛,持舊書、拖鞋追逐,得手少,失手多。它們餓極了什么都吃。我買的新鮮辣椒,巨辣巨辣的那種紅辣椒,居然被這貨啃得豁牙露齒。很難想象它們吃掉辣椒時的樣子,就不怕便秘?遂買滅蟑專用粘貼數副,置于廚房灶臺旁,頗有斬獲,另殺蒼蠅數枚。還有觸目驚心的一只壁虎,皮膚慘白,像得了白癜風,已離世,狀貌凄然。該壁虎此前見過,嘴里叼著一只蟑螂,敏捷地左顧右盼。雖嚇一跳,轉念想,這是益蟲,要保護。于是溫柔地看它走遠。不料今日被我誤傷,命運何其乖張。
小區院內有幾株紫薇花,每年五六月的時候,開得爛漫,映襯著天空的藍,以至于給我留下了刻板印象:富盈門是紫色的。
緊挨著的天驕世家,號稱21世紀初寶安的“四大豪宅”之一。在一片農田中站起來的電梯房,蓋得高,物業好,自然讓人羨慕。最早買在這里的,非富即貴。賣房給我的那個前業主,花四十多萬元買來,住了十年,加二百萬元倒給我。那晚講價三小時,雙方妥協,簽訂合同。他蓋上筆帽開心地說,朋友們都提醒我,房價已見頂,速拋。言外之意,你王國華是接盤俠。我聳聳肩,無所謂,反正自己住。八年后,再見那位廣東小老板,對其笑言,老兄,你賣我的房子已漲到一千萬元。他笑道,祝賀。問他,你現在住哪里?答,好幾套房呢,想住哪兒住哪兒。怪不得若無其事。人家的財富是真金白銀,我和許多只有一套房的人一樣,財富僅及紙面。房子是無數深圳人的癢癢肉,飯桌上,茶館里,無論什么話題,聊來聊去,跟相聲《成語接龍》一樣,最后一定落到房價上,滿室沸騰。
為最大化利用土地,本地樓盤常蓋轉圈樓,即,近半圓形,非四四方方。如此,房間很少正南正北朝向,而是四面開花。天氣炎熱,正南正北也不見得舒服,稍微傾斜一下,向陽光示個弱,和諧社會。小區廣場多袖珍,或無,多把第一層架空,成為居民活動場所。一是廣場舞大媽的地盤。這幾年大媽們的伴奏音樂聲音明顯降低了,據說管理部門對分貝做了明確規定,偶爾抽查。這種擾民事,不能光靠自覺和道德約束,懸一把法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大家都方便。近年跟著兒女來深的老年人越來越多,除了跳廣場舞、帶孩子,做義工的也不少,各種大場面的活動中常見其穿著紅馬甲的身影。一些微薄的補貼,讓這些義工組織有了可持續性。二是遛娃之地。一早一晚,數不清的孩子在架空層跑跑跳跳,互相追逐。從蹣跚學步者到十來歲的半大小子,尖叫聲不斷。吾對此持正面看法:他們長大后要工作、要消費、要創造,人是城市壯大之根本,后繼有人,城市便得以存續。

背對著我們的人 ,轉過頭來便是熟人
小區中間有一露天泳池,每年過了“五一”,放水營業。憑窗而望,人影晃動,賦詩詠之:
春天的泳池是干燥的
俯視下去像個空盆
這個四季不分的城市啊
空盆周圍每天都盛開著鮮花
小區里長著幾株芒果樹,和榕樹、紫薇混在一起。不開花的時候,長相都差不多。一開花結果,就有了區別。某個周末在小區里散步,突然像意識到了什么,抬頭見枝頭吊著一個個美妙的芒果,青綠,接近黃,隨風蕩漾。又過些天,下班回家,門把手上面吊一塑料袋,內裝兩個圓滾滾的芒果。到業主群里詢問,原來是小區物業摘下來分給大家的。
還有一棵雞蛋花樹,每年四月末到八月初,花開不斷,黃白相間的雞蛋花掉下來,還是完整而結實的。我只撿拾落在綠化帶上的花,湊在鼻子下面聞,一股清甜之氣。身邊若有同伴,便情不自禁地拿到他們鼻子下面,逼著人家聞。他們一邊躲,一邊問,能聞嗎?能吃嗎?有毒嗎?吾答,泰國人是以此做菜的。拿回家簡單沖洗,扔進杯子里,冷泡礦泉水。一小時后,水味兒變薄,口感極好。
雞蛋花樹旁邊擺放著碩大的飲水機。隔幾天我就下樓打一次水。礦泉水,平均每次一兩塊錢。存了三百元,兩年沒用完。我穿著拖鞋,大背心,大褲衩,慵懶地邁著步,就像在自己的臥室或客廳里。每一縷風都那么妥帖。
這里是我的家。夜深時,窗外有雨,擊打在棕櫚樹葉上,泠泠有聲。關掉空調,擁被側臥,心靜如水。
偏僻的巷子里人聲鼎沸
深圳無荒蕪處,哪怕最偏僻的一個巷子,走進去,也會被忽然迸發的人聲淹沒。
莊邊村如是。該村為城中村,房屋低矮、密集,巷子狹窄,夾在天驕世家、富盈門、君成雍和園和麗景城等幾個小區中間。村中店鋪林立,理發店、五金店、舊貨店、網吧等等,賣菜攤位尤其多。孤身一人時,吃膩單位食堂,就自己買菜做飯。兩毛錢一把蔥(兩根或三根),還用膠帶小心地纏上。一塊錢一根黃瓜。五毛錢買兩頭蒜,暗想,若是按瓣兒買,估計他也賣。在北方,這樣買東西怕要起沖突。南方天熱,瓜菜都放不住,一兩天便腐爛,冰箱亦不是萬能的。人心換人心,零躉可也。若干菜名有別北方,黃瓜不叫黃瓜,叫青瓜;茄子叫茄瓜;青椒稱圓椒。
所有城中村的房子都不愁租。野蠻生長階段,土著們紛紛搶蓋,一樓在手,坐吃山不空。深南大道上曾有一“打卡”地標——漢京中心大廈,上書巨大的“我?SZ”字樣,意為“我愛深圳”,一度被年輕人調侃為“我愛收租”。有些“二房東”,承包下整棟樓,改造一下,起個文藝范兒的名字,號稱“公寓”,加價出租,亦發家致富。一次,幫租住在莊邊村的同事搬家,順便問問房東價格,該禿頂老頭傲嬌地說,不能講價哦,這個很搶手的。十年間,眼睜睜看著單房價格從月租三四百元一路漲到兩千元。疫情期間,大量工廠倒閉,深圳走了很多人,再到城中村中去,幾個二房東站在路邊熱切地看我,甚至追過來問:“老板租房嗎?帶空調,價格可以商量。”
最近一兩年,莊邊村里掛了許多標語,都與拆遷有關:“早拆完,早開工,早建設,早回遷”,“地塊拆遷有期限,真情服務無止境”,“搬遷是您的奉獻,安置是您的享受”……均無落款。散步至此,見一室門口掛著某某辦公室的標牌,進去瞎問。一男一女,男老女少,貌似接待員。什么時候拆遷?有什么政策?是哪個地產公司主導的?兩人懵懵懂懂,語焉不詳。看上去不像假裝,是真不知道。且想當然地斷定我是來炒房找便宜的,好心提醒道,先別買,到底能不能拆成,還沒準兒呢。
似乎伊們此前沒少接見此類人。
隔著前進路,有一神秘社區,院墻高聳,可見一座座整齊的別墅,已露舊態。細瞧,門口寫著“莊邊金莊園”,并不顯眼。據名判斷,這才是莊邊村土著真正住處,對面的“莊邊村”只為出租掙錢。與妻子并肩往里走,被保安攔住,以粵語質詢,請問您找誰?本想謊答“我們住這兒”,但不會說粵語啊,再者,被識破多尷尬。訕訕退回。與周圍各個小區物業比,這里更森嚴些。有一年春節乘保安不備,還是混進去了。行走其間,座座大門緊閉,二三樓里隱隱人影晃動,我這個早已以深圳人自居者,竟不自信起來。腳步綿軟輕飄,踩不踏實。
終究是別人的土地。
附近另一個城中村,名布心村。深圳市內不止一個“布心”,周邊城市亦有。布心實為“莆心”,莆即蒲草,長在水邊或沼澤地的多年生草本植物,植株高大,地上莖直立,雌花序粗大,俗稱蒲棒,莆心即蒲棒。可知當年此處水域眾,水草豐茂。深圳地名多來自廣府或客家土話,通過普通話和漢字轉來轉去,逐漸失去了原意。
該村隔著流塘路分為布心一村和布心二村。布心二村里面有兩株鳳凰木。“五一”前后開放,樹葉羽狀,單花似飛鳳,一夜變紅,天空布滿宏大敘事。花開時我去拍照,角度不好找,周圍的農民房,窗戶上擺著的物品,路邊凌亂停放的單車,常常闖進鏡頭。我有時歪著脖子,有時候下蹲仰頭。身邊會有不認識的人同一時間跟我同樣的姿勢。鳳凰木乃本城最常見樹木之一種,東湖公園、皇崗公園、洪湖公園、筆架山公園都是賞花好去處。而城中村的鳳凰花,是水泥里的跳躍,因少而尤美、扎眼。
村中一龐大建筑,名布心大廈,似為本村集體資產,其實就是幾層筒子樓,一個挨一個的小房間,每處不會超過三十平方米。關門是自己的世界,開門是一個望不到邊的大世界。租價低,住戶多。三四友人買房前,皆在此處租房過渡。他們交的房租,成了本地村民的分紅。
有一段時間,布心二村主街上的招牌全部統一起來,黃底,黑色的宋體字,不美。此風一度全國蔓延,新聞中報道另一城市曾有一路,統一招牌,黑底白字,像是靈堂,瘆人。忍不住問一個理發店主。他說有人因安全緣故提過建議,倒無強令統一,商家自己選的。這就怪了。什么審美造成了這么整齊的局面?還能回到五彩繽紛的日子嗎?
村中租住者多為出租車司機和工廠工人。傍晚時分,橫七豎八的出租車塞滿路途。行人閃轉騰挪,穿插而過。行人以女性居多,穿不同的制服,此所謂“廠妹”。電子工廠夾雜在農民房中,在路上邊走邊打量,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下班時如洪流般涌出的人群好像蓋了一個章:這個樓,工廠也。路邊的布告欄里貼了好多招工啟事,基本對學歷沒要求,年齡要求也很寬松,可見招人不易。拍下來發到微信朋友圈里。一位東北媒體老總復:“月薪六千元,比我多啊。我要去。”復他:“一分一秒都被機器精確控制著,你受不了的。”
夜八點,一個戴工帽的中年婦女,高而胖,臉上淌著汗,穿著深黃套服,站在布告欄旁對著電話大聲嚷:“要是上白班就不要上夜班,要是上夜班就不要上白班。”吾夫婦剛好路過,妻小聲嘀咕:“這是一句廢話。”我卻仿佛看到彼端有一個想加班多得錢的人,他和此岸的人穿同樣的工裝,因細微的階層差異而有了巨大的鴻溝,乃至對立。這個城市里,不乏一躍飛天者,更多情況是,一個小小上升空間足夠一個人爬行一輩子。

千里馬常有 ,帶字母的路標不常有
對面的布心一村給我的印象總是漆黑的,該處有個規模不小的夜市,多次閑逛,常有會被絆倒的擔心。黯淡的燈光下,一長溜攤位,廉價的拖鞋、背心、充電器,各種不明來歷的小吃。攤主面目模糊。從未買過那些小吃,恐懼“地溝油”。寫過一文,名字就叫《路過七十三區夜市》(收錄于《街巷志:行走與書寫》一書)。寶安曾以數字劃分地塊,此處舊稱七十三區。
夜市兩側的樹也砍掉了很多,或跟2018年名為“山竹”的臺風有關。沿海地區常年刮臺風,“山竹”是極大的一次。是時,深圳市里給出的指令非常嚴厲,大致是寧可白白準備,也不能到時措手不及。室外作業全部叫停,船舶全部停運、入港。體育場館里鋪好被褥,住滿臨時安置的民工和無家可歸者,發放面包和礦泉水等。第一天刮了點小風,下了點小雨,人們開始笑談臺風登陸又失敗(此前常有的事)。不意第二日清晨起,風越刮越烈,像野獸在叫。眼看著大樹斷裂,砸癟停在樹下的汽車。雨水黏在一起,在半空中橫過來,整塊澆下。臺風過后,街道像經歷了一場戰爭。垃圾桶和廣告牌東倒西歪。夜市那條街上的樹倒了一半,高大的榕樹橫在路邊,根須帶出觸目驚心的一大坨新鮮泥土。工人前后左右奔忙,以電鋸切割之。所幸,兩千多萬人的城市,無一人傷亡。
流塘村也是城中村。被建安路隔開,西面是流塘新村,東面是流塘舊村。流塘舊村與“流塘市場”重疊,進去,一層幾乎全是店鋪。烤魚店、拉面館、水果店、小超市……店名皆透著濃濃的山寨味兒。一天到晚人氣哄哄,氣球飄在腦瓜頂上也掉不下來,狀類香港電影中的廟街。樓間距很小,把人們的生活也拉近了,呼吸著彼此呼出的二氧化碳。某次,看到一美食微信公眾號上介紹一家螺螄粉店,看地址,就在流塘市場內。此臭物,我之最愛也,興沖沖帶兩個朋友去,米粉細,口感不爽,亦不筋道。后來想,也許自己恍惚了,再去印證下。吃完第二次,確定就是不好吃。所謂的“網紅”,不見得真紅。在這種地方做生意,這個打法不靈,還得沉住氣,老老實實等待回頭客。
流塘新村幾同舊村,均為“握手樓”。樓間距小于一米,打開窗,各自伸手可觸碰,故謂“握手”。陽光滲漏下來,不小心都得卡住。早晨和傍晚,不太熱的時候,有人坐在樓門口發呆,一發呆就像個老城了。但是,這種老小區尚不能給深圳抹上懷舊基調。目前的深圳,相當比例的人仍在向前看,向高處看,遠方還有無限可能。“一個畫家畫出的地獄情境:陰暗、土黃色的天地之間,張開的一個大嘴。數不清的孱弱之人,衣衫襤褸,相互推擠著,如螞蟻一樣進入嘴中。不知他們是自愿還是被迫。其實,人死后,哪有什么天堂和地獄,只有陰間。有罪的和無罪的,生在同一個地方,死在同一個地方。我經常在深圳的藍天白云下面行走,在花叢中、河岸上行走,那些清晰的線條,明亮的畫面已深入我的大腦。我將其視為某種暗示,將來的陰間,可能就是這個樣子。”此乃吾之作品《點滴錄》中的一段,或可代表部分深圳人的心態。凄風苦雨與蓬勃綠色中生成的價值觀和世界觀,大有不同。
在巷中行,抬頭可見住戶晾在窗戶上的衣服。這里真是省衣服。晚上洗了,第二天穿,不耽誤上班。幾件薄衣換著穿,一年夠用了。路中間有幾個木質花壇,內植粉紅的簕杜鵑。隔花看人,人都變得漂亮許多。地面干干凈凈,再無污水橫流,這應該是城中村綜合整治的結果。深圳地少,為了蓋房,拆掉城中村矮房,壘起高樓。原先租住在里面的人,搬至他處,生活成本驟增。頂不住的,只好打道回鄉。城中村乃城市濕地,大量的快遞小哥、清潔工、廚師、保安棲身于此。把他們逼走,這個城市的塔基就沒了。或曰,深圳彈丸之地兩千萬人,已經很擠了,走掉就走掉。其實深圳真不能自滿。高學歷是人才,低學歷、無學歷的人,只要靠自己汗水掙錢,不偷不搶,都是為這個城市做貢獻,也是人才。深圳有個口號“來了就是深圳人”,每個人見到這七個字或有不同感受,但起碼起意良善。城市綜合整治階段,相關部門把城中村的水電煤氣等基本配套做好,清理垃圾,種上花草,美化墻體,使之煥然一新。設置網格員,維持治安。“濕地”由此得以保留。

黑壓壓的人群讓我心里踏實。只要有人,便有交換。交換日久,秩序漸成
村旁有一“北帝廟”,只一間小平房,夾雜在高樓大廈之間,里面賣些香燭之類,不知供的什么神。能保留至今,且香火不斷,可理解為信仰的力量和城市的溫情。
沿流塘新村同一側前行二百米,有一規模較大的綜合體,原先開了很多面目模糊的飯館,沒什么特色。忽一日,重新包裝,全部是當下最流行的消費形式,出租屋改為各式公寓,飯館改為“豆記匠品”“愛上吹牛的蛙”“椰林印象”“宴遇烤肉”之類。還有一個保利萬和影城影院、仟悅城超市。以前的消費者變老了,疏離了,就重新開始一輪。深圳依然是年輕人的天下,年輕人源源不斷地涌來,消費自然向他們傾斜。有點殘酷,也有點欣慰。
如今的城市生活舒適度漸高,煙火氣漸少,與外界的勾連越來越多,面目仍有異,內核卻趨同。干凈、整潔、秩序,屬于當下的共同價值,被同化既是整個城市的必然,又是租戶的必需。對于這種被稱為現代化的東西,倒也用不著特別警惕。“大一統”之后,一定會漸漸生發“不同”,若天時地利人和,力度大到一定地步,乃至翻天覆地,直接百花齊放。此亦一顛撲不破的規律。
我伸出手,抓到一把空氣
在一個地方,看那些事物萌發、成長、存在又消失,就像看一個人的生生死死。他是他。我是他。世界像一坨黏液,悄悄蒸發吧,干巴巴了還是有一些痕跡。
初到深圳寶安,朋友領我走進一條街道,位于富盈門小區與莊邊村之間,拐角處一座建筑,名“寶雅苑”(名為“某某居”“某某苑”的,多為原住民蓋的所謂“小產權房”),一樓是個市場。售賣肉食、面食、青菜為主,居然還可在此買到哈爾濱紅腸。街道像一條滾燙河流,賣菜的、賣花的、賣雜貨的,擁擠在一起。

鬧市中的小廟 。得意失意皆收拾
有點小疑惑,路邊攤位與后面店鋪賣的生活用品幾無差異,店鋪老板似乎不是特別反感前面的小販,或是無奈,或是自發市場聚攏人氣,大家都有生意做,一加一大于二。同行之間無需赤裸裸地仇恨。沉浸其間,以為此場景將天荒地老。不知道哪一年,好像一夜之間,喧囂沉寂。街道變得跟他處一樣,干干凈凈,整整齊齊。辦法也簡單,在道路中間加一條隔離帶,兩個車道頓時明顯了。在路上擺攤會擋車,退往人行道則礙人。沒有了模糊地帶,攤販無立足之地,問題自行解決。
人氣易散不易聚。重走老路,我無法跟人說這里曾有一個市場。人們生活依然方便,超市、藥店、面包房、銀行、水果店、照相館,一個挨著一個,方圓幾百米內可解決基本生活需求。有時候也會突然冒出個念頭:那些賣菜為生的人去哪兒了?
“上品砂鍋粥”倒閉后,很多人都吃驚。初抵此地時,朋友請我在這里吃的第一頓飯。仿佛在我身體里做了記號,此后外地朋友來,都帶到這里吃。典型粵式食物,主打的砂鍋粥,放幾片肉就是瘦肉粥,放半只雞就是雞粥,另有鴿子、甲魚、青蝦等種類。所有配料都講究個“鮮”。判斷青蝦之鮮尤其簡單,看鍋中蝦是否彎曲。弓腰越深越鮮活。若軟而直,說明下鍋前已死去多時。一周末,我們五個老友抽風一樣在“上品砂鍋粥”吃宵夜,邊吃邊“斗地主”,其中兩人因為發牌問題差點兒動手,舉起了煙灰缸被拉架的搶下。直到天蒙蒙亮,有人進來點早餐,我們才撤。事后講起,五人都覺得好笑。2020年春天,因疫情原因,周圍店鋪關了好幾家,我把該店轉讓經營的照片發到微信朋友圈,引來唏噓一片。雖不是客似云來,但總有生意做。十年老店都挺不住,著實嚴重。過些時日,同一地點開了一家客家菜連鎖店。深圳客家飯館頗多,特色菜有豬肉湯(瘦肉切塊煮湯,放了胡椒粉,口感稍辣。坐定,第一道菜,喝幾口發發汗,開胃)、釀豆腐(把豬肉放在豆腐塊里面,有時讀作“讓豆腐”)、油炸小河蝦(寸把長,通紅,鮮嫩,有時會放幾根韭菜在里面,似畫蛇添足,適合下酒)。此代彼,可長命乎?拭目以待。

閉門 。新常態之一種
莊邊路上,一排平房,全是飯店。“河南人家”生意最好,牛大骨很棒,一盤端上來,一人一根,啃半天。旁邊一家名為“野生魚”的飯店,去吃過兩次,鐵鍋里現燉著魚,隨點隨吃,味道不錯,價格高,客人極少。這樣的客流量如何保證利潤?一友人悄悄告訴我,老板是做大生意的,開這個飯店純粹是玩,主要招待自己的客戶。如今平房已全部被推掉,圈起來,準備蓋一個巨大的居民小區。土地平整了好幾年,還沒什么動靜。
消失的路邊攤,首數甘蔗汁。嶺南冬日,甘蔗季,一捆捆,一車車,黑皮青葉,滑潤堅實,攤主替削皮。即便如此,咬來仍費牙。貪其甜,不得不買。當年曾有鮮榨甘蔗汁者,一臺簡單的壓榨機,置入整根甘蔗,青色汁水自管中淌出,灌一小瓶,不過五六塊錢,飲之清甜。持續數年,生意均不壞。忽一日,新聞爆出壓榨機下實為一塑料桶,內裝溝邊舀出的臟水,兌一點甘蔗汁。有圖有真相,視之惡心。一夜之間,攤販銷聲匿跡,再沒出現。或者,壓榨機發明時就沒安好心,配備作弊細節。本一好好的生意,貴點又何妨,每瓶賣至十元,保證利潤,消費者亦可食安。如今,攤販無生意做,食客只能笨拙地啃咬,猴子一般。人類千萬不要比賽誰更聰明,結果往往是把自己逼得返祖。
季節性、流動性的瓜果攤,有榴蓮、西瓜、南瓜、大棗、核桃、山藥等,偶爾分立錦花路兩側。逢年過節或下雨時,我都要多買一點,不需要也買,這樣攤主們可以早點回家。
消失的店鋪更多。商業過剩,早有跡象。十多年前某一天,走進緊靠西鄉大道的一家超市,朋友言其將倒閉。零零星星幾個店員,目光呆滯,看我們進去,視若無睹。深圳的服務口碑甚佳,如此態度,說明心事重,顧不過來。
兩家“人人樂”也關門了。該超市乃深圳本土品牌(不知為何,本土品牌名字多土氣,有一種香煙叫“好日子”,有個家具城叫“松寶大”。“松寶大家具城”,常常被人理解為一個叫“松寶”的大型家具城)。前者位于建安路與流塘路交會處,改換門庭日久,能記起它的人已經不多;后者位于錦花路,離我家近。逢年過節一定去逛一下,感受里面紅彤彤的節日氛圍。二樓入門處,五顏六色一大片繽紛的糖果,令我求糖果而不得的童年陰影凸顯。磨痂般癢。一樓則租給了一些零售商,上二樓超市需在一樓繞過一個個覆蓋著商品的玻璃罩。溜邊兒有一賣皮帶的,我差不多每年從那里換一條。不貴,年年都系新的。還有好大一塊場地租給一個兒童游樂場,為安全計,全部由充氣墊制成蹦蹦床、滑梯等,一進門就被尖銳的童音覆蓋。周圍店鋪店員沒事就津津有味地看孩子們游樂。疫情期間倒閉。空曠的地盤上只有兄弟兩人開了個剪頭攤位。以前我常去美發店,按頭、敷面膜、揉肩、敲背等附加服務,全套下來,一兩百元。后來頭發越來越少,想,簡單剪一下得了。兄弟二人手藝好,用噴壺稍微噴點水,嘁吃咔嚓,十幾塊錢,走人。
自父親逝世后,我就開始掉頭發,自己能明顯感覺出來。幼時一直以頭發烏黑濃密而自豪,到深圳后,曾一人獨居一年半,妻子孩子還在東北。那時起,頭發陸續變白。人這一輩子會經歷很多事,每個事件在身上留一點痕跡,有的顯眼,有的淺淡。最后,人就被這一個個事件消化了。
如今,這個“人人樂”已成往事。
還倒閉了一家影院。哦,不是一家,是兩家。同一個地方的兩家。最先叫“17.5影院”,從我家下樓,步行約三百米,進影院,買票,加上等電梯的時間不會超過五分鐘。于此曾首觀《西游降魔篇》。妻子非常滿意,每次散步走到門前,都會輕聲感慨,多方便啊。約一年后,影院易主,更名為“萬豪巨幕影城”,里面的配置沒什么變化。暗自疑惑,前業主干不好,后業主就能?“包場”看過一個動畫片(滿場只有吾夫妻兩人),名字忘了。那次票價三十五塊錢,又加買了一瓶水,一向反對我在影院里吃喝的老婆都沒吱聲。這純屬道義支持,擔心它挺不住。但后來,它還是沒挺住。
這樣的結果,一定不在那些事物萌發時的計劃內。但如同人的生老病死,誰又能逃脫這個結果?當事人比我這個旁觀者更失落,更能感受到其中的痛和無奈。當然,也可能很超然。子非魚,焉知魚之悲喜?

三五公里內 ,如此規模的商業綜合體至少六個
而在我一個人的世界里,每一個小事物的結束都有一種時代結束之凄慘、之傷感。一度以為自己還年輕,現在卻眼看著他們一個個離去,無能為力。當初打交道的一些人,強悍、生命力旺盛,感覺他們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如今卻不斷地告別。我伸出手,空空抓到一把空氣。此消彼生。
前進路和新安四路交會處,曾有兩塊幾乎挨著的空地,搭著腳手架。而現在,商業綜合體完整地立在那里。一個叫流塘陽光大廈,一個正常的中等商業綜合體,無奇。另一個叫“寶立方”,修成元寶樣式,建設時還打了個標語,“北有水立方,南有寶立方”。2008年北京奧運會剛結束,“水立方”三字如日中天。暗笑,這熱度蹭得。寶立方里面生意不錯,去晚了找不到平面車位,只好停在立體停車位上。有點畏懼立體停車,太窄,把車開上去需小心翼翼,開車下來時也很麻煩。但我隱隱預感將來一定有提高效率的辦法。只要社會安定,經濟穩定,技術就會逐漸改進,此乃大勢。
流塘路上的飯店也是開了關,關了開。就像一閃一閃的鏡頭,黑白不斷播放,最近兩年突然定格,湊近一看,兩家均為“羊湯燴面”。四個字前面有小小的標識做區分,一是“郝記”,一是“老孫家”。吃過一次,河南風味,客人和服務員說話都是“中不中”“中”,還聽到有人笑罵“龜孫”。兩個店鋪中,其中一家生意特別好,午飯和晚飯,進進出出都是人,翻桌率高。另一家相對慘淡些,在這邊等得不耐煩的人,有時也到那邊去點菜。我暗疑兩家飯店是否一個老板。貌似給了你選擇的機會,但無論選哪個,都是莊家贏。
大超市陸續關掉的同時,小超市開起來。七十三區把頭處開了個超市,又是俗氣的名字——美家福,只有一樓。天黑后,里面人頭攢動,同樣是超市,它和倒閉的超市有什么不同呢?想來,一是地點,相距幾百米,人氣便不一樣。二是商品定位,看著細微,其實天壤。如定價,如品質,低了不行,高了也不行,需恰好撓到附近消費者的癢癢肉上。這個超市里無太貴的東西,很多雜牌啤酒,價格低,還經常搞打折營銷。我夾在人流中,找到了貨架上的“德惠大曲”。德惠乃吉林省會長春下轄的一個縣級市。吾居長春十八載,知道此酒市場份額不大,后發現在深圳卻賣得很好,幾乎成為東北酒的代表。買了幾瓶,典型的東北味兒,可稍微撫慰一下已形成多年的口味。想起一件事,在長春時,有一次和二人轉演員孫小寶聊天,問他,你錄制的碟片在哪里賣得最好?本以為答案是沈陽、哈爾濱之類,誰知他斬釘截鐵地說,主要在廣州和深圳銷售。東北人大量南遷,為北方產品創造了南方市場。世間并無絕對的割裂。血筋拉著骨頭走,皆不過“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還有新開張的影院,最近的一家位于錦花路和新安四路交會處,緊挨盒馬鮮生寶安店,文藝裝修風格,隔音效果不佳,貌似只有一個放映室,因屋子不大,空氣不怎么好。初以為這么個性的影院總該放些特別的電影,看排片,皆大路貨。好在選擇日多。我和妻子算了一下,方圓一兩公里內,步行十五分鐘,現有七家影院,各自定位不同,大小不同,給我提供了足夠的選項。
深圳這么多人,總是要消費的,一個個在路上飛奔的快遞小哥、外賣員,可以理解為售貨員的變身。以前在柜臺后面守株待兔,現在是主動湊過去,送貨上門。有的改成功了,有的越改越糟。若干商家相信換手如換刀,換名亦如此。前進路上一家飯店,隔一年半載就換一次名,甚至連主打都換了,鄂菜變粵菜,粵菜變東北菜。進去一看,老板還是那個胖乎乎的中年男子。
后來終于徹底消失了。
貌似堅硬的事物,請再坐一會兒
另一些事物,似乎永遠在那里,和我一樣長了皺紋,就是不走。它們顯得比我年輕些。
寶安新村小區門口有一水果店,我專門寫過一首詩來描述它:
優鮮果園。深圳著名水果銷售連鎖店的山寨版。
漂泊的我,每天下班從門口經過。買過一次香蕉
再路過時,店主小夫妻同時打招呼:大哥,下班了?
或者,大哥,去上班?或者,大哥,吃飯了?
下一次,買山竹,閑聊三分鐘。
女店主說她愛好文學,向我借書。我揀出《打工文學》合訂本贈她。小夫妻要送我水果,我拒絕了。
某一天,見女店主坐在塑料凳子上讀那本厚厚的書。
在附近小區買房以后
再沒買過他們家水果。
偶爾全家散步到寶安公園水果店是必經之路
店主還是打招呼,像朋友一樣這是你家小妹吧?好漂亮。
下一次感嘆
你家小妹長高了!
清晨涼風拂面
小夫妻騎電單車進貨人潮之中迎面看見
立即停下向我問好。
箱子掛在后座上,顫顫巍巍。
昨日出外辦事,途經優鮮果園
忽然想去買些水果,卻見大門緊閉。
黃紙上興高采烈地寫著:“回家過年”無緣無故笑了
脫口說了一句:新年快樂。
2017年1月21日
后來,妻子看到一個新聞,說流塘路上一個水果店店主把攤位擺到外面,城管制止,小伙子跟城管動粗,拿出了刀子,被拘留幾天。按地址和內容核對,猜測主人公即是那個店主。我們都有點吃驚,小伙子文質彬彬,跟客人說話慢聲細語的。或許對管理者天生抵觸吧。為緩解飯店占道經營的問題,管理者就在晚飯時段把飯店門口非人行道部分的空地劃給飯店使用,并用花盆之類的隔開,飯店擴大了臨時經營面積,也不影響行人。再嚴格執法時,請一些女執法隊員,站在飯店門口,不說話,相當于柔性阻擋。小伙或是碰上了一個說話比較沖的主兒,言語不和,沖動而為吧。
還有一個名為“小鍋小灶”的常德缽子菜,旁邊的店鋪前后換了好幾茬,它如水中石頭,被時間遺忘在那里。其名字和標識實在不顯眼,天天從那里過,從沒注意到。一天下午,忽然打了個雷,啪嚓一下子,嚇得我一痙攣。猛然抬頭,見到“小鍋小灶”,想,它怎么還在?為什么總是人頭攢動,有什么經營訣竅?對其無愛無恨無感,卻多了幾眼打量。十多年間,只去吃過一次,點了石鍋魚、臘肉炒野芹菜、雪里蕻。深圳的湘菜館極多,這一家到底有多好,我是外行,說不出。幾年間,它悄悄擴大了規模,兼并了周圍店鋪。
寶安公園西門門口,兩棵大榕樹下,有一客家擂茶飯館,也是看慣身邊“變換大王旗”。廣東本地的漢族人一般分三大民系:廣府、潮汕和客家。廣府人主要分布在廣州、佛山、中山以及粵西南。潮汕人主要分布在汕頭、潮州、揭陽等地。飲食上,潮汕人最具個性,他領你去吃飯,幾乎一律到潮州菜館,捧場意識強烈。潮汕人開茶葉店,剛開始也全是做同鄉生意。同鄉購買服務,不要求打折,只要求貨真質高。賣方也沒有白送的概念,誰來都得付錢,除非“我請客”。潮汕人做生意成功,一半原因是同鄉捧起來的。客家人主要分布在梅州、河源、惠州等地。這家來自揭西的客家擂茶飯館主打的擂茶飯,直接點說就是湯泡飯。一碗綠色的汁水(擂茶),一碗米飯,沖泡,可稀可稠;黃豆拌小蝦、幾乎切碎的豆角、蘿卜干、花生各一小碟,據自己需要加入。可再點一份“粄”,類蒸餃,米漿做皮,白,近乎透明,素餡為主,可以看到里面的白菜、蘿卜、韭菜等。客家人祖上皆在中原,粄乃因地制宜之一例。炎熱夏日,兩人對坐于樹下,一份擂茶飯、一份粄、一支冰啤酒,怎一個“爽”字了得。有朋自北方來,必帶其來品嘗一番。
天驕世家小區樓下,有一家“大秦嶺老碗面”,專營陜西面。吾去陜西出差兩次,打車時,司機都說現在西安那幾家游客眾多的店并不正宗,想吃正宗的可以去小巷子里找。客家餐館店員正制作一種類似北方蒸餃的食物,菜單上名為“粄”。但在客家人語境中,“粄”乃一種糅合的食品材料,并非一種食物,絕大多數用米粉或米漿制成,可煎可炒可煮,有咸甜干濕之分,命名方式也各不相同他們還告訴我簡餐標配:一個肉夾饃,一碗涼皮,一罐“冰峰汽水”。最后一個最不可或缺。口感不錯,橘子味。友人晉東南,與我同住一個小區,一日,他發微信朋友圈稱,“大秦嶺老碗面”的紅豆粥深圳最好,沒有之一。晉東南乃山西人,偏執的面食愛好者,走遍深圳大街小巷,尋找、品評面食,若發現一處“寶地”,即呼朋喚友前去饕餮。吾對此略持懷疑。兩個絕對的判斷:其一,深圳的飲食種類最多;其二,全不正宗。因為聚集全國各地外來人口,故無所不有;因為要適應此處更多人的口味,故作媚俗調整。比如這家陜西飯館,剛開始做的肉夾饃,脆、香、筋道,后來居然做成酥皮。屢次見它食客多多少少,搖搖欲墜,卻一直挺到今天。

客家餐館店員正制作一種類似北方蒸餃的食物 ,菜單上名為“粄”。但 在客家人語境中,“粄 ”乃一種糅合的食品材料 ,并非一種食物 ,絕大多數 用米粉或米漿制成, 可煎可炒可煮 ,有咸甜干濕之分 ,命名方式也各不 相同
“永和豆漿”也是神奇的存在。點早餐,油條配一小碟醬。在北方,一般是小咸菜,換成醬屬于典型的瞎吃,卻是降低配料角色地位,更能襯出油條本味。北方小菜,尤其北京切成細絲的小咸菜,太好吃,無意間喧賓奪主了。另有番茄牛肉面,紅彤彤的湯汁里,一大塊真誠的牛肉。去臺灣旅游,在街頭吃的牛肉面也是四四方方、厚厚實實一大塊。朋友看到我拍的照片,說,我在某某地吃的牛肉面,肉比紙薄,略等于沒有。
暗想,就憑這實在勁兒,生意也能長久做下去。
早茶店也很堅實。周圍幾家大酒店和商業綜合體里面都有。常去的是御景國際酒店五樓,離得最近。逢年過節或者周末,從早晨七八點到下午一兩點,幾十張桌子來來去去食客不斷。名為早茶,實乃早飯和午飯的綜合體,上百個品種可供選擇。主打小吃為蝦餃、紅棗糕、腐皮干蒸、鳳爪、蛋撻、椰絲球、豆沙酥等等,至于包子、油條、豆漿等,更不在話下。假日與友人坐在桌前等著上菜,他感慨地說,當下之早茶,茶點都是半成品配送來,加熱上桌,很少店內現做了,去哪個店吃都是同一味道,再沒有“哪個店的茶點好吃”一說,只有品種多少和服務優劣之分。不同廚師現做真的有差別,可我們實際吃的都是流水線機器做的同一種產品。食物的體溫越來越少了。
以上,提到的飲食居多,一個人和地方的連接,很多時候還真是靠一個袋狀的胃。性可產生愛憎,食物亦可產生愛憎。價值觀建設中,有它一份。胃對地域的敏感,猶如嘴唇和皮膚。
流塘路寶安新村門口有一彩票店。有幾個人好像住在那里一樣,天天見。只要有一個人抽煙,屋子里就烏煙瘴氣,所以每次進去都被嗆一下。沒人大聲嚷嚷,也很少互相說話,大家自己玩自己的。我經常從那里買彩票。一買就是十五期,守株待兔。跟我一樣的人不少。平均每天兩三元,一年七八百塊錢,就當買個希望。最多一次中了二百元,平時偶爾中五元十元。以前說中五百萬元買一套房,放現在也只是交個首付而已。一個小姑娘問我,我們沒錢,你比我們強多了,怎么也買?我沒回答。我知道每個人都有一顆懸著的心。這么多年,彩票店一動不動地堅守在那里,為多少迷茫的人提供一個暫棲地。
大家都在路上。一路走,一路汗水。這些貌似堅硬的事物,不一定多么堅硬。我的文章寫完不久,它們其中一個也許就發生變故了。這變故不可以簡單的“好”與“壞”論斷,一萬個方向有一萬種情緒。
每一個事物上都沾著一片記憶。或許是這個人的,或許是那個人的。我記錄的這些事物和我發生過關系,偶爾剮蹭著身邊的人。
他們把城市釘在地面
“小姐,掃一下”他手里拿著牌子
牌子上是個碩大的二維碼。女孩快走。他追。
女孩回頭瞪一眼。
他沮喪地轉身,臉上寫滿漂泊。
我和他對視一下
他把牌子掩在身后。
若無其事擦肩而過
是的,艱難的若無其事。
2018年8月1日
我確定,那是一個房產中介。深圳的中介遍地走,過來人對其又愛又恨。愛的是,多年前被忽悠買了房的人,都吃到了城市的發展紅利。打車時,出租車司機說,他一個老鄉賣了深圳的房子,徹底財務自由,回故鄉縣城過逍遙日子。類似傳說,現實中確有其形。恨的是,時常電話騷擾,連你的姓名和詳細家庭住址都知道。上來就問,您某某小區的房子賣不賣?不賣。那我這里還有一套很好的房源,價格低,買不買?買賣之間他都有錢賺。那天在路上走,忽然降下大雨,三步并作兩步躲進路邊一個中介店面。屋內小伙子非常客氣,讓我們坐下避雨,還端了一杯熱茶來。感動。發了個微信朋友圈。一友回復說,你要說買房或者賣房,他能把海鮮大餐端上來。也許吧。他們把所有人當作潛在客戶的思維讓社會更和諧,總比橫眉立目攆人出去要好。飯后散步,晚上八九點鐘了,樓下的一排中介店還燈火通明,小伙子小姑娘們進進出出。里面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都穿著雪白的上衣,扎著深色的領帶。感覺衣服沒換,只是換了張臉而已。
他們一定不會永遠是這個樣子,調控的洪流隨時沖毀看似堅硬的現狀。他們逃不掉各種規則的桎梏。回頭看,所有的既往,都是野蠻生長。那個階段,很多人慘痛跌落,很多人因為生機勃勃而充滿期待。
莊邊村村口有一店鋪,賣各式現做面餅,其中一種,甜且松軟,妻子愛吃。她指點著,讓我注意經常坐店門口的那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瘦,走路顫顫巍巍。老板是個中年男人,總會遞給老太太一塊餅。伊安靜地坐著吃,癟癟的嘴巴動作幅度略大。斜射的陽光籠罩著她。我問,老太太是老板的親人嗎?妻子說,她問過,老太太是個租戶,經濟條件一般。老板很善良……
餅店斜對面,一個魚店,店主是夫妻二人,顴骨高,頭發亂。一個小男孩,十一二歲,一副怯怯的樣子,干起活來卻生猛。他躲在店主后面,把顧客選好的魚一棒敲死,撿起刀來刮魚鱗,剖開魚肚掏凈,清洗。全套下來,一兩分鐘。一些顧客就問店主,現在也不是暑假啊,孩子怎么不去上學?店主說,這是自己的侄子。其兄病逝,嫂子改嫁,只留下一個孩子,放在廣西老家不放心,所以帶出來。自己在深圳無房無戶口,一天到晚緊忙活兒,找不到上學渠道,只好先讓孩子在店里幫忙。又過幾個月,孩子忽然不見。問。答曰,回老家上學去了。愛管閑事的顧客們都有點欣慰。再過半年,孩子重新出現在店里,說是學業跟不上,自動輟學。記不清又過了多長時間,那個簡陋的門臉兒兌出去,一家人都消失了。那個孩子可能不知道,盡管大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不少人都還在問他,關心他。
莊邊二路拐角有一超市,敞開式,主打廉價水果蔬菜。冬天橘子上市時,整條街道都飄著好聞的橘子味。該超市門口原先有一修鞋匠,名為修鞋,箱子、衣服拉鎖都可以修。第一次在那里補鞋底,收我三十塊錢。覺得好貴。他很客氣地說,老板啊,已經很便宜啦。聽口音,似北方人,到這里也入鄉隨俗地把顧客稱作“老板”。后來就習慣了此處的價格。這邊的消費觀念與北方還是略有差異。買房時,前業主非要把兩個精美的大理石茶盤留給我們。我們推辭。前業主說,我這個很貴的,好幾千塊錢,你們喝茶用得上。而我們一家人喜歡客廳里亮堂,簡約。有一天,岳父把樓下收廢品的人叫上來,要賣大理石茶盤給他們。人家說,你給我二百塊錢我才搬下去。岳父吃驚,怎么,還給你錢?對啊。震撼教育后,講價,最后講到八十元,對方給搬走。看表情,還老大不樂意。樓下有很多二手店。收二手電視,一百塊錢收進來,兩百塊錢賣出去。流動人口多,今天來,明天走,買新的沒必要,買舊的可以隨便挑,所以總有生意做,一臺洗衣機不過一兩百元,用半年,二十塊錢賣回去。相當于租用。
后來整理街道秩序,鞋匠沒被趕走,換了個更偏僻的墻角繼續經營。老客戶還能找到他。這更增加了他的歸屬感。我撞見他,從四十多歲一直到現在將近六十歲。幾個固定的中老年男人沒事坐到他旁邊聊天,吸煙。他也有主人的神態。

街巷在老人的安坐中慢慢變老了
上川路和前進路交會處,經常出現一對賣藝的老年夫婦。上下班高峰期,男的拉二胡,女的坐在旁邊,偶爾整理一下家當:音箱、坐墊、水杯等等。不知他們為何要大包小裹地上街。那老頭拉得太難聽了,經常跑調,一首《好日子》硬是和《敖包相會》串調。隨便一個人只要拉一拉都能拉得比他好聽。何況他拉了這么長時間,自己邊拉邊修正,也應該十分嫻熟了。音調優雅一些,不為討好別人,起碼可以取悅一下自己。但他執著于自己的跑調,樂聲飄蕩在行人和拿小旗的交通志愿者頭頂,又半死不活地砸在黃昏的地面。老頭對自己的業務一點兒都不求上進。這就比較可恨,全深圳的人都在努力,你卻自暴自棄,還想要錢。后來我就不給他們錢了。
在錦花路街道拐角,連續幾天傍晚見一個年輕歌手彈吉他賣唱,表情憂郁,聲音滄桑。似有故事。腳下的音響效果一般,卻難掩其投入。掃碼打賞后閑談,邀其有空到辦公室聊天。有私心,都市民謠,萬一聊出點東西來,豈不又是一篇文章。幾天后果然來。言其乃美發師,唱歌不為掙錢,純閑的。偶爾也和幾個朋友一起唱。再聊,則著三不著兩。應請求將其拉進一讀書群,話癆,總問些令人無語之話題,所謂尬聊,終一日,因調戲異性被群主踢出。
再也沒見過他。
前進路上的車流中有兩個乞討者,幾乎常年徘徊在固定地方,穿灰色中山裝,都胡子拉碴,看不出具體年齡,或五十或六十。一個扮視障者,一個扮輔助者。紅燈車停,“視障者”拿著雞毛撣子往前車窗上抹幾下,也算付出勞動。遇上駕駛員身上帶零錢,且心情好的時候,就打開車窗給他們幾個鋼镚。二人與時俱進,現在經常遞過一個印著收款二維碼的紙牌。多次碰到他們,深入思考了一下,他們執著于老舊的套路,風吹日曬成本并不低。所為何來?我正面理解為,他們喜歡這種自由,雖受人白眼,但非特定人,歸根到底誰也不認識誰。那個鄙視他們的人走開了,鄙視便消失,相當于無鄙視。
還有一個手藝人。夏秋季節現身一棵榕樹下。身邊整整齊齊擺一堆新鮮秸稈,劈下一條條外皮(熟悉的外皮,幼年吃甜秸稈不小心會劃破手和嘴角)。他拿在手中,令人眼花繚亂的一頓操作,一個翠綠的“蟈蟈”誕生了。頭上還有兩根長長的須子,在微風中顫顫巍巍。榕樹下正是天驕小學的孩子們放學必經之路。那個手藝人一天也能賣出一些。我有時候站在旁邊愣愣地看。多年前的農村生活又被他帶回來了。沒幾個人能逃離童年的影子。
天驕小學的孩子們都穿著統一校服。其他地方上學、放學時也可看到同樣場景,若拍下來,相當壯觀。深圳的校服一度被傳為“最美校服”。設計極簡單,藍白相間。有長袖也有短袖和短褲,且短褲不分男女。竊以為,設計談不上多么亮眼,在于全市統一風格,學生個人之間、學校之間的差異消失了,無法從著裝上區分三六九等。平等事大,小處落實。
人真多。夾雜在人流中,跟著別人的節奏,不由得腳步加快。就像那些在超市搶購促銷商品的老頭老太,兩個人也要跑起來。這里的人,常常被別人帶著走。

休息時的等距離排列 ,是忙碌時的折射
可是,每天打交道的那些人,反而隨著洪流消失不見。他們的領帶,各種品牌的汽車,桌上茶杯旁邊寫著名字的牌子,不斷張合的嘴,一個個詞匯,感覺都是可以復制的。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也在被別人復制。上面提到的那些人,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卻像釘子一樣將這個城市釘在地上。人走了,影還在。晚上,影子被覆蓋。白天,又顯現出來。
行走于凹凸之間
朋友張偉明告訴我,他之所以愿意住在寶安新村,因為這里挨著寶安公園,可以隨時爬山。后來他換了房子,附近還是有個公園。
寶安公園位于廣深高速的出口處,實為一座山,名嶺下山。附近一個小區,名嶺下小區。公園有環山路,遍種綠植,人行其中,濃蔭如蓋。偶爾漏下一縷陽光,于肩頭劈出一道白。嶺南的樹,臉皮厚,耐活。臺風來臨前,枝葉繁茂的樹木經常被砍禿,只剩兩三根粗大主干,像是一個人高舉著兩條胳膊,一動不動。為它擔心:這還能活嗎?一周后,枝干上長出細密的枝條和鮮嫩欲滴的葉子,仿佛一個人舉著兩條翠綠的胳膊,還是一動不動。密林里常見“小心蛇、蜂”的標牌,畫著卡通的蛇和蜂。馬蜂、黃蜂不稀奇,蛇也時不時遇到,越來越見怪不怪。還遇到過鮮艷的蜥蜴,警惕地抬著頭,和人對視。直至人類轉過頭去,蜥蜴才罵罵咧咧地離開。
公園入口處,左右各一大片草坪。周末常常坐滿了人,大人發呆,小孩兒亂跑。周邊的樹上偶爾掛著一兩只脫韁的風箏,好幾天都掉不下來。
企龍山公園和寶安公園僅隔著一條西鄉大道。深圳的公園,大多依山而建,修一條環山路,種點花草,即一公園。山多,是造物對深圳的恩賜。爬山已成深圳人最重要的休閑方式之一。一是鍛煉身體,二是路上風景不枯燥,因為名人軼事和人文傳承少,干脆就以風景論風景,今人照樣可以賦予其血肉,發揚之,光大之,將來某一天,臉上也會貼滿令人望而生畏的皺紋。
企龍山腳下有兩小區,一名中糧瀾山,一名御龍居。山旁有河,名西鄉河,輾轉注入珠江口。正門登山口有一片農家采摘園,里面種著茄子、辣椒、絲瓜、草莓等大路貨,亦有黃皮、木瓜、香蕉等嶺南特有水果。這是受保護的永久基本農田。秋冬正是采摘季,周末常見游人彎著腰在那里采摘,還有的大開大合地仰俯拍照。山腰處,可見一大片荔枝林。向下俯瞰,還真有紅嘟嘟的荔枝掛在上面。湊近了聞,一股淡淡的香甜。對妻子說,從未見人采摘,荔枝季很快就會過去,替他們著急。妻答,一斤也不過幾塊錢,雇人摘下來賣,都不一定夠本。不止此處,蛇口的四海公園、南山的荔香公園、福田的荔枝公園、深圳大學校園內,都有大片的荔枝林,舊日深圳仿佛一個土氣的村姑,被從天而降的光鮮外衣包裹著,荔枝林恰似不小心露出的一塊肉,透露著農耕社會的真相。而這些露肉又成一抹浮云,讓天然的城市增添了一點點野韻。
新鮮出爐的企龍山公園有一缺點,路邊無大樹,雖植各色花朵,仍很曬。常年在深圳待著,并沒覺得多么熱。有一天在山道上行走,手中持一把紙扇。邊扇邊想,若無空調和電扇,現在的嶺南,仍然是可以發配罪民的煙瘴之地。在該公園遭遇一場迅疾的雨,無處躲避,渾身濕透。說說關于下雨的一個題外話。我開車出行,旁邊的汽車高速駛過,濺了好多泥點子在我的車上。晚上電閃雷鳴,暴雨傾盆。心想,好了,不用洗車了。第二日晨,車身濕漉漉的。晾干后,泥點子更清晰地顯現出來。其后幾天,經常下雨,或大或小,泥點子一直在那里。這是為何?
另一對“雙胞胎”山巒,一名大井山,一名尖崗山,共用“尖崗山公園”之名,隔著廣深高速和寶安公園遙遙相望。大井山上有一環山路,平緩,適合老年人。尖崗山的登山長梯名競云棧道,磚紅色臺階,每五十階一計數,頗陡,從最下一階行至山頂約半小時。有人步履輕盈,邊走邊哼唱。余與妻子則大汗淋漓,喘息不定。途中有一小亭,路牌上分別寫著“紫薇幽徑”和“子規幽徑”,想起此公園當初曾重金向全國公開征集路名,吾亦為評審委員,對此名投下贊成票。山頂遠眺,遙遙可見大南山、平巒山等,樓宇森然,大團大團的白云堆積在空中。胳膊若能加長,當伸手輕輕撫摸一下。
有消息說,以后要建空中走廊,把這些山嶺公園全部連接在一起。站在山上,平視其他山頭,才深刻認識到自己一直生活在凹凸之間。平日行走在夾縫里,并不覺得逼仄。道路是通暢的,視野是開闊的,心頭是自信的。感慨,這些山巒的另一種命運是沒有變成公園。若無今日的繁華深圳,我只能在這里的原始河流和山川之間散步。更也許,我們這些人來都不會來,深圳的奇跡造就了我們這些人的命運更改。
流塘公園乃一極小山包,被四周的樓房和道路包裹起來。村史中留下的孤證顯示,此山曾名富足山。公園正門對著前進路,需拾級而上,臺階頗陡,兩排臺階中間,用大理石板修了光滑的斜坡,很多孩子從上往下滑,前面的孩子剛滑一半,后面的孩子就跟上了,家長坐在旁邊刷手機或者聊天,似乎一點兒都不覺得這有什么危險。
御景國際酒店五樓有一空中走廊,可直抵流塘公園,應是方便客人來此散步。走一圈不過十幾分鐘。里面還有一條條岔路,環環相扣,若都逛遍,也得半個小時。整個公園樹木密集,似有陰氣,蚊子多,走一會兒就賺“紅包”若干。有幾個老人經常鼓樂齊鳴地在那里唱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歌曲。連愛閑逛的岳父岳母都說不喜歡這種地方。我的成見則是因為洗手間太臟,已到讓人無處落腳的地步。后來維修整理,跟其他公園一樣,放置了廁紙和洗手液,也有人天天清掃。但前幾次留下的印象太深,“臟”這個字三五年內在我腦子里都走不出去了。
孤證還提到,在富足山可以遠望海邊。我試了多次,只看到一棟棟樓房。圍海造地,人類的居住地不間斷地向大海拓展。寶安中心區那么多小區和寫字樓,都是站在原先的海灘上。魚蝦鱉蟹的尸體半夜要起來嚙咬高樓的腳丫子吧?
緊鄰著流塘公園和御景國際酒店有一個教堂,頂上高高的十字架,幾與山齊。站在流塘公園的小路上,可見其窗。偶爾一些中老年信徒成群結隊從里面走出來。距其兩三公里處,隔著廣深高速路,另有一個教堂。友人王熙遠的女兒在那里辦的婚禮,我們幾個朋友參與觀禮,贊美詩響起時,心靈頓時安靜下來。深圳面向大海,接觸西方文化較早,不免受其影響。此為一例。
我站在遠處
前進路下面正在修地鐵,這條主干道被挖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開車行走其上,如同關云長過五關斬六將。作為寶安老城區,深圳人口最密集的地方,早就該有一條地鐵。對當下的行路難,雖有怨言,更多的是期待。姍姍來遲的地鐵12號線,沿線百萬人口都將因此受益,但是,他們的榕樹丟失了。
那些巨大的樹木從流塘派出所一直到延伸到創業二路,一年到頭的綠色,遮住了頭頂的綠色,像城市中的森林,多么熱的天氣都不用擔心。它們一夜之間都被挪走了,連個招呼都不打。由此,很多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建筑,裸體一般站在我面前。我不好意思,它們也不好意思。
那些樹像被放逐的孩子,在另一個園林里扎根、老去,等地鐵修好,也回不來了,與此處再無關聯。城市的現代化過程,容許感傷,卻無法走回頭路。
我站在遠處,打量流塘的時候,看到另一個我。他走過的路,那么低微那么瑣碎。我對他的悲辛并無同感。盡管我刻意低下頭去,接近他的皮膚,感受他的體溫,但仍然夾生。現在的我,是離開的我,即使重走一遍那一條條路,也踩不出同樣的腳印了。彼處的我,那個他,已成為沒有情感的雕塑,僅剩下歌哭的表情,定格在那里。
每一天都有一個離開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