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早上,全家人早起煮了熱騰騰的湯圓,然后拿上香燭紙錢到山上去祭祖。初一祭祖亦是門河村的習俗,在新年的第一天給祖先燒紙錢,祈求祖先保佑后人風調雨順平平安安,是門河村村民祖祖輩輩不變的信仰。
接下來的幾天,就是走親訪友的時候了。村子里家家戶戶其實都沾親帶故算得上是親戚,互相走訪一下,增進感情,把喜氣相互傳遞,真是何樂而不為。
而初五這天,青花家來了個客人,讓青花吃驚不小——好朋友李敏竟然走了幾個小時山路,來到了她家。見到李敏,青花真是又驚又喜:“你怎么知道路?我沒看錯吧?真是你啊?”李敏恭敬地和淑珍、勝利、蓮桂打了招呼,把手里提的一塊臘肉交給蓮桂,蓮桂不認識李敏,一時不知道怎么辦。青花趕緊介紹:“這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李敏,在大尖鎮住,現在我們都在桐州師專讀書。”
李敏親熱地對蓮桂說:“阿姨,我跟青花就跟親姊妹一樣的,你若是不嫌我禮太輕,就快點收下嘛!”蓮桂很喜歡這個長得俊俏、懂禮數又會說話的姑娘,高興地收下了禮物。這時李敏才摟著青花的肩膀說:“從大尖鎮到門河村,一路問過來,誰都知道路,我當然不會走丟啦!你天天跟我說你家,我早就想來看看婆婆、叔叔、阿姨和弟弟妹妹了,今天沒打招呼就來了,不會怪我吧?”青花歡喜極了:“當然要怪你!怪你給我這么大個驚喜!”兩個女孩笑成一團。
李敏在青花家呆了兩天,便要回大尖鎮了。走之前李敏告訴青花,哥嫂過幾天要出趟遠門,所以她也會提前回學校,不等青花一起走了。青花依依不舍地送李敏翻過一座山,才揮手道別。
年一直過到正月十五,就算是告一段落了。門河村將正月十五叫做“過大年”,這一天要在門前掛燈籠,照亮門前的路,恭送年神離開,來年才會心想事成。而青花,也要收拾行李,準備回學校開始新的學期了。
這天清晨,蓮桂裝了滿滿一瓶豆瓣醬和滿滿一袋老咸菜,放進青花的行李,然后看著青花,欲言又止。青花見母親像是有話要說,覺得很奇怪:“媽,你有話要跟我說嗎?”其實,青花和母親也并不太親近,母親老實,不善言辭,青花多年來一直忙著念書,有空便幫她做農活,但幾乎從來沒有正式地和她交流過。蓮桂從來不過問青花的學習,她不懂那些。至于為人處世的道理,她更不會講。她只是一味吃苦耐勞,默默支持女兒一路往前走。
蓮桂遲疑了一下,說:“你虛歲二十了吧?”青花點點頭:“是呀,媽媽你怎么突然問我年齡哦,你記得最清楚嘛!”蓮桂看著自己清秀的大女兒,說:“唉,二十了,也該考慮個人問題了。我娘家那邊有個遠房的老表,早就在跟我說,他們村有個男娃,人長得好,也是個讀書人,說哪天安排你們見個面,過年一忙,我還沒顧上,結果你現在又急著要走了,這咋辦呢。”
青花起初沒反應過來。個人問題?聽母親說完,她才恍然大悟。老一輩把婚姻大事都含蓄地稱作“個人問題”,雖然已是80年代,但閉塞的門河村仍保持著多年的舊風俗,婚姻大事父母做主的習慣對于蓮桂來說,再也自然不過。面對已經快二十歲的大女兒,她不免有些焦急,想給青花物色一個好人家。而青花是新時代的青年,當然不接受這一套,明白母親的意思后,臉紅了,卻也忍不住笑了:“媽,我還在讀書啊!我還要讀兩年半才大學畢業,現在說這些,還太早了呢!”蓮桂卻很認真:“讀了書還不是要嫁人,聽我那個老表說,那個男娃好像也在你那個學校讀書呢!你們如果見個面認識一下,以后在學校,有啥事也可以找他幫忙,免得你一個女娃子一個人在城里我們都不放心。”青花還是沒放在心上:“媽,你放心好了,我在學校有很多朋友,老師們也都很關照我,而且我除了讀書也沒什么別的事情,有什么不放心的啊?你就別擔心了哈,個人問題你也先別替我考慮了。媽,我走了哈,還要到大尖去趕車,晚了可就趕不上了。”
青花邊說邊背起了行李,準備去和婆婆告別。蓮桂也知道女兒一向倔強,便沒再多說,只是心里拴了一個疙瘩,暫時還解不開。
青花跟婆婆和父親道了別,叮囑幾個弟妹在家要好好聽話,然后又踏上了屋后的山路。她哪里能夠想到,緣分的奇妙就在于此,若是命中注定,無論怎樣兜兜轉轉,山重水復,最終總會走到同一條路上,驀然相遇。
幾個小時的山路加上幾個小時汽車的顛簸,當青花終于在黃昏時分到了桐州汽車站時,有些頭暈。她拍打了一下暈乎乎的腦袋,背著行李走出車站去等公交車,卻看到車站門口有一個她幾乎有些遺忘了的熟悉的身影。她以為是自己精神不佳看花了眼,也沒在意,繼續往前走時,那個人卻主動迎了上來:“青花!”原來青花沒有看錯,果然是林風。
青花有些驚訝,心卻突然跳得快了起來。她驚喜地問:“真的是你呀?你怎么也在這里哦?”林風從她背上拿下行李,笑著說:“明天就開學了,我想,你肯定也是今天回學校,我這次順路要辦點事,所以沒從大尖鎮走,不能在大尖鎮碰到你,我下了車后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等到你,結果我運氣還真好,真讓我碰上了。”青花便更驚訝了:“你是專門在等我喲?你等多久了?哎呀你也真是的,要是我比你先回學校呢?你豈不是要白等了!”林風仍然保持著他一貫溫和的笑容,說:“可事實證明我沒有白等啊!其實我也剛到,沒等多久。好了,別愣著了,公交車來了,回學校吧!”
青花跟著林風上了公交車,心里莫名其妙感動不已。他居然是專門在等她,而且是在毫無預料的情況下,幾乎是在賭一把。她慶幸自己是在今天回桐州,沒有早一天也沒有晚一天,她也慶幸一路還算順利,沒有耽誤,否則他會在汽車站等更長的時間。公交車上很擁擠,他背著他自己的和青花的行李,右手扶著把手,努力地側身騰出一個空間,讓青花站得比較舒服一點。青花沒有看他,而是轉過頭假裝認真地看窗外一逝而過的景物。沿途都是模樣相似的樓房或平房,還有來來往往的車水馬龍。那些熱鬧的萬般景象,對于青花來說都微不足道,只有身邊這個名叫林風的男孩,在那個時刻,一瞬間占據了她生活中舉足輕重的位置。
回到學校,林風要幫青花把行李送上宿舍樓,青花卻堅決不干:“東西又不多,我自己能拿上去。你快回宿舍吧,回去收拾一下東西,休息一下,明天就要開學了。”林風堅持要送上樓。兩人都很堅決,僵持不下,這時候高晶瑩背了一個大包氣喘吁吁地走過來,看到他倆,高興地大叫起來:“青花!林風!終于又看到你們了!你們怎么碰到一起的?在樓下拉拉扯扯干什么呢?嘿,青花,你不邀林風上樓坐坐啊?”青花看到高晶瑩也很開心,趕緊上前擁抱她:“晶瑩!想死我了!林風是要幫我拿行李上樓,我說不用了。”高晶瑩樂了:“哎喲難得碰上大好人,林風,你要是幫青花拿,不幫我拿可就不對了哦,這包行李累死我了,要背上五樓還真得費些勁兒,干脆你一并代勞吧,謝過了!”青花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林風已經欣欣然接過了高晶瑩的行李,跟舍管阿姨打了個招呼,先往樓上走了。
高晶瑩拉著青花跟在林風后面往樓上走。兩個女孩一個假期未見,很快便聊得火熱,青花也就暫時沒辦法顧林風了,任林風背著幾個包在前面走。到了五樓,高晶瑩先拿過自己的行李,笑盈盈地說:“謝了啊,大才子,我先回宿舍了,你幫青花把包拿進她宿舍去吧!”這似乎和林風的想法不謀而合,林風站在青花宿舍門口,征求地看著青花。青花想,人家既然都上來了,總得請人家進去坐坐吧?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啊。這樣一想,找到了一個順理成章的理由,青花也就坦坦然地開了宿舍門。
宿舍里已經有幾個舍友在整理床鋪了。青花和她們打了招呼,便將站在門外的林風請了進來。林風把行李放到青花的床上,女孩們全部停止了手里的活,驚訝地看著林風。有女孩嚷了起來:“這不是數學系的林風嗎!青花,你上哪兒找這么好的一個棒棒兒哦!”青花和林風都紅了臉,青花趕緊解釋說:“我們……我們算是老鄉,他在路上遇到我和高晶瑩,他看我們行李多,就幫我們拿上來,不信你們去問隔壁的高晶瑩嘛。”撒了個小小的謊,青花心里有些不安,偷偷看著林風,發現平是總是瀟瀟灑灑的他也拘促得手腳不知道往哪兒放。女孩們不依不撓:“這么巧哦?難道這就叫做美麗的邂逅……”兩人愈發尷尬起來,這時,敲門聲解了圍。青花如釋重負,跑過去開了門,李敏迫不及待地跳了進來,抱住青花:“我就曉得你回來了!這幾天我一個人在學校好悶哦,終于等到你也回來了!走,去吃飯!”李敏拉著青花就往外走,拉了半天卻沒拉動,奇怪地回頭一看,青花還在往里看,于是她也探頭往里一看,這才看到傻站著的林風。李敏大叫一聲:“林風!你怎么也在!送青花回來的?走走走,一起去吃飯嘛!”李敏過去一把將林風拉了出來,三個人便飛快地離開了充滿曖mei氣息的宿舍,留下幾個女孩在那里猜測討論。
在食堂,青花老老實實向李敏交待了林風在車站等自己以及把自己全程送回宿舍的經過。李敏很認真地對他們說:“其實你們那些心思我們早就看出來了,林風,你是為了青花才加入梁祝話劇組,為了青花又專門和我們一起坐車到大尖鎮,為了青花還在汽車站等了那么久。這些事情我們都看在眼里,大家都是好朋友,你們兩個當事人也不用藏著掖著的了,說起來你們也還挺有緣的,如果都有好感,可以相處看看嘛!都是大學生了,青花,你平時也不是那種扭扭捏捏的女生嘛!”
在好朋友李敏面前,青花確實不用再偽裝什么。況且,這并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林風沒有否認李敏所說的一切,他說他確實是為了認識青花才應邱子誠的邀請加入話劇組。事實證明,他的決定是正確的。李敏開開心心地笑了。她最好的姐妹,一向只對一堆一堆的書籍感興趣的青花,腦中那根弦終于動了,而且順利地遇上了這么一個優秀的男生,李敏由衷地為青花高興。當然,在當時的大學校園,雖然并不反對,但也并不提倡戀愛之風,所以,青花和林風這件事,還是不能太高調地大張旗鼓,弄得人盡皆知,幾個好朋友相互明白就好了。
這之后,青花的生活,也并沒有起什么變化。新的學期,她仍是努力讀書,踴躍參加各種活動,和每個人關系融洽。和邱子誠也一如既往地保持著良好的哥們兒關系,古今中外無所不談。只是邱子誠已經知道她和林風的關系,在和青花的交往中,還是注意一定的距離。青花倒不在乎,她對友情的重視,并不遜于這份剛剛萌芽的生*情。她有時會天真地覺得自己有點貪心,怎么可以一下子擁有這么多的幸福?于是她用全身心的熱情,來對待這每一份的感情,希望把這些豐盛的幸福,悉數收入懷中,永不失去。
林風畢竟是外系的,兩個人不能一起上課下課,吃飯時間也并不重合,有時候幾天下來也沒有機會見面。在那個信息不發達的時代,天知道兩個人想要約個會有多么困難。多數的時候,林風是在傍晚守在女生宿舍樓下,看到中文系的女生時,就趕緊彬彬有禮地拜托她們上樓給501的王青花帶個話,喊她下樓。然后沒過多久,就會看到青花抱著一摞書,急急忙忙地跑了下來。
青花和林風本來都是各自系里甚至學校里的小名人,這樣一來二去,同學們其實也就心知肚明了。這份單純的感情,帶著一絲矜持與青澀,在桐州師專同學們無不羨慕的眼光中,在這座草長鶯飛花紅柳綠的南方小城里,淺淺地成長起來。
這天中午,宿舍樓的喇叭里傳來舍管阿姨的聲音:“501!中文系的王青花!有親戚找!”正坐在床上看書的青花很是納悶,怎么會有親戚來學校呢?她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家里有誰會來學校找她,難道家里出什么事了?青花嚇得出了冷汗,慌慌張張地就往樓下跑。
樓下站著的卻是一個并不認識的中年男人。他見了青花,熱情地打招呼:“是蓮桂表姐家的王青花吧?好久沒見了,都長這么大了!大學生啊,不得了!”青花被夸獎得一頭霧水,禮貌地問:“你是?”來者反應過來:“哦,對了,你不認識我,你媽媽是我遠房表姐,你應該叫我軍表叔!你小時候我去過你們家,那時候你才多大點兒哦,現在都長成這么俊俏的一個大姑娘了,比表姐年輕時候還俊呢!”
青花想起來了,這個軍表叔確實在自己很小的時候來過家里,但幾乎已經沒有印象了。現在看來,他應該就是開學離家之前母親口中所說的那個遠房老表。可是,他來找自己有什么事嗎?青花急忙問道:“軍表叔,你大老遠地到桐州來,是不是我家出了什么事呀?”軍表叔說:“你別急,你家好好的,什么事情都沒有,我是到桐州來辦點兒事,路過你們家的時候,去坐了坐,上次給蓮桂表姐提的那檔子事,也不曉得她跟你說沒說,過年一忙,也沒來得及安排一下,這次我和表姐商量了一下,來桐州就順便到你學校來看看你,也順便看看那個男娃,有時間的話就安排你們認識一下!你看可不可以呢?”
這下青花徹底明白了,原來他果真就是那個要給自己做媒的遠房表叔。青花不由得又害羞又緊張。沒想到這個表叔這么熱情,來桐州辦事還惦記著這檔子事,專門來學校找自己。但是,難道真的要跟他去見那個男孩嗎?如果不見,又怎么和他說關于林風的事呢?他會不會覺得自己太隨便,居然不經父母之命,便自作主張在學校交了朋友?這要怎么跟爸媽交待呢?
青花正在胡思亂想,軍表叔著急了:“青花侄女,你快給個話呀,我現在要去看看我那個遠房侄兒了,你帶路,我不曉得去男生宿舍咋個走。”青花一看沒法推托了,只好在前面帶路,往男生宿舍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青花都在苦惱地想著對策,軍表叔很健談,不停地在和她聊著家長里短,青花只顧得上嗯嗯啊啊地敷衍幾句。從女生宿舍到男生宿舍的這條路卻突然變得很短,沒走多久就到了樓下。軍表叔走進舍管辦公室,說了自己要找的人的名字,然后就出來在樓下等。青花心急如焚,她不知道應該怎么應付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一切。
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事情發生了。幾分鐘之后,只見林風匆匆忙忙地跑了下來,青花在心里暗叫不好,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正在想著千萬不要碰到他,卻事與愿違。躲已經來不及了,要怎么向他解釋呢?而林風已經遠遠看到了她,徑直向她跑了過來:“青花!你在這兒等誰啊?”青花張口結舌,還沒想好要說什么,林風卻看到了一邊的軍表叔,驚訝地說:“軍叔!是你找我嗎?”而軍表叔看到林風和青花打招呼,也已經愣住了,于是三個人大眼瞪小眼,好容易才搞清楚狀況——原來,蓮桂的遠房老表,就是林風曾經說過的門河村的遠房叔叔。青花頓時覺得世界果真是個不太大的地方。
軍表叔呵呵笑了起來:“我費了半天勁,結果你們在學校已經認識了啊。看來不用我再多介紹了吧,青花,林風?”青花紅著臉解釋說:“上學期一起排練過一個話劇,所以認識了……”軍表叔意味深長地點點頭:“嗯,你們兩個都是很有才華的娃,這次來看到你們,表叔就放心了,回去跟你們的父母也曉得怎么交待了。表叔就先走了哦,你們都回去吧。”
青花和林風趕緊挽留,但軍表叔確實還很忙,沒再多說什么便樂呵呵地走了,留下青花和林風兩人在宿舍樓下看著彼此,忍不住同時笑出聲來。這事也太奇妙了吧!
送青花回宿舍的路上,林風說:“這次過年,爸媽就在說,軍叔要給我說個對象,我當時就沒同意,開了學本來想和你說的,又不知道要怎么說,就一直拖著,真沒想到今天這個謎底一解開,竟然是這么大的巧合!”青花沒接話,低著頭自顧自偷偷地笑。她腦中兀地跳出兩個字,緣分。
是的,在這一連串夢境般美好的事情之后,一直有著隱秘而深刻的浪漫主義情懷的少女青花已經開始迷信般地相信緣分了。
春去夏來,秋走冬至。青花的大學生活,一絲不茍地沿著即定的軌跡日復一日地運行。很多年以后,回想起她的大學生活,青花也說不清楚到底是愛是恨,是感激,還是埋怨。在當時的二十歲青春韶華中,青花單純地感受著學業的精彩,校園的美好,更重要的,還有愛情的甜蜜。這一切,已經足以讓從小在磨難中長大的她滿足與感恩。曾經擁有的愛如此刻骨銘心,以至于在后來的漫漫歲月里,青花從來沒有辦法違心地說出后悔。或許一切,仍然只能無奈地歸結于緣分兩個字。
大三的春天,校園里開始彌漫著離別的氣息。同學們為了前程四處奔走,青花也不例外。若能留在桐州,當然是最好的歸宿,但是對于青花這種沒有任何背景條件的普通農村女孩,這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夢想。青花倒也沒有太在意能夠分到哪所學校,憑她三年來的成績,分到一所較好的學校應該還是不成問題的。她擔心的只有一個問題:這一次,緣分能不能把她和林風再次安排在一起,分到同一所學校?或者,同一個地方的學校?
林風也很著急。他也沒有任何背景條件,也是普通的農村孩子,雖然在系里表現出色,但這樣干等下去,無法預料會被分到哪里,萬一不能和青花在同一個地方,豈不是太難以接受的一個玩笑?
然而除了等待,青花和林風,沒有任何其他的辦法。剛剛恢復高考后不久的這一屆畢業生,算得上是香餑餑。他們懷著欣喜,同時惴惴地等待著命運的安排。
高晶瑩也許是他們當中最不著急的一個。如同學們傳說的那樣,她的確有一個身為高干子弟的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加上她自身的成績和出色的外交本領,留在桐州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她每天除了忙著寫畢業論文,便是四處安慰憂心忡忡的好朋友。她為青花和林風的事情也焦慮不已,但無能為力,只能安慰青花,要相信緣分,要相信命運的安排。青花別無他法,只能聽從高晶瑩的安慰,安下心來好好準備畢業論文。
李敏成天也是悠悠閑閑。她本來就是個與世無爭的人,而老天似乎對這樣的人格外眷顧。畢業的時候,李敏所學的英語已經成為最炙手可熱的專業,各個中學開始重視英語,英語老師極度短缺,英語系的畢業生成了最搶手的對象。李敏三年來大大小小的獎學金拿了無數,如果運氣好,留在桐州的某所中學任教幾乎是不成問題的。
邱子誠面對畢業的這些問題也很坦然。他向來以瀟灑的態度處世,信奉隨遇而安。他相信憑他一根筆桿子,不管到哪里都混得上一口飯吃。
而平時最沒心沒肺的馬鵬飛,因為任了三年的學生會主席,表現良好,深受學校領導賞識,沒費多大勁兒便得到了留校當輔導員的名額,每天都樂得合不攏嘴。
這樣一來,這群年輕的孩子們現在唯一的問題便是為青花和林風著急。大家都不安地等待著最后的結果,祈禱著每個人都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夢想成真對于這些走在時代的前端的青年們,是如此美麗的理想,他們不愿意設想任何不美滿的結局,渴望用自己的一腔熱血,追求當時他們自己都還不太清楚的所謂美好生活。他們把友誼和愛情視為至高無尚的寶物,愿意用全部的力氣去小心翼翼地呵護。愛如此激烈,當他們想緊緊擁抱彼此,卻終將如散落的花兒,各自天涯。
學校善解人意地為這屆即將離校的畢業生籌辦了一場友誼女排賽。80年代初,從日本引進的電視劇《排球女將》風靡神州大地,尤其在大學校園里,幾乎成了最流行的東西。彼時中國女排正處于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高峰時期,這部電視劇適時而生,用跌宕的情節和穿插全劇的扣人心弦的排球賽,以及其中獨創的各種排球招式,吸引了所有大學生的眼球。在桐州師專,只有幾個食堂里有電視,這有限的幾個電視中,又只有二食堂的電視在吃飯時段會處于開放狀態,于是,每到吃飯時間,二食堂都會擠滿了人,所有人都不再計較食堂的大師傅在打菜的時候是不是把勺子多抖了幾下,因為他們的眼光都專注地盯著電視屏幕,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故事的發展。
在這些學生中間,青花無疑是最積極的一個。排球本就是她最喜歡的運動之一,她對“鐵榔頭”郎平簡直崇拜得五體投地,而現在,《排球女將》來了,她的偶像變成了女主角小鹿純子,她在劇中的一招一式,都讓青花著迷不已。她經常想象自己可以像小鹿純子一樣身懷絕技。那時候已經沒有什么課了,除了畢業論文,就是為畢業去向傷腦筋,而《排球女將》恰到好處地把她所有的煩惱通通化解。每次時間一到,她便拉著李敏和高晶瑩往二食堂飛奔,要去占據一個有利地形,免得身高沒有優勢的自己被一排排人墻擋住視線。李敏和高晶瑩也同樣為《排球女將》深深著迷,她們三個在路上一邊飛奔一邊討論著上一集的劇情,猜測下一集的發展,腳下像踩了風火輪,越跑越開心。
學校籌辦的這場女排賽,顯然是為了順應這股排球熱潮。各個系的女生紛紛踴躍報名,一時間,學校所有的運動場上隨時都可以看到一群群年輕的姑娘們奮力地跳躍和扣球,她們的青春在陽光下肆無忌憚地盡情揮灑,連空氣中都充滿了活力的味道。
毫無疑問,曾經的中文系女籃隊隊長王青花這次又成為了中文系女排隊的隊長。她勇敢地挑起這個重擔,信心滿滿地要重現女籃隊的輝煌。在青花的慫恿下,連一向對運動不感興趣的高晶瑩都興致勃勃地加入了她的隊伍。
青花每天中午看《排球女將》,下午便帶領著隊友們在運動場上實戰演練,她告訴隊友,不僅要揣摩電視劇里可以借鑒的招式,更要學習小鹿純子和她的隊友們那種勇往直前的精神,不管有多么困難,都要全力以赴,就一定會到達心目中的頂峰。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青花暫時忘卻了困擾著她的那些煩惱,忘卻了不久后即將面對的某種不安的可能。她站在初夏的陽光下用飽滿的熱情大聲地說著這一切,仿佛是在向自己訓話。是的,她一向都以勇往直前的姿態,在不停地趕路。
林風成了中文系女排隊最稱職的后勤部長。他從不缺席,準時來到運動場,手里拿著水和一些小零食,微笑著觀看她們的訓練。女孩們便會開玩笑起哄,直到青花不好意思,佯怒地把排球砸到她們身上。
很快到了比賽的日子。比賽采用淘汰制,先用抽簽的方式分組,一場比賽里的勝者才能進入下一輪。中文系女排過五關斬六將,順利地殺進了決賽。她們的對手是女生數量同樣龐大的外語系,其中,李敏是主力二傳手。青花和李敏在賽場上相視而笑。這對最好的姐妹,要在決賽場上,一決高低。
這是一場和《排球女將》同樣精彩的比賽。雖然沒有如同小鹿純子的“晴空霹靂”一樣神奇的招數,但這些年輕的姑娘們,都有著不遜于小鹿純子的拼勁和熱情。青花是一傳手,她不放過每一個飛過來的排球,用精妙的技術,將它們妙傳給二傳手,從而再制造出威力無窮的絕殺。她在排球場上奮力拼搶,汗流浹背。偶爾,她會有種恍惚的錯覺,仿佛回到了那個滿地落葉的初秋,她在籃球場上,也是這樣無畏地炫耀著自己的青春,周圍掌聲和歡呼如潮水般涌來。然而,一夢已三年。
這次的賽場邊,多了林風為她吶喊助威。馬鵬飛和邱子誠也是忠實的拉拉隊員。其實他們都十分為難,兩邊都有好朋友,到底要為誰加油?后來他們一商量,一致認為不管哪個隊贏了都是皆大歡喜的事情,于是他們的口號成了“中文系奪冠!外語系必勝!”逗得場上場下兩個系的同學們都忍俊不禁。
本著“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精神,比賽在激烈而又不失和平的氣氛中圓滿結束。中文系以兩分的微弱優勢奪得了本屆女排賽的冠軍,外語系勇奪亞軍。兩個系的同學們開心地互相擁抱,大喊大叫。輸贏早已不重要,這場比賽帶給了這群正處于離情別緒的年輕人比冠軍更重要的東西。比賽已經落下帷幕,《排球女將》也終將打出“劇終”二字。而他們在即將告別的校園,用汗水和笑容,留下了永不抹滅的痕跡,不會劇終。
初夏的校園,青花最為喜歡。四處姹紫嫣紅,空氣中飄蕩著暖暖的味道,陽光溫和地撒滿每一個角落,當她行走在這樣的校園,暫時可以忘記那些令她煩惱的事情。尤其當林風和李敏陪伴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她希望可以把這樣的時光挽留住。畢業論文已經定稿,過幾天完成答辯之后,大學生活就真的要宣告結束了。三個人走在生活了三年的校園,都默不做聲。誰都不想先提那些關于離別的話題,寧愿用沉默來回避。而平時總有說不完的話的李敏今天似乎也有心事,一直緊蹙著眉頭,一聲不吭。
他們在教學樓后面的小花園里坐下來,良久,李敏先開了口:“這次過年回去,哥哥給我說了個對象,叫冉旭東,也是大尖街道人家,他在成都上大學,今年也畢業了,在成都找了工作,不久就要去上班了。他現在在大尖,哥哥叫我畢業后先回去和他見個面,兩家人商量一下,沒別的意外的話,我就跟著他一起去成都。”她一口氣說完這些,然后又安靜了。
這個消息對于青花來說太突然太意外了,青花驚訝地拉住她的手:“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說?”畢竟,省會成都對于他們來說,是如此遙遠的一個地方。最好的朋友突然要去那么遠的地方,青花一時間難以接受。
李敏還是很平靜:“這學期大家都忙得焦頭爛額,我也就沒提自己的事,而要去成都這件事,我也是不久前才決定的。青花,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表面對什么事情都不在乎,但是,我一直在為我所渴望的那種生活而奮斗。我順利地考上了大學,但這不是我最終的目標。冉旭東人很好,我們彼此都覺得找到了對方,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去成都。那是一個陌生的城市,比桐州更大,更繁華,也許我在那里會很迷茫,但我有種預感,只要我一直努力下去,那里會有我想要的生活。”
不用李敏再多說,青花已經明白了。她和李敏之間這么多年的友誼,早已經使她們如親姐妹般心心相通。李敏從來不會對任何事情妥協,她永遠都在風風火火地追求著自己心中的那一片天地。青花只有祝福自己最好的姐妹可以得到想要的幸福,她也相信,命運會垂青善良的李敏。
李敏猶豫了一下,又說:“那你們兩個,到底要怎么辦?如果沒有分在同一個地方,我是說如果。但我們必須要面對這樣的可能性。”青花搖搖頭。這不是她力所能及的范圍,青花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巨大的無助與驚慌。好朋友們即將勞燕分飛,這讓她不舍。兩年多的這份愛情也走到了分岔的路口,青花面對這樣一個嚴肅的人生抉擇,感到深深的無奈。
林風一直沒說話。他心亂如麻。他想找出一根煙來抽,可是摸了半天口袋也沒找到。他說:“我去買煙。”站起來準備走。青花拉他坐下,說:“你在這兒等,我去買。”李敏愣了一下,也跟著青花走了。
校園里并沒有賣煙的地方,兩人走到校外的小賣部,才買到林風經常抽的那種煙。李敏看到青花輕車熟路的樣子,忍不住問:“你經常幫他來買煙?跑這么遠?”青花不在意地點點頭。可李敏覺得心里有點兒別扭:“咱們學校沒多少男生抽煙啊,你應該管著他,少抽點煙,怎么還能主動來幫他買呢?而且你們哪有那么多零用錢可以買煙啊?”青花說:“抽點兒煙沒關系啊,又不是什么太壞的習慣。他有時心煩,抽根煙就好了。”
李敏沒再說什么。只是在她敏感的心底,漸漸浮起一絲憂慮。她看著身邊沉溺于愛情的好姐妹,沒來由地感到一種不好的預兆。她慌忙甩甩頭,拋開這個荒唐的預兆,挽住青花的手臂繼續往前走。莫名的,多年前那個連月光都憂傷如水的夜晚驀然跳回到她的腦海。那晚,她在古老的紅豆樹下向青花倒出了所有的心事,她們一起在深夜的月色下拉著手小跑著回宿舍,從那一刻開始,她們已經緊緊相連。而今若要分離,只恨不得可以替對方預先抓住未來所有的美好,才不至于在天涯,牽腸掛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