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向自己道歉的張立松，魏林楚神情輕蔑的望了他一眼。

此子就是仗著勛戚子弟的身份，各種仗勢欺人無法無天，認為別人沒有辦法懲治。

確實很多小打小鬧拿他沒辦法，但今日之事相當于破了他身份的金身，以后至少在京師士子圈里面，張立松會成為一個笑話存在。

魏林楚沒有接受張立松的道歉，不過他也知道在這種時間點，自己借助開龍門的時機占據上風，能做的也就到此為止，不可能真的要求陳大道來個當庭斷案。

很多時候見好就收，他可以不給張立松面子，必須要給陳大道這幾個外簾監考官臺階。

“老父母秉公執法，還晚生一個公道清白，晚生在這里感激不盡！”

“同時晚生也不愿因自己一家之事，耽誤了鄉試龍門打開的吉時，讓諸位同年生員留有遺憾。”

“還請老父母與諸位監考官，前去大開龍門！”

說罷，魏林楚向陳大道長鞠一躬，側身站在一旁鬧出了道路。

對于魏林楚這個表現，陳大道臉上浮現出一抹笑容點了點頭。

說實話，當他見到魏林楚無視張立松致歉的時候，他還以為這小子打算不依不饒要追究到底，那樣的話就有些不識時務了。

還好這小子算聰明，場面話說的很大氣，不愧當初能被葉元輔看好奪得杏園文會魁首的頭銜，看來有這份能屈能伸的眼力勁，以后在官場上同樣能如魚得水。

“諸位同僚走吧，我們先去開龍門。”

陳大道向監察御史跟五軍都督拱手示意了下，然后儀仗隊伍繼續向順天貢院前行。

隨著幾位外簾監考官的正式抵達，順天貢院的龍門也就隨之打開，上萬考生們開始分批接受檢查進入。

當眾人開始列隊的時候，張立松還是呆呆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反應。這一次向魏林楚道歉，已經不僅僅是玩花招失敗那么簡單，可以說徹底摧毀了他曾經的優越感跟自尊心。

他對魏林楚的心理優勢，全部建立在身份血脈基礎之上，一旦褪去了這層光環比拼硬實力，張立松才明白自己差距有多么驚人。

“張立松別灰心，這件事情還不算完，勝敗乃兵家常事，現在魏林楚又還沒有中舉，咱們能跟他慢慢玩！”

竇翔德靠過來安撫一句，雖說剛才他也有笑話張立松廢物的心思，但只要有魏林楚這個共同敵人存在，雙方就算是“盟友”身份。

先不說魏林楚有沒有這個真本事中舉，單單這場輿論風波出現，終究會對主考官排名產生些影響，取中名次高不到哪里去。

如果說明朝功名是一塊敲門磚，那么名次將很大程度上決定發展前景。

竇翔德相信魏林楚的背景關系，撐死就運作到鄉試層面，再往上的會試、殿試不可能收買高層，否則就不會在國子監安心當幾年例監生。

舉人名次靠后得排幾年隊才有授官機會，就算魏林楚有關系插隊，外放個七品知縣頂天了，這輩子基本上不可能再重返京師中樞。

讓此子從自己視野中消失，某種意義上也算是一種勝利。

對于竇翔德的“安慰”，張立松沒有言語，他想要的遠不止于此。

另一邊王宜東同樣在跟魏林楚談及此事：“林楚，你不知道剛才張立松那副丟魂德行看的我有多爽，這小子以后怕是得避著你走！”

對于王宜東的話語，魏林楚僅是笑了笑，說實話張立松對于他而言，就如同一塊狗皮膏藥那樣，除了惡心之外沒有太多感覺。

這種級別的紈绔子弟，贏了都沒成就感。

兩人就這般一邊聊著，一邊走到順天貢院龍門前，這里有著一副明清貢院都會書寫的對聯，左邊為“明經取士”，右邊是“為國求賢”。

龍門兩側站滿了密密麻麻的兵役，還擺放著數十張方桌，每一名經過這里的考生都將要接受極其細致的搜身檢查，防止攜帶任何作弊工具進入。

魏林楚這時候就沒辦法與王胖子進行閑聊了，他來到檢查兵役面前拿出自己的身份憑證，上面有著姓名、年齡、貫籍等等詳細資料，并且還蓋著國子監的大印以防作偽。

確認無誤之后這還沒完，魏林楚又來到坐著的督學官面前，在自己正卷試紙的卷首位置，書寫上剛才查驗過的身份文書，督學官又再對照確認一遍。

等確認無誤之后，會有一名印卷官前來把這些考生信息給糊上，讓考官們在閱卷的時候不知道考生是誰，確保鄉試科舉的公平性。

鄉試方面為了防止在糊名的時候印卷官耍手段，采用的還是最為嚴格的印鈐記。也就是說這張試卷是誰糊名的，就得在卷尾位置把自己名字跟官銜一同寫上去。

到時候要是糊名出現問題泄露考生身份，就能順著這道印鈐記，找到最初糊名的印卷官，對方將承擔連帶責任。

魏林楚還是第一次參加鄉試，之前對于鄉試流程的了解，要么就是從書本上看到，要么就是前輩的口口相傳。只有當自己親身經歷，他才有些暗暗咂舌，嚴謹繁瑣程度遠超自己想象。

單單一個驗明正身跟糊名動作，就如此繁瑣有多名官員互相佐證。

除此之外，魏林楚帶來的吃食被褥等等物品，都被兵役們倒在長桌上一遍遍查驗。

要知道千年科舉下來，作弊跟反作弊手段就如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樣，雙方都在瘋狂的進步中。

最初就是整兩本小抄帶進去，到后面就慢慢寫在內褲、夾層這種比較隱蔽的地方，再到后面就直接出現了微雕技術，哪怕米粒竹條上面，都能密密麻麻雕刻上字體，讓人簡直防不勝防。

不過技術方面只要流傳開了，自然檢查兵役方面就會有防備，但凡只要發現物件表面手感有些不對，就會仔細觀察上面有沒有雕刻字體。

到了這一步之后，作弊手段就得再度提升，于是乎出現了烏賊汁技術。

如果說微雕技術屬于物理范疇的話，那么烏賊汁就已經算得上化學應用。方法便是把烏賊汁混合成特殊的透明魚骨膠，提前寫在衣服上等待蛋白質分解，這樣黑色的墨汁就會變成透明色。

混進考場之后，這件染了烏賊汁的衣服，只需要再浸染一點身上的汗水，隱藏的字體便會顯現出來。亦或者天冷出不了汗，就在號舍墻壁上刮點灰塵灑在上面，同樣能模糊看出字跡。

不過這種方式同樣被朝廷給破解，他們直接在方桌下面準備了一袋墻灰，考生每件衣服被褥上面都會撒上一點，這樣烏賊汁作弊手段就顯露無遺。

就在魏林楚檢查的過程中，他身后就有一名考生被查出作弊，督學官對這名生員當場除名，并且兵役還拿出一副枷鎖套在他頭上，押送至廣場最中央站立警示眾人！

“這人真傻，還在夾帶小抄，真以為順天貢院的鄉試是之前那種童子試嗎？”

“這下不僅舉人沒考上，就連生員的功名都毀了。”

“這么多年寒窗苦讀，越過去就成為人上人，抵擋不住誘惑很正常。”

“說的也是。”

面對這種抓出作弊生員的場景，旁人有嘲笑，有唏噓，有感慨，有同情。

畢竟對于絕大多數讀書人而言，只要能跨過鄉試這道門檻，帶來的收益比后世考公上岸還要夸張許多，如此巨大的誘惑力沖擊之下，做出什么事情都很正常。

當然除了這些高科技作弊手段之外，還有一種最為簡單粗暴的方式，那就是發動背景關系或者鈔能力，直接買通考官、督學官、監考、檢查兵役等一些列。

當整個考場都是自己人，那自然就不存在什么舞弊，這叫做光明正大的取中！

嚴格的物件檢查還沒算完，接下來魏林楚還得面對“搜身”檢查。

這個搜身可不是后世電視劇中，那種簡單在身體上拍兩下就算通過的方式，而是讓考生把身上衣服全部脫掉，連最基本的內衣內褲都不準留下，進行一個徹底的檢查。

讀書人本來就講究一個禮義廉恥，眾目睽睽之下扒個精光，著實讓很多人一張臉羞的通紅。魏林楚對此倒是無所謂，畢竟后世什么宿舍、澡堂這種脫光光的事情沒少干，都是大老爺們愛看就看！

做完這一切檢查之后，魏林楚終于得以順利進入順天貢院，不過這時候還有一個嚴峻的考驗，那就是考生分配的號舍，同樣有可能起到決定成績好壞的作用。

要知道明清貢院內部其實就是由一個個小房間組成，這便是考生的座位，也被稱之為號舍。

鄉試總共要考三場，時長達到九天七夜，意味著魏林楚要在這間僅僅容納一人的狹窄房間里面，吃喝拉撒足足呆上九天！

號舍里面除了臨時用的馬桶外，每一排還有安置一個專門的公共廁所，就跟老京師那些胡同布局一樣，需要每日自己趕往公共廁所傾倒污穢。

想想看一排號舍七八十號人，就這么一個公共廁所，使用量跟頻率該有多高，萬一哪個倒霉蛋分配的號舍就在這個廁所旁邊，冬天溫度低還好點，如今五六月溫度已經來到三十度上下。

到時候味道傳來忍受九天，簡直能讓人感受到欲仙欲死！

往往有些關系跟經驗的考生，都會想盡辦法在考前打點，讓兵役們不要安排自己到“臭號”。

很明顯，魏林楚就缺少這種經驗，他直到進入順天貢院之后才想起來有這么一回事。

除了“臭號”這個明顯的炸彈之外，貢院里面還有不能坐的“火號”以及“前號”。

想想看考九天七夜，生員們總得吃東西吧，溫度高帶些方便的熟食，最多吃個兩三天就壞了。后面想要撐下去，靠的還是一些能長時間保存的蔬菜以及肉干。

這種東西又沒辦法生吃，靠的就是生員自己做飯，那么就如同“臭號”那樣，每一排號舍還擁有著個公共廚房，最靠近這個廚房的號舍就稱之為“火號”。

“臭號”是需要遭受毒氣攻擊，那么“火號”就得遭受生命威脅以及考試作廢的風險。

常言道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這里面大部分生員屬于那種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類型，往日在家里面根本就不會去做什么飯！

沒這個經驗去生火做飯，就很容易引發火災，古代又沒有現代的滅火系統，靠著兵役從水缸打水來撲滅，很多時候黃花菜都涼了。

鄉試規定考生不能隨意走出號舍，更不能攜帶試卷出舍，火災要是起來最先倒霉的便是“火舍”，要么冒著被燒死的風險巋然不動，要么就是跑路逃命成績作廢。

最后的“前號”就稍微好點，它缺點主要是靠近過道，整日都會有巡查兵役路過踩踏的腳步聲。無論是考試的精神高度集中，還是夜晚睡覺淺的那種人，都極其容易遭受到外界聲音干擾。

所以每排號舍下來，最好的位置就是靠近中間的那些。

因為這些問題所在，魏林楚立馬朝著領路兵役套近乎道：“小哥，在下身體比較虛，能不能安排個稍微好些的號舍，等考完出去必有重謝。”

一般這種招呼都是事前安排，魏林楚這種時候套近乎明顯已經有些晚了，正常情況下兵役都懶得搭理。

不過這種情況卻很奇怪，對方聽到魏林楚這么說，反而很恭敬道：“魏公子客氣，您的號舍早就已經定好，天字號丙列最中間的位置。”

早已定好？

這些有些讓魏林楚懵圈，自己明明沒有事先安排啊。

“小哥，在下多嘴問一句，可知是誰幫著張羅安排？”

“駱庶子親自過問的，魏公子承蒙考官看重，這次科舉必能杏榜題名！”

領路兵役順勢恭維了兩句，期望能在魏林楚這里留下個好印象。

畢竟能被鄉試主考官親自打招呼的生員，背后關系或者說實力定然不能小覷。自己一個小小的兵役肯定是高攀不起，可人生無常，萬一以后產生了什么關聯，說不定還能多一條出路。

駱從宇親自打招呼？

魏林楚有些意外，莫不是這位翰林清貴，真把自己視為東林黨預備人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