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在場眾人都有些微醺。

只見主座之上，南臺山的大長老站起身來，老爺子雙眼微瞇，面色微微泛紅，朝君侯做了個道稽。

“今日俊秀云集，各宗各府的年輕俊才們，屬實可愛得很。”

大長老道號行木，已有三百余歲高齡，有資格稱在場所有人一聲“可愛”。

行木道人瞇眼而笑，“如此佳節盛事，不如來一場坐論道，不亦樂乎？”

眾人毫不意外。

一般酒過三巡，就該各宗子弟表演才藝的時候了。

何羽暗自一嘆，果然，老古董最愛出題考試。

主位上，君侯點頭，“長老出題即可。”

行木道人沉吟片刻，眼神一動，緩緩吟道：“我只出一題：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

“諸位年輕俊秀，可有所悟？”

全場瞬間寂靜下來。

幾位隱宗的長老互相對視一眼，目中全是無奈。

這位行木長老，確實是個老古董，出個題都如此講究。

以往論道，不過是弟子之間考考法術口訣，或是手談一番，互相拆解法術，也就是所謂的文斗，趣味橫生，也不傷和氣。

對小年輕們來說，去解讀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之類的理學概念，實在是有點難為人了。

即使是主修道法的隱宗弟子，也得好好考慮考慮，更不用說武修、劍修之類的，恐怕連題干也不一定能吃透。

果然，在場一眾年輕俊秀，紛紛陷入沉思。

“行木長老，盛會要的是熱鬧，何必出這么沉悶的題？”

一位中年女修士站起身來，她身上穿著真武宗的陰陽法袍，雙手揮動，于空中凝出幾根琴弦。

真武宗，道號知秀。

“我來助各位一臂之力。”

隨著知秀的彈動，一縷如天籟般的琴音飄然而出，靈力如水波蕩漾，霎時間，整個大廳猶如仙境一般。

空中，一朵朵曇花迅速綻開，又剎那間凋落，瞬間化作一朵朵蝴蝶。

蝴蝶振翅之間，便又消亡，再次化作曇花。

在場的年輕弟子們，如癡如醉，似有所感。

一曲作罷，行木道人拍手贊嘆。

“知秀，你這一曲彈完，此題已然自解了。”

何君秋亦是微微點頭，“知秀長老的琴藝，堪稱一絕。”

諸位年輕子弟，開始交頭接耳地討論起來。

角落中，月小蝶不知又從哪冒了出來，神出鬼沒，坐到何羽身邊，見狀，侍衛衛虎默默地后退了幾步。

那縷玉桂清香再次傳入鼻尖。

她手中拿了一杯甜口的玉露釀，一雙明眸彎如月牙，“何羽，敬你一杯！”

何羽呵呵一笑，“真巧，又見面了，這下我們兩個不算是陌生人吧。”

一聲銀鈴般的輕笑，“何羽，你說話真有趣。”

她并不像其他人一樣恭敬，而是喜歡直呼其名。

兩人舉杯入喉。

雖是在短短片刻內見的第二面，但可能是因為月小蝶的大大咧咧，兩人之間的氣氛已經如同老友一般熟絡。

“這道題，你怎么看？”月小蝶問道。

何羽拄著下巴，沉吟道：“道修講究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用于修煉上也是同理，所謂修道求真，行木長老出此題，應該是想考量一下大家對天道之理、自我之真的領悟吧。”

“而知秀長老的一曲琴音，曇花與蝴蝶之間的生滅輪回，更加具象，有了這一曲，想必大家都能解出來。”

月小蝶轉過頭，定定地看著何羽，雙眸之中露出奇色。

“何羽，你竟對道法也有這般理解么？”

“讀過些書。”何羽言簡意賅。

此時，南臺山那位天才弟子葉江雪，站起身來，對兩位長老各拜了拜，聲如碎冰。

“有形者不長，有名者必滅，然日月沉而復起，生死盡而復始，是以非我非彼，方可方不可。”

聞言，其他隱宗長老皆是苦笑。

此回答，堪稱完美，一下把其他人的路都堵死了。

行木長老瞇著眼，滿意看著這位得意弟子。

世家之中，以何云舟為首的幾位公子少主，紛紛對視，暗自搖頭。

這種道修讖言，本就不是世家子弟的強項，對他們來說，就像是互相打啞謎。

何云舟暗自冷哼，手卻不自覺地拿出筆來，默默記著筆記。

月小蝶低下頭，暗暗問道：“何羽，她說的啥意思啊？”

何羽瞅了一眼對方，“我記得靈風山不大不小，但好歹也是一道宗，這也聽不懂嗎？”

少女嗔了一聲，鼻尖輕皺，甚是可愛。

何羽只好解釋：“她是從前半句來解答，由物我相依引申到了生死輪回，與知秀長老的琴音契合，簡單來說，就是拔了一下高度，高屋建瓴。”

月小蝶若有所思。

此時，真武宗那位天才弟子，方明淵挺身而出，朗聲說道：“形無形，聲無聲，象無象；大道無常，唯真我可見。”

眾人紛紛倒吸了口氣。

這下輪到知秀滿意點頭了。

行木老道的眼縫張開，看了一眼這位眉宇凌厲的真武宗弟子。

“好啊，求真求我，自有一方天地，倒也不落下乘。”

有人低聲說道。

月小蝶又把頭湊了過來，“這句話又何解？”

何羽無奈，“他是從后半句解答，后半句的意思是大道只可近，卻不可知，而他的答案卻是大道雖無常形，但只要求得本真，終有一天能得見大道。”

“哦......就是反駁行木長老的題目唄？”少女稍稍歪頭，那縷玉桂清香一個勁地往何羽鼻子里鉆。

“真武宗本就和南臺山不對付，自然要駁一駁，初生牛犢不畏虎。”

何羽又品了口酒，這是新呈上來的琥珀甘醇，酒香清冽，總算是能讓人入口。

不過何羽的酒量不高，只喝了兩杯，又兼有佳人在側，此時臉色稍稍發紅，一雙深邃的眸子也微微瞇了起來。

月小蝶似乎也已微醺，將胳膊撐在桌子上，螓首轉了過來，睫毛彎彎。

“何羽，你對此題有何解釋呢？”

“這種啞謎很無聊啦。”何羽嘆了口氣，“哲理究得那么深有什么用？打架的時候，還是得用刀劍，而不是嘴皮子。”

少女卻扭過頭。

“就會打架，不解風趣。”

此時，其他青年才俊們，也紛紛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雖不如前兩位珠玉在前，不過也能夠應付各位長輩。

那近來變得低調的何明松，亦是答了句“一花一世界，一葉一乾坤”這種通用的答案，也算勉強及格。

行木長老滿意地呵呵輕笑，拍了拍肚子，“今日僅僅這些弟子們的道法哲思，老道我已經吃飽嘍。”

他正要坐回位置，何君秋卻仿佛不滿意一般，將手中酒杯放在桌上。

“啪”的一聲。

頓時，整個大廳又是一寂。

青衣意有所指，“行木長老怕是忘了，還有一位才俊未答題呢。”

行木、知秀，以及其他各宗長老，互相對視，恍然大悟。

竟將何家三少爺忘記了。

他們的目光在人群中尋找，慢慢聚焦在角落里的何羽身上。

對方正在吃點心。

“何羽。”君侯的目光也同時掃了過來，在看到月小蝶的時候，卻突然愣了一瞬。

何羽渾身僵住。

身邊的少女卻嘻嘻一笑，輕吐舌頭，滿臉幸災樂禍。

“你爹不讓你就這么逃掉呢。”

何羽只好嘆了口氣，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