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初姐,你很喜歡歷史嗎?或者說文科?”我坐在凳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抖腿,歷史書立在桌子上在陽光下折射出好看的線條。
“很喜歡,那是一種溫柔的力量。”她眼神呆滯,似乎沉睡在綿長的回憶。
周末的鐘聲敲響,回家的路上,風(fēng)也是溫柔的,初夏的暖意,撲面而來。夾道的竹林簌簌搖晃,地上的竹影斑斑駁駁。
“你知道嗎?有一種能力,是通過一種媒介和過去取得聯(lián)系。”她跟在我身旁,輕飄飄地開口。
“嗯......像監(jiān)控那樣嗎?”
“差不多吧,但是也不一樣。”纖細的手撫弄輕盈的頭發(fā),一雙杏花眼里藏著無盡的溫柔,就是這么一個親近的人,竟然就早早離世。
“那怎么做才能取得聯(lián)系呢?感覺還是挺神奇的。”我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思來想去,沒有任何的頭緒。“古代的人是寫信來聯(lián)系的,飛鴿傳書,我們是用手機,很少寫信了。”或許寫信是個好辦法呢,可是信,會有人收到嗎?
“如果是寫信的話呢,寫下來就好了,不需要地址,會有人看見并回復(fù)你的。”淺淺的一笑,暈染開初夏的明媚。
“信......那我用不一樣的東西寫下來,是不是可以聯(lián)系到不一樣的時代,不一樣的人?”想到這里,身體莫名地開始興奮,似乎下一刻就要飛到家去,迫不及待地寫下這神奇的信。“可是,真的有這種超能力嗎?這是21世紀,科學(xué)發(fā)展的時代了,而且,我可是堅定的唯物主義。”
“可是你剛剛迫不及待的樣子分明就是很愿意去做的啊,怎么就輕易定義自己的立場呢?我以前也是堅定的唯物主義,現(xiàn)在,我覺得我也可以偶爾的時候不用這么的相信科學(xué)。”花初低著頭,看著熟悉的路程,有些激動。“快到你家了嗎?”她抬起頭,看向紅磚的獨棟建筑,眼里的光又暗淡下去。
我真不知她面對媽媽時,會是如何的神情。
“祝司......”她站在家門口,輕聲念著我的名字。我們家在她去世后的五年內(nèi)就已經(jīng)翻新了一遍,她覺得陌生,又覺得里邊似乎有熟悉的人,還有熟悉的故事。
“媽,我回來了!”我站在玄關(guān)換鞋,貓著個身子叫喚著,四周只有廚房的炒菜時,鍋與鏟碰撞的叮當聲。
“回來了,放下包進屋寫作業(yè),一會兒吃飯叫你!”廚房內(nèi)傳來老媽慈愛的聲音,和往常一樣,叫我去寫作業(yè),只是不同以前的是,我老實進屋了。換做之前,撒丫子往沙發(fā)一癱就開始玩手機
“喂,你干嘛?”我咬著牙,憋著嗓子小聲問趴在廚房門口的花初。她靠在門上,看著老媽出神。
“走了,進屋了,你再看一會兒,老媽背后一涼,又要開始驅(qū)鬼了。”捏著個嗓子,十分的不舒服,奈何她沒有半點想走的苗頭。“哎,進屋了,別看了,你之后會天天看見的,你想她了就回來看她一眼唄。”
關(guān)上門,我飄飄乎,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仰躺在床上,呆滯地,望著空白的天花板,這一刻應(yīng)該說些什么呢?我的生活原本應(yīng)該是在爛泥堆里發(fā)爛發(fā)臭,直到我老去,可是現(xiàn)在......
我不想就因為花初的出現(xiàn)就改變我原本的狀態(tài),這太奇怪了,而且,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能看見一個人靈魂。
可是,我真的就得這么一直頹廢著嗎?花初都能夠出現(xiàn),還有什么是不太可能的,現(xiàn)在說我是死人一個,我也會猶豫了。
“你不是寫作業(yè)嗎?各科老師好像都發(fā)了卷子吧,你不寫,明天周天下午就回學(xué)校交作業(yè)了。”她看我躺在床上,沒有半點要做作業(yè)的想法,喋喋念念著。
“算了,試試吧,萬一呢?”我的聲音小得跟蒼蠅振翅一般,甚至臉上的不耐煩也只在一剎那間浮現(xiàn)又立刻收回去。
度日如年,和在學(xué)校一樣的痛苦。
“想當年,你爸爸和你媽媽,一個文學(xué)霸,一個理學(xué)霸,那可真是強悍。”她靠在門上,盯著窗外,嘴角勾勒笑意。“你媽媽在美術(shù)上還是有些天賦,你爸爸對于書法也有自己的想法,真真叫郎才女貌,天地良緣。”語調(diào)雖然是激動和贊嘆,可在眼神里,為什么還潛藏著不甘心,就那么一瞬間,她似乎有更大的秘密關(guān)在心里。
“行了,別說話了,寫不出來題就煩,你自己待會。”我有些不耐煩的打斷她接下來的回憶,漫不經(jīng)心寫著題,可余光里,在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分明如高中學(xué)生沒兩樣,可就是這么的陌生又難以琢磨。
筆下頓住了,為什么不命令禁煙,而只是提醒呢?
看著寫下的各種環(huán)境安全,身體健康,我總覺得不滿意。
“喲,難住了,讓我看看。”她湊過來,俯身看著我的答案,深吸一口氣,錯愕地看著我。“你,為什么不寫稅收呢?國家的財政主要來源不就是稅收嗎?煙民這么多,稅也就自然會漲。所以,你明白了嗎?”她望著我的眼睛,我說不上來哪里可怕,總覺得她們這樣有頭腦的人瘋了之后是件極其恐怖的事情。
草草寫完一張試卷,便被媽媽叫去吃飯。
“小司啊,你們下周好像又要考試了吧?”媽媽一如既往地夾了一塊沒有骨頭的雞肉在我碗里。這一次,我沒有再和從前一樣扔回她碗里,平靜地看著她,又迅速地夾進嘴里。
“媽,我是什么樣兒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考試,次次都會叫家長。成績......不太理想。”羞愧在話音剛落時爬滿了我的整張臉,不知道為什么,我好像不是祝司了。
“小司,考試嘛,能做就做,不會做也不要費勁去想。人生不是只有考試,你要有自己想做的事情,知道了嗎?”或許只有媽媽的眼光里才有這樣的慈愛吧。
爸爸,向來沉默寡言,這樣溫暖我的話,是絕對不會從他嘴里吐出來的。我也一點也不喜歡爸爸。
“哦對了,你爸爸出差快回來了,大概就在你們考完試后,之后會休假一星期,得將漫畫書藏好,別讓他看見了。不然,準得罵你。”她歪著頭看我,沒有半點的責(zé)備。
“媽,我成績不好會不會給你丟人啊?”我哦試探地問,話說從前是不會在意他們的任何想法,也不會顧及他們的臉面。
“這有什么關(guān)系,讀書不是唯一的活法,每個人追求的都不一樣,你總會找到自己喜歡的東西的啊。”
這個周,安靜的詭異,花初阿姨雖然在我身邊,但是寡言少語,季子文也專心在復(fù)習(xí),大家都在忙各自的事情,只有我,望著遠處的夕陽發(fā)呆。
周二的兩堂語文課,安排寫作訓(xùn)練。
給一位歷史人物寫一封信。
如果呢?真的可以嗎?
你好,秦始皇嬴政......
白駒過隙,見字如晤。
你真的會是昏庸殘暴的皇帝嗎?為什么總覺得你不是這般模樣的人,在我的印象中,你統(tǒng)一度量衡,統(tǒng)一文字和車軌。在這個充電器連接口都五花八門的時代,我驟然覺得統(tǒng)一是那么的方便......
“你好。”滄桑雄厚的聲音在我耳畔突然響起,四周沒有一人開口,“別東張西望,寡人在這。”左肩被人輕拍,寬大的玄黑袖子垂落在地上,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袖子上金絲線刺繡的龍紋,窗戶闖進來的光灑在上面,亮閃閃的,格外莊重。
“你是......嬴政!”這般黑色的龍袍,是他!絕對不會錯的。歷史上我最喜歡的人,之一。“祝司愚鈍,不應(yīng)直呼陛下名姓......”想著他那個時代的人,作為君主,哪怕過去千年,應(yīng)該也還是保留著自己的高傲吧。倘若真是,我直呼嬴政大名,萬一惹得他不高興,揮起和我一樣高的泰阿劍把我腦袋給削了咋辦。
“放心,寡人可不是老木頭,早就已經(jīng)跟上時代的腳步了。寡人既不會生氣,更不會斬你的頭。”他少有的笑容里,溫文爾雅,似乎在歷史長河中沉淀了所有暴戾脾氣。
“可是,后人不是常說陛下您是暴君嗎?所以在下惶恐至極也是情有可原。”我苦澀的笑著,在刻板印象中,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焚書坑儒,極其殘暴。
“哦?寡人是如何殘暴的,快與我講述。”他坐在我高高的書堆上,端莊大氣,眼神里的凌厲帶著滿滿的殺意,似乎我只要一張口,他就會揮劍向我。
“快快細說,否則,寡人絕不輕饒你!”他微瞇著眼睛,就連龍袍上的那條金龍,眼睛里似乎也散發(fā)著血氣般的光芒。
“你焚書坑儒......”我心一狠,反正他已經(jīng)不在了,威脅不到我,就算是我能看見又如何。
“那是一些歪門邪道,我只是燒了那些愚昧無知的書,那些有用的農(nóng)書工書,還留著的。”
“你還大修阿房宮......”
“血口噴人!工匠才畫好圖紙,還沒開始修,這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情!”
“你驕奢淫逸......”
“寡人戎馬一生,何曾驕奢淫逸,只有鄭氏和胡氏二人,如何算得上是淫逸?寡人,從未如此!”
“你還......”大腦一瞬間頓住,不知道對于他還有什么負面新聞。
“寡人如何!”一聲厲喝,我僵硬在原地,這是穿越了千百年鉆進我耳朵的,帝皇的聲音,難怪在古代那些大臣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呢,這氣勢逼人的威嚴,往那朝堂龍椅上一坐,擱誰不害怕?
“陛下威武。陛下的豐功偉績應(yīng)當銘記。推行郡縣制,興修長城和鄭國渠,推行秦法.......”我一時間滔滔不絕,又一剎那頓住了口舌,遲遲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寡人這一生,只為我大秦子民!”他莫名的激動。
“陛下......”我低聲喚著,不知如何面對瘋狂的場面。
風(fēng)吹過教室,翻動桌上的書頁,我手邊的胡亂寫下的文字草稿落在他手中,剎那白光閃現(xiàn),那位千古一帝消失在眼前,四周只剩下同學(xué)匆匆下筆的沙沙聲。
“陛下......走了?”
“走了,別看了。”花初坐在教室多余的凳子上,翻看那張草稿。
“子文姐,把你寫的給我看看。”我看著作文紙上兩三行字跡犯愁,胳膊肘悄悄地頂了頂季子文。
她假裝不經(jīng)意地往我這邊挪了挪紙,又淡淡地一瞥,沒有說話。
“大恩不言謝。”我飛快地抄著,草草了事。
這幾日,說不上哪里奇怪,總覺得大家都各懷鬼胎,興許是快要考試了,都在緊張復(fù)習(xí)吧。
“祝司,你怎么不復(fù)習(xí)?”晚自習(xí)靜悄悄,我在桌子底下寫寫畫畫,沒干正事,花初從凳子上站起來,嚴肅地打量著我。“你媽媽當年這么優(yōu)秀,你總不能讓她失望吧?”
你總不能讓媽媽失望吧?
我停下了手里的動作,不知道為何,想到媽媽看我的時候,那雙慈愛的眼睛,鼻頭竟然會陡然地發(fā)酸,紅著眼眶,從前和她吵架的場面一幕幕浮現(xiàn)在腦海中。
“我不要你管我!你和他一樣,只知道工作!我的學(xué)習(xí)你們有過問一次嗎?家長會你們有鼓勵我一次嗎?你們太讓我失望了!”那時候的我不會理解賺錢多辛苦的,只知道他們不陪我,就是他們的錯,他們不愛我,為什么要把我生下來?
“祝司!怎么跟你媽說話!我們拼死拼活上班,不就是為了你過得好一點嗎!你怎么就這么不懂事!你學(xué)習(xí)我都不想說你,次次家長會,次次去,你們班主任總和我探討你的學(xué)習(xí)情況,說好聽點你叫均衡發(fā)展,說難聽點,你就是吊車尾!”老爸在我的印象中,西裝革履,眉頭永遠都是鎖著的,從未打開過。
“祝亭福!子不教,父之過!我成績不好,我品德敗壞,你有好好教育過我嗎?天天回家倒頭就睡,你過問我在學(xué)校的成績嗎?你只關(guān)心你工地上的項目!”我聲嘶力竭,絕不會輕易掉第一顆眼淚,對,就是這種理直氣壯地委屈樣兒。
“我告訴你,工地上的農(nóng)民工,他們也有家庭,我必須要保證項目能夠安全實施,他們背井離鄉(xiāng),有的還是夫妻倆出來打工,他們的孩子從小和爺爺奶奶一起住,照顧老人,照顧家里,照顧自己,自己學(xué)習(xí),自己努力,你呢?有的山村孩子比你還小,這么小的一個人,自己還是個孩子就要照顧這個家,你就不能學(xué)著別讓我們操心嗎?”爸爸額頭上的青筋暴起,我以為免不了會挨一頓揍,可是那一次吵得最兇,結(jié)束得也最快。他什么也沒說,寒假帶我和幾十個項目農(nóng)民工去了他們的家鄉(xiāng)......
“好了好了,明天一早就開始努力,行了吧?”我打斷自己的回憶,一邊小聲嘀咕一邊收拾自己的課桌。
收拾整齊后順眼多了,打開語文練習(xí)冊,這卷面是真的干凈整齊,新嶄嶄的,一個字沒動過。
“哇,你真的,我聽這個翻開的聲兒就知道你一個字沒寫。”花初站在我身后,淡定地看著我這本新的練習(xí)冊,無語地看著我。
“沒事,我現(xiàn)在寫,現(xiàn)在寫......”我縮著脖子,愧疚地低著頭,尷尬地笑笑。
春來發(fā)幾枝的上一句?
“王維的《相思》啊,你都不會?”花初錯愕地看著我。
“哎呀,我是記得的,只是不知道怎的,就突然想不起啊。春來發(fā)幾枝......”我絞盡了腦汁想。
“紅豆啊,紅豆什么?”她快急得跳起來。
“紅豆......紅豆......紅豆煮來吃不錯。”
“紅豆......”
“好了,紅豆生南國。”我寫在空白框里,咧嘴一笑。
我敢向天發(fā)誓,這絕對是我上高中以來,最難熬的一個周了。兩眼一睜,洗漱吃飯,早上坐教室就開始背書,一想偷懶,花初就盯著我,叨叨地說:“你也不想讓媽媽失望吧,那么慈愛的母親要心碎咯。”
真雞賊啊花初阿姨。這句話幾乎快和她的嘴巴長在一塊兒了。
“你當年也是這么監(jiān)督我媽的?”我一邊狼吞虎咽的吃飯,一邊打量花初。
“你猜嘞。”她歪頭看著我,笑盈盈的看著我,我似乎看見她和媽媽年輕時結(jié)伴背書的樣子,應(yīng)該是斜陽下的走廊,手持書卷的少女,不施粉黛,身著簡單的校服,青春的氣息撲面而來。
考試那天,莫名其妙開始緊張,早上吃早飯的時候直抖腿。
“喲,緊張了?”花初站在身旁,雙手抱在胸前笑著看我。
“嘖,還說,本來就緊張,現(xiàn)在更緊張了。”我這個周很少和季子文搭話,她在專心地復(fù)習(xí),哪怕是進考場前一分鐘,也是那樣的認真。
“你和你媽媽緊張的時候,一模一樣,踩縫紉機式的抖腿。”她戲謔的看我。
“哎,你要不和我一起進去,反正大家也看不見你,你就站在我旁邊,給我講一下答案唄。”
“想什么呢?絕對不會的。能寫多少寫多少。去吧。”她拒絕了我的請求也是不無道理的,本來就是誠信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