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許平安坐車來到舊城區。

臨峽市劃分了三個區域，新城，中心城，以及“江北皮革廠”所在的舊城區。

舊城坐落于秋江之北。

秋江是條大河，北岸低洼，南岸作為堆積岸而地勢高聳，因此每逢強降水，臨峽舊城總有相當一部分的房屋被溢漫的江水淹沒，居民不堪水患侵擾，紛紛搬走，久而久之，舊城區便成了空城。

直到新城，以及地勢更高的中心城設立，居民才逐漸回流。

但舊城區依舊蕭瑟，許多地方已經荒廢。

許平安慢步在街巷間，臨峽是千年古城，舊城區的建筑規格古樸，可惜大多人去樓空。

怪異的是，每家每戶，無論有沒有人住，門窗上都貼著符紙，有三太子持令，也有地皇神祇、十方土地為敕的。

遠處，皮革廠銹跡斑駁的鐵皮在一眾陳舊建筑中鶴立雞群。

許多年前，江北皮革廠曾是遠近聞名的大廠，巔峰時期有上千員工，數十車間，一己之力帶動臨峽的經濟。

直到一起慘案發生。

從那開始，江北皮革廠迅速沒落，最后因為無人接手，徹底廢棄。

舟正的“失蹤”是否與皮革廠有關，有待考據。

不過皮革廠荒廢后，的確發生了許多怪事，導致新城居民對此談之色變，儼然成為臨峽最大的都市怪談。

許平安初來臨峽，對這些事了解不多，只知道當地人稱其為“猛鬼廠”，“吃人廠”。

若非關乎案情，他決計不會來這種地方。

“早知如此，應該帶上泰山石的……”

泰山石帶來的安全感無與倫比，不僅鎮煞厭邪，而且物理攻擊一樣出色。

許平安駐足廠房門前，打量著鐵門上纏了十數圈的警戒帶，以及兩邊鐵皮墻滿墻的黃符，心里發虛。

“里面究竟發生過什么？需要這樣處理？”

踟躕片刻。

“趁著白天陽光正盛，進去一探究竟。到了晚上，不知還會鬧出什么幺蛾子，這種地方理應比鬼樓更邪門。”

雖說黑色手機沒有反應，但他感覺，這座廠房十有八九與彼岸脫不了干系。

也不知舟正來這種鬼地方究竟所為何事。

許平安從兜里捻出兩張黃符，準備翻墻進去。

“帥哥，廠房不許隨便進入，里面很危險！”

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從他背后傳來。

許平安聞聲扭頭，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塊富有年代感的招牌：妍聲音像。

隨后才是女孩嬌小玲瓏的身影。

方才許平安注意力全在廠房上，這個音像店又恰好位于兩道路口的夾角，壓根沒發現這張招牌。

女孩目光越過他肩膀，匆匆瞥了一眼廠房。

“她似乎很忌憚皮革廠，因為那些傳說，還是……”

許平安打量女孩一番，從善如流地收回腳。

正想張口詢問，女孩突然輕輕拽住他的衣袖。

“我們離廠房太近了，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

說著，女孩一指左側：“去我店里，那邊安全一些。”

許平安點點頭，跟著她離開。

靠近音像店，忽然一陣強勁的音樂響起。

一個男人的怒吼隨之而至：“江北皮革廠倒閉了，江北皮革廠倒閉了！”

“老板欠下了2.5個億，帶著他的小姨子跑路了……我們沒有辦法，只能拿著皮革抵工資。原價都是三百多、二百多、一百多的皮革，通通二十五塊，通通二十五塊……”

“啊咧啊咧？”

女孩瞪大了眼，道了句“不好意思”，驚慌失措沖向音像店。

“剛才不好意思呀，那玩意兒我還沒修好，沒嚇著你吧？”

許平安走進店門，聲響已經平息。

女孩局促地站在門邊，羞赧地解釋道。

“哦，對了，我是這里的代理老板，張馨妍。”

女孩說著，遞上一張名片。

許平安接過來，抬頭粗略掃了一眼店內裝潢。

陳舊影碟架，朋克風的影碟機，發黃的玻璃柜，招財貓，色澤黯淡的綠植，吊扇半死不活地旋轉……

其中，一張貼在玄關的寬大黃符引起他注意。

那已經不能稱作“符”，而應當稱為“符畫”。

以某位神明的名諱開頭，接下來應是鎮鬼除煞的法咒，正中間一副仗劍揮舞的神像占據了大部分符面。

“像是某種法教的符。”

許平安暗自猜測，目光回到名片上。

名片與店里的陳設一樣簡約，半面黑半面白，中間是燙金的字樣：張聲。

“這是我哥。”

“最近幾天他不在臨峽，安排我來看店。”

“恕我直言，你們把店開在這里，有生意嗎？”許平安取下一只碟片。

封面赫然是多年前風靡一時的歌后。

“害，主要是懷舊，也不差這幾個錢，我哥喜靜，因為舊城區人流量小才選址此地，開這店也不為了賣碟，更多是向同好顯擺他的收藏……當然，遇見真心喜歡的客人，他也會忍痛割愛。”

兩人交談片刻。

許平安故意把話題扯向廠房：“張老板，你剛才那些話是什么意思？”

“為什么不能進去？”

“哦，你是說皮革廠吧。”

張馨妍遞給他一瓶水，自己也擰開一瓶，喝了一口。

“客人應該聽說過皮革廠的那些傳聞吧？”

許平安眼睛微瞇，旋即搖頭道：“我是最近過來臨峽……辦事的，不大了解。”

“怪不得客人膽敢接近廠房。”張馨妍看著他，眼神古怪，“那個地方，本地人素來談虎色變，縱使在白天也鮮少有人涉足。”

“大概二三十年前，皮革廠廠長一家慘被滅門，后來很多老員工也莫名遭遇不幸。”

“最近的一次是兩個月前，皮革廠的老門衛突然發瘋，從附近的養老院跑出來，最后在舊城與新城的交界處出了車禍。”

“據說他死前面朝的正是皮革廠的方向，倒在血泊里，瞪大雙眼，鼓著腮幫子，喉結頂到嗓子眼，好像有什么話沒說完……”

“廠房廢棄以后，還發生了很多怪事。”

“譬如附近居民經常看見，車間忽然傳出機器轟鳴，尤其是午夜，不僅有機器啟動的聲響，還有人來人往，十分喧鬧的動靜。”

“某些特定的黃昏時刻，夕陽光芒穿過廠房，還會映出許多吊著的人影……”

“每逢上元、中元，里面鬧得更兇，導致當初許多居民都提前到門前燒紙，祈求廠房里的冤魂安息，然而并無任何作用。”

“后來因為周遭居民搬遷，不知是人氣稀少，還是其他緣故，過往的人甚至白天也能看見里面的東西——大多是血肉模糊的人影，就站在廠房二樓，隔著玻璃往下看……”

末了，張馨妍補充道：“這都是道聽途說，可不是我在講鬼故事嚇唬你。”

“皮革廠占地那么大，地勢又高，難道官方或者其他開發商不眼饞？”許平安覺得古怪，但又說不清究竟怪在哪里。

“哪能不饞。”張馨妍眉頭微蹙，稍作措辭，“當時很多開發商都眼饞那塊地，也有人不信邪。可是只要動土，不是瘋就是死，法事也做了，錢也燒了……燒得最厲害時候，聽說附近滿天紙灰飄飛，燒紙的煙十里外都看得見，即便如此，一旦施工，依舊有工人莫名其妙摔斷腿腳，要么就是被嚇瘋，嚇懵，好多人都說廠里鬧鬼。”

“周遭的法師和尚都請遍了，官方也派了很多大師來看，全都束手無策，甚至有人連廠房都不敢進。”

“大部分大師都說，廠里冤魂難度，只能鎮，不能超度，更不能殺滅……”

“后來連天做法會，官方用警戒線圍著外面捆了好幾圈，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不過。”張馨妍話頭突然一拐，“客人對皮革廠這么好奇，難不成也是來試膽的？”

“還是說……”女孩目光轉向門外，“客人也是探靈主播？”

“探靈？”

“對呀，自從廠房廢棄，每天都有人過來試膽，以前還有主播想出名想瘋了，端部手機就往里沖，說是要拍什么真人版什么熊的后宮，結果至今不知所蹤……前幾個月還有學生跑進里面玩碟仙，被人搬出來時候，已經嚇瘋了兩個，剩下的都昏迷不醒。”

“廠房南鬧得這么兇，其他住戶都搬了，你們怎么還在這里開店？”許平安明知故問。

“喏。”

不出他所料，張馨妍指向了玄關。

“我哥不知從哪里請來的鎮煞符，靈不靈另說，但貼上玄關以后，我們這確實沒有鬧過什么事。”

“那張老板見過廠里鬧鬼嗎？”

張馨妍聳了聳肩，道：“我大部分時候在外地讀書，只能算半個本地人，倒是沒見過廠房的鬼。”

“我哥可能見過，他本人向來也神神叨叨，不過我從來沒聽他講起……”

許平安扯了一會，仍舊找不到任何男人與皮革廠相關的線索。

沉吟片刻，他腦海靈光一閃，掏出女人給的照片。

“張老板，請問你見過這人嗎？”

“這個人，噫？”女孩忽然睜大眼，面露驚訝，“你是他朋友嗎？上個星期他來我這里賒賬，買了三張張歌王的碟。”

果然舟正來過這里。

“唔……”

張馨妍撓了撓頭。

“我記得……他跟我問了最近的火葬場。”

“好像叫莫來火葬場，開到現在有三十多年了。”

“他說要去那里找個老朋友，cd就是為那個朋友準備的……”

她話音剛落，許平安兜里的手機瘋狂抖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