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章

(1771年,寫于都懷福德村圣·阿薩夫教堂主教家中)

親愛的兒子:

我向來喜歡搜集有關我的祖輩的一切奇聞逸事。也許你還記得,當你和我一同住在英國的時候,我曾經為了這一緣故而跋涉旅途,調查了我親友中尚存于世的人。我現在正在鄉間度假,預計會有整整一個星期的閑暇,我想你也許同樣喜歡知道我這一輩子的事情,其中有許多還是你沒有聽說過的,因此我就坐了下來,替你寫出來。

除此以外,我還有一些其他的動機。由于出身貧寒,幼年生長于窮苦卑微的家庭,而后來竟然生活優裕,在世界上享有些許聲譽,并且至今一帆風順,我的處世之道——承蒙上帝的福佑——獲得了巨大的成就,我的子孫或許愿意知道,就像他們所發現的一樣,這些處世之道的一部分或許與他們自己的情況相符,因此適合仿效。

當我回顧一生中的幸運時,有時我不禁會這樣說,如果有人提議給我選擇的話,我不會拒絕把我這一生從頭再演一遍,而僅僅要求像作家那樣,在再版之際有機會改正初版中的某些缺陷。除了改正錯誤,我也可以把某些不幸的遭遇和事件變得更加順利些。但是,即使這些都無法回避的話,我還是愿意接受提議,以重演我的一生。由于這種重演是不可能的,那么,與重演某人一生最接近的,似乎就是回憶了。為了使這種回憶盡可能保持長久,就是把它記載下來。

因此,我將按著老年人常有的傾向,來談論自己和自己過去的經歷。我將盡量不讓聽的人感到厭倦——他們或者是因為尊敬老人而覺得非聽我的話不可,這些一經寫下來,那么聽不聽就全憑個人喜好了。

最后(我還是自己承認的好,因為即使我否認,誰也不會相信),寫自傳或許還能極大地滿足我的自負心。事實上,我很少聽見或看到“我可以毫不自夸地說……”這種開場白以后,不說一些自我吹噓之話的。

大多數人不喜歡別人的吹噓,不管他們對自己是多么的自負。但是,無論我在哪里遇到這種情況,我總是能寬恕的,因為我相信這種心理對自己和他周圍的人都有益處。所以,在許多情況下,如果一個人把自負心當作生命的一種安慰而感恩的話,這也不是荒誕之舉。

我的一位伯父(他也同樣喜歡搜集家族中的遺聞軼事),曾交給我一些筆記,給我提供了一些有關我們祖先的事跡。從這些筆記中,我知道了我們家族在諾桑普頓郡的愛克頓教區至少已住了300年;而在這以前還有多少年,他就不知道了(也許從他們采用“富蘭克林”這個姓起。在這以前,“富蘭克林”是一個人民階層的名稱,當時英國各地的人都采用了姓氏)。他們有30英畝土地,以打鐵為副業,直到我伯父的時代為止,打鐵這一行業一直保持著,家中長子一直學打鐵,我伯父和我父親都遵循著這個傳統,叫他們的長子學打鐵。

我研究了愛克頓教區的戶籍冊,只找到了1555年以后人們出生、嫁娶和喪葬的記錄,在那以前的戶籍冊,那個教區已經沒有保留了。從這個戶籍冊中,我發現我是五代以來小兒子的小兒子。

我的祖父湯瑪斯出生于1598年,住在愛克頓,直到老得不能干活為止,然后就住到了他兒子約翰那里,約翰是牛津郡班布雷村的一個染匠,我父親就跟著他學徒。我的祖父死在那里,并安葬于斯。我們在1758年看到了他的墓碑。他的長子湯瑪斯住在愛克頓的家中,后來把房子和土地傳給了他唯一的女兒。他女兒和她的丈夫費雪(威靈堡人)又把這些賣給了伊斯德先生,他現在是那里的莊園主。

我祖父養大了4個兒子,名叫湯瑪斯、約翰、本杰明和約西亞。我將把我記得的給你寫出來,由于我手里頭沒有材料,如果這些東西在我離家以后還不曾遺失的話,你可以從記錄中找到更詳細的材料。

湯瑪斯被他父親培養成了一個鐵匠,但是他天生聰穎,當時該教區的大紳士帕爾默鼓勵他求學上進(他的弟弟們也得到了同樣的鼓勵),他就獲得了擔任書記官的資格,成為地方上有影響的人,也成為他本村和諾桑普頓城鎮以及他所在的州的一切公益事業的主要推動者,有許多事情都和他有關,并受到了當時的哈利法克斯勛爵的賞識和獎勵。

他死于舊歷1702年1月6日,正好是我出生之前的整整4年。當我們從愛克頓教區的一些老人口中聽到有關他的生平和性格的時候,我還記得,你非常驚異,因為這一切很像你所知道的我。

“如果他在您出世的那一天去世,”你說,“有人也許會認為靈魂轉世呢!”約翰學了染匠,我相信是染呢絨的。本杰明當了絲綢染匠,是在倫敦學的手藝。他生性聰明。我清楚地記得他,因為當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他渡海來波士頓找我父親,和我們一起住了好幾年。他活了很大一把年紀。他的孫子薩繆爾·富蘭克林現在還住在波士頓。他死后,留下來兩本四開本的詩稿,里面是一些寫給他的朋友和親戚的詩。下面寄給我的這首詩,就是一個實例。

他自己研究出了一套速寫術,并教給了我,但是我從來沒有練過,所以現在全忘了。我的名字就來自他,因為我父親跟他感情特別好。

他非常虔誠,經常去聽著名傳教士的講道,并用他的速記法把他們的講道記下來,他身邊就有許多這樣的筆記本。他還是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或許還超出了他的地位本身。

最近,我在倫敦得到了他搜集的從1641到1717年間重要的政治事件手冊,從標明的序號來看,有許多冊已經散失了,但是還留下了對開本8本,四開本和八開本24本。一個舊書商人得到了這些書,因為我有時來他這里買書,他認識我,所以他就把它們送給了我。看來是我伯父去美洲時留在這里的,至今已經50多年了。在書的空白邊上,有許多他的注解。

我們這個卑微的家族很早就投身于宗教改革運動,而且在瑪麗女王整個統治時期一直堅持信仰新教,當時他們狂熱地反對教皇,所以有時會遭受迫害之險。他們有一本英文版《圣經》,為了隱藏和保管它,他們將它打開,用細帶子綁在一個折疊凳的底部。當我的高祖父對全家人讀經文時,就把折疊凳翻過來放在他的膝蓋上,然后翻動帶子下面的書頁。

他的一個孩子站在門口放哨,如果看見教會法庭的官員走過來,就提前通知。這時,凳子又重新翻過來,四腳落地,《圣經》又像以前一樣藏好了。這些我是從本杰明伯父那里聽來的。直到大約查理二世統治的時候,這個家族還是一致信奉國教。但是,那時有一些牧師因為不信奉國教教義而被開除了教籍,他們在諾桑普頓舉行會議。本杰明和約西亞改信了他們的教派,而且一生不變,家里的其他人仍然信奉國教。

我父親約西亞很早就結婚了,大約在1682年,帶著他的妻子和3個孩子遷到了新英格蘭。由于非國教的宗教集會受到法律禁止,而且時常受到干擾,致使我父親的朋友中,一些有聲望的人打算移居到新大陸,我父親答應陪他們一起去那里。他們希望在那里能自由地信仰他們的宗教。

在新英格蘭,這位太太又生了4個孩子;他的第二個妻子又生了10個,共17個孩子。我還記得,有一陣子,他的餐桌旁圍坐著13個孩子,這13個孩子都已經長大了,而且都結了婚。我是幼子,比我小的只是兩個妹妹。我出生在新英格蘭的波士頓。

我母親是我父親的第二個妻子,叫阿拜亞·福爾戈,是彼得·福爾戈的女兒。我的外祖父,則是新英格蘭的最早移民之一。他曾被克頓·馬休在他的《美洲教會史》中表揚過,稱他為“一個虔誠而有學問的英國人”,如果我記對了的話。我聽說他曾經寫過各種即興短詩,但只有一首印刷出來,我在許多年以前曾讀過。

這首詩寫于1675年,用當時民間流行的體裁寫成,是寫給當時當地的執政當局的。它擁護信仰自由,支持受迫害的浸禮會、教友會和其他教派,指出殖民地的印第安人戰爭和其他災禍是迫害教徒的后果,是上帝對這種重大罪行的判決和懲罰,并規勸當局廢除那些殘酷的法律。

在我看來,整首詩簡潔緊湊,平易近人。這首詩的最后6行我還記得,但是最初兩行我已記不清了;不過這兩行的大意,是說他的批評出于善意,因此他情愿讓別人知道他是這首詩的作者。

由于從心坎里

我憎惡做一個匿名誹謗者;

我現在就住在謝爾本;

我的姓名就在這里,

你真誠的朋友,毫無惡意,

他就是彼得·福爾戈。

我的兄長們都投身從事不同的行業。我8歲就被送到語法學校讀書,因為我父親打算把我當作他的兒子中的什一(稅)來捐獻給教會。在識字方面我起步很早(我一定很早就識字了,因為我不記得我曾有不識字的時期),他的朋友們又都說我將來讀書一定會有出息,這都鼓舞了我父親送我去學校讀書。

我的伯父本杰明也贊成此舉,并提議把他全部說教的速記本送給我,我想這是作為他開張的資本吧,如果我愿意學習他的速記法的話。但是,我在語法學校念了不到一年,雖然我在這一年中逐漸從班里面的中等生上升到了優等生,接著就升入了二年級,準備在那年的年終隨班一起升入三年級。然而,這時候,我父親考慮到大學教育的花費,因為有一大家子人要撫養,同時許多受過大學教育的人后來窮困潦倒——這是他在我面前對他的朋友們講的,所以他改變了原來的主意,讓我離開了語法學校,并將我送到了一所書算學校。這所學校由當時著名的喬治·布朗納先生主持,一般來說他的辦學非常成功,并且能夠循循善誘,采用鼓勵的教學方法。在他的教導下,我很快就學會了一手漂亮的書法,但是我的算術不及格,并且毫無進步。

我10歲的時候,被父親接回家來,幫助他經營生意。他經營油燭和肥皂制造業,他原來并不是干這一行的,但是到了新英格蘭之后,他發現他原來從事的染色生意冷清,不能維持全家人的生活,所以就改了行。因此,我被指定做剪燭芯、灌燭模、管店鋪、出差等事情。

我不喜歡這個行業,同時我強烈地想去航海,可是我父親說他反對。但是,因為住在海邊,我經常到海邊去玩水,早就很會游泳了,還學會了劃船。當我和其他小孩在大船或小船里面的時候,我總是發號施令的人,特別是在處境困難的時候。在其他場合下,我一般也是孩子王,有時候會讓他們陷入窘境。我想舉其中的一個例子,因為這件事顯示了我很早就已經突顯出來的熱心公益的精神,雖然這件事在當時做得不對。

在水車貯水池的邊上有一個鹽澤,在漲潮時分,我們時常站在鹽澤邊上釣鰷魚。由于經常踐踏,我們把鹽澤的邊沿踩成了一個泥潭。我提議在那里修一個碼頭,這樣我們就可以站在那里。我將一大堆石頭指給我的伙伴們看,這些石頭是準備在鹽澤邊上建一所新房子用的,正好很符合我們的需要。因此,當工人們晚上離開的時候,我召集了幾個玩伴,就像一群螞蟻一樣,勤快地工作著,有時兩三個人搬一塊石頭,我們終于把石頭全搬來了,建好了我們的小碼頭。第二天早上,工人們很奇怪石頭不見了,后來在我們的碼頭上找到了它們。他們追查是誰干的,我們被查了出來,被狠狠地批評了一頓,我們中有幾個因此而受到了父親的責備。雖然我辯解說這件事是有益的,但是我父親使我深信,不誠實的事情是不會有益的。

我想你或許想知道一些我父親的外貌和性格吧。他有著強健的身體,身材中等,但是非常結實,十分強壯。他天資聰穎,畫得一手好畫,稍微懂點兒音樂。他有一副清脆悅耳的嗓音,所以有時候當他晚上忙完一天的工作,用提琴拉著贊歌的調子唱歌,還是挺動聽的。

他還有機械方面的才華,有時候偶爾拿到其他行業的工具,他也能熟練地使用。但是,他最大的長處,是表現在處理公私重大問題時所展現出來的深刻見解和正確判斷上。事實上,他從來沒有參與政事,由于家里那么多孩子必須教育,家境又困難,他只能死死地守著他的生意。但是我清楚地記得,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經常來拜訪他,向他請教鎮上或他所屬教會的問題,而且很重視他的判斷和忠告;當人們在個人生活中遇到了困難的時候,也常常來向他請教,他常常被人們選定為爭執雙方的仲裁人。

他經常喜歡盡可能地請一些明理通達的友人或鄰居來進餐聊天,這時候,他總是設法提一些明智的或有益的題目來討論,以此增進孩子們的智力。通過這種方式,他使我們的注意力轉向了立身處世中善良、正直和審慎等美德方面,而很少留意或完全不在意餐桌上的食物,不管它做得好不好,時鮮不時鮮,味道好不好,以及與其他同類菜肴比較是好還是壞。所以,當我長大以后,對這些事情完全不在意,對我面前的菜肴也毫不關心,甚至粗心大意到若有人在飯后幾小時內問我吃了什么時,我會不知所對的程度。在旅途中,當我的旅伴們因為缺乏可口的食物而不能滿足他們那比較高貴精致的口味和食欲而感到不快的時候,我這種習慣倒成了一種方便。

我母親同樣也有一個健康的體格,她哺育了她所有的10個孩子。除了我父母去世之前得病以外,我從未聽說我父親或母親得過什么病。父親活到89歲,母親活到85歲,他們的遺體同穴安葬在波士頓。幾年前,我在他們的墓前立了一塊大理石墓碑,上面刻了這些碑文:

約西亞·富蘭克林和他的妻子阿拜亞

共葬于此。

在婚后的55年中

他們相互親愛的生活著。

他們既無田產,又無高官厚祿,

靠著不斷的勞動和勤勉,

蒙上帝的福佑,

他們撫養了一個大家庭,

幸福地生活。

并且養大了十三個孩子,

和七個孫兒孫女,

享有盛譽。

從這個實例中,

讀者諸君,

應當受到鼓舞,在你的職業中勤奮工作,

切勿不信上帝。

約西亞是一個虔誠謹慎的男子,

阿拜亞是一個細心而貞潔的女子。

他們的幼子

為表孝心和紀念,

特立此碑。

約西亞·富蘭克林,生于1655年,死于1744年,享年89歲。

阿拜亞·富蘭克林,生于1667年,死于1752年,享年85歲。

我嘮嘮叨叨地講了許多離題的話,從這里我就知道自己已經在變老了。我過去寫文章比現在有條理得多,但是,這好比在私人的團聚中,人們的穿著原本就和公共舞會上不同。這可能只是一種疏懶而已。

讓我們言歸正傳吧。

我替父親操持生意持續了兩年,那就是說,直到我12歲的時候為止。我哥哥約翰本來是學皂燭制造業的,這時已經離開了我父親,結婚成家了,自己在羅德島做起了生意;很明顯,我注定要接替他的位置,成為一個蠟燭制造匠了。但是,由于我仍然不喜歡這個行業,我父親擔心如果他不替我找一個更合適的職業的話,我會像他的兒子約西亞所做的那樣,私自脫逃去航海,這使得他十分惱怒。因此,他有時帶我一起去散步,去拜訪細木匠、磚匠、旋工、銅匠等,看他們的工作,以便發現我的興趣所在,力圖把我的興趣固定在陸地上的某種行業上。

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喜歡觀察那些手藝高明的工人運用他們的工具。這種觀察對我很有用,由于從觀察中學到了很多東西,所以在匆忙間找不到工人的時候,我自己就能做家里的一些小修小補的工作,當做實驗的興趣在我內心還很新鮮強烈的時候,我能為自己的實驗制造小小的機器。最后,我父親選定了制刀業。由于我伯父本杰明的兒子薩繆爾在倫敦學了制刀業,大約那時候準備在波士頓開業,我就被送到他那里,與他同住一段時間,試試這個行業。但是,因為他希望從我身上獲得一些報酬,這激怒了我父親,所以我又被帶回了家。

我從小就喜歡讀書,總是將我手里的零花錢全部用來買書。因為我喜歡《天路歷程》,所以我最早收集的就是約翰·班揚的文集單獨發行的小冊子。后來我把它們賣了,用這筆錢買了柏頓的《歷史文集》。這些是開本很小的、由小販們販賣的書籍,價格低廉,總共有四五十冊。我父親的小圖書館收藏的主要是一些有關神學論辯方面的書,其中大部分我都讀過。但令我感到遺憾的是,既然當時已經決定不當牧師了,而我又正是求知欲旺盛的時候,卻沒有機會閱讀更合適的書。在那里,有一本普魯泰克的《英雄傳》,我讀了許多,我至今仍然認為,花那么多時間讀這本書是非常值得的。那兒還有一本笛福的書《論計劃》,另一本是馬休博士的書,叫作《論行善》,這本書可能在我的思想上形成了一種轉折,它對我生活中后來的某些重大事件都有影響。

這種對書籍的愛好,最后使我父親決定讓我當一名印刷工人,雖然他已經有了一個兒子(詹姆斯)從事了這個行業。1717年,我哥哥詹姆斯從英國回來,帶來了一架印刷機和鉛字,準備在波士頓開張做生意。我對于印刷業的愛好,要遠遠勝過對我父親那個行業的,但是,我對于航海仍然難以忘懷。為了預防這種渴望產生令人憂懼的后果,我父親急著讓我跟我哥哥學徒。我猶豫了一段時間,但最后被說服了,并且簽訂了師徒合同,那時我只有12歲。

按照合同,我當學徒要到21歲為止,但在最后一年我將獲得新職員的工資。在很短的時期內,我就熟悉了印刷業,成為我哥哥的一個得力助手。我現在有機會讀一些比較好的書了。由于認識一些賣書的學徒,我有時候能從他們那里借到一本小書,我會非常小心地很快就歸還,并且保持書的干凈。當晚上借到一本書時,為了避免被人發現缺了書或有人買這本書,第二天一大早就必須還過去,因此我常常坐在房間,一看就是大半個晚上。

過了一些時候,有一位聰明的商人馬休·亞當斯先生,他家有很多藏書,經常來我們的印刷廠,注意到了我,就邀請我到他的藏書室去,很樂意地借給我一些我選中的書。這時,我迷上了詩歌,也寫過幾首小詩。由于考慮到寫詩可能以后有用,我哥哥就鼓勵我,并且命我編寫兩首應時的故事詩。一首叫《燈塔悲劇》,敘述了華薩雷船長和他的兩個女兒溺水而死的故事;另一首是《水手之歌》,敘述了緝拿海盜鐵契(或被稱為“黑胡子”)的經過。它們都是毫無價值的東西,用低級小調的格式寫成;在印好之后,我哥哥就讓我到鎮上去賣。

第一首賣得很好,因為敘述的事情是新近發生的,曾經產生過很大的轟動。這使我非常得意,但是我父親卻給我潑了冷水,他嘲笑我的詩歌,告訴我說詩人通常都是窮光蛋。這樣我就幸免成為一個詩人,而且很可能成為一個十分拙劣的詩人。但是,由于散文寫作在我一生中十分有用,而且是我得以發展的一種主要手段,因此我將告訴你,在這種情況下,我在這方面是如何獲得我的一點小才能的。

在這個鎮子上,另外有一個喜歡讀書的孩子,名叫約翰·格林斯,我和他往來密切。我們有時爭論,我們的確十分喜歡爭辯,而且都很想駁倒對方。這種愛爭辯的癖好,順便說一句,很容易變成一種壞習慣。為了爭辯,人們必須提出反對意見,這就常常使一個人在其他人面前變得不受歡迎。因此,它除了使交談變得別扭和遭到破壞之外,還會產生反感,甚至給本來可能醞釀融洽友情的場合造成敵意。我這種喜歡爭辯的習氣,是從閱讀我父親那些有關宗教論辯的書中得來的。從那時起我就發現,除了律師、大學生以及在愛丁堡受過訓練的各式各樣的人以外,明智的人是很少染上這種習氣的。

不知為什么,格林斯和我辯論起婦女是否應接受高等教育和婦女是否有能力從事研究工作的問題來了。他持反對觀點,認為她們天賦低劣,難以勝任。我則站在另一面,或許有點兒只是為了爭辯而已。他天生就雄辯,有豐富的詞匯,有時候我覺得他之所以能壓倒我,更多的是得力于他那流暢的語言,而不是他的論據的說服力。

我們分手的時候,問題還沒有解決,而且在最近一段時間我們也不再會見面,因此我坐下來,寫下了我的論點,謄清之后寄給了他。他回了信,我又答辯。就這樣,雙方交換了三四次信件,這時我父親碰巧看見了我的信,并讀了這些信。盡管他沒有參加我們的論辯,但是他趁機和我討論起我的文章體裁來。他指出,雖然我在正字和標點方面勝過我的論敵(這要歸功于印刷廠),但是在措辭的典雅、敘述的條理清晰方面,我還差了一大截,對此他舉了幾個實例,使我不得不服。我看出了他的評論是公平的,所以從此以后更加注意文章的風格,決定努力改進。

大約在這時候,我偶然看到了一本《旁觀者》的零散本,這是第三冊。我在這之前從未看見過這個刊物。我買了它,讀了一遍又一遍,非常喜歡它。我認為文筆非常優美,并且希望——如果可能的話——模仿它的風格。因此,我拿了幾篇論文出來,把每一句的思想做了一個簡單的摘要,把它們放下一些日子,然后不看原書,盡量用我自己想得到的合適詞語,把每一條摘錄下來的思想用完整的句子表達出來,又湊成整篇的論文,使它表達得像以前一樣完整。然后,我把我的《旁觀者》與原文相比較,發現了我的一些缺點,并做了修正。

但是,我發現我的詞匯貧乏,或者說不能很快想出合適的詞來用,我想如果我以前堅持寫詩的話,那么到那時我的詞匯一定會很豐富的,因為經常要尋找具有同樣意義但又長度不同的詞匯以適合詩的韻律,或者尋找不同音素的詞來湊韻腳,會迫使我不斷地搜索各種不同形式的同義詞,這將有助于我記住這些不同的詞,并使我能掌握它們。因此,我抽出其中一些故事,將它們改寫成詩;過了一些時候,當我差不多已經忘掉了原來的散文時,又把它們重新還原。

有時,我也會把我摘錄的思想打亂來,過了幾個星期以后,再努力將它們用最好的次序排列好,然后再把它們寫成完整的句子,組織成論文。這是為了教我組織思想的方法。通過比較復原后的文章和原文,我發現了許多缺點,就加以改正。但是,我有時候喜歡幻想:在某些次要的地方,我僥幸改進了原文的條理和語言,這種幻想鼓舞了我,使我相信我將來或許能成為一個不太差的英文作家,在這方面我原來是很有野心的。

我做這類練習和讀書的時間,是在晚上工作結束之后,或者是早上工作開始以前,或者是在星期天。在星期天,我總是設法獨自一人留在印刷廠里,盡管我父親在我還由他管教的時候經常逼我去做禮拜,而我當時確實也認為做禮拜是我們應盡的義務——雖然我好像沒有時間去做禮拜——我總是盡可能地躲避參加這種普遍遵守的崇拜儀式。

大約在我16歲的時候,我偶然看到了一本書,是一個叫特瑞昂的人寫的宣傳素食的書。我決定素食。我哥哥還沒有結婚,無暇料理家務,他和他的學徒們只好在另外一家人那里包伙食。由于我不吃葷,這造成了不便,我常常因這種怪僻而遭到責備。我讓自己學會了一些特瑞昂烹調他自己食物的方法,例如煮山芋、煮飯、做快速布丁等,然后建議我哥哥,如果他愿意把每周付給我的伙食費的一半交給我,我愿意自理伙食,他立即答應了。不久我就發現,我可以從他給我的錢中節省一半,這又是一筆買書的額外錢。

但是,這樣做我還有另外一個方便之處。當我哥哥和其余的人離開印刷廠去吃飯的時候,我獨自一人留在那里,我很快就草草地吃完了我的輕便點心,這通常只是一塊餅干或一片面包、一把葡萄干,或者是從面包店買的一塊果餡餅和一杯清水。在他們回來以前的這一段時間里,我就有時間讀書了。由于飲食方面有節制,常常使人頭腦清醒、思維敏捷,所以我的進步更快了。

以前,由于我在某事上因對算術不重視而受到羞辱,在學校時算術曾有兩次考試不及格,因此這時我拿來考克氏的算術書,自己從頭到尾非常順利地通學了一遍。我還讀了舍勒和謝爾美關于航海的書,掌握了這些書中講到的一點幾何學。除此之外,我對幾何學從未有過更深入的研究。大約在這時候,我讀了洛克的《人類悟性論》和波爾洛亞爾派的先生們撰寫的《思考的藝術》。

正當我全身心地改進我的文體的時候,我看到了一本英語語法書(我想它是格林伍德的語法),在這本書的后面,有兩篇關于修辭法和邏輯的簡介,后面那篇在結束時采用了一個實例,是關于蘇格拉底式論辯術的。此后不久,我買到了一部色諾芬的《蘇格拉底重要言行錄》。在這本書里,有許多同樣方法的實例。我很喜歡這種方法,就采用了它,放棄了我那種生硬的反駁和武斷的立論,變成了一個謙虛的提問者和懷疑者。

然后,由于讀了莎夫茨貝利和柯林斯的作品,我對于我們教義的許多地方成了一個真正的懷疑者。我發現用這種方法對我自己是最可靠的,但卻令我的對手十分為難。因此,我喜歡上了這種方法,堅持不斷地應用它,變得十分巧妙和老到,使人們——即使是很有學問的人,也不得不讓步,而這種讓步的后果他們又不能預知,這樣便可以使他們進入無法自拔的窘境,從而使我自己和我的論題常常獲勝,而這種勝利本來是得不到的。這個方法我連續用了好幾年,但是后來逐漸放棄了,只保留了用謙遜的口氣來表達我個人意見的習慣。

當我提出任何可能有爭論的意見時,從都不用“一定”“毫無疑問”或任何其他表示肯定意見的詞;而是說“我猜想”,或者是“猜想某事怎樣”“因為什么理由,在我看來這件事好像是”,或者“我想是這么回事”,或者說“我想象是這樣的”,或者說“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事情是這樣的”。我相信這個習慣對我非常有益,因為我需要闡述我的觀點,勸人們接受我不時地提出來的各種措施。而且,談話的主要目的是教誨人,或是被別人教誨,讓別人高興或說服別人,因此我希望那些善良的聰明人,為了不削弱他們行善的能力,千萬不要采取獨斷的、自以為是的態度。這種態度往往會令人反感,引起別人的反對,從而徹底破壞語言用于交流思想和增進感情的目的。因為你的目的如果是要教誨人的話,那么講話時那種過于自信的武斷態度有時候會招來反駁,從而難以做到公正的討論;如果你的目的是想從別人的知識中獲得經驗和改進,但同時卻又堅定不移地表示你自己的意見,那么,那些謙遜睿智的人由于不愛爭辯,他們很可能不愿指出你的錯誤,使你依然得不到改進。同時,用這種態度,你很難希望使你的談話對象高興,或是贏得別人的贊同。

詩人波普說得很好:

你不應當用教訓的口吻去教導人;

別人不懂的東西,

你應當作為他們遺忘了的東西

向他們提出來。

他又要求我們:

即使你自己深信無疑,

說話時也應當外表謙遜。

在這里,他本可以用他在其他地方的一行聯句與這句連起來,我認為這比在原來的地方更合適。

因為傲慢就是愚蠢。

如果你問為什么這行詩在原來的位置不很合適,那么我只能引用原詩了:

大言不慚是沒有理由的,

因為傲慢即是愚蠢。

那么,愚蠢(假如某人不幸而如此愚蠢的話)不正是他傲慢的理由么?這兩行詩如果這樣寫,是不是更合理呢?

大言不慚,只有這唯一的理由,

那就是——傲慢即愚蠢。

這一點是否如此,希望得到高明之士的不吝賜教。

1720年或1721年,我哥哥開始印發一份報紙。這是在美洲出現的第二份報紙,叫《新英格蘭報》。在它之前的唯一一份報紙是《波士頓郵報》。我記得我哥哥的朋友中有人認為,由于這項計劃不容易成功,就勸他放棄。據他們判斷,既然這里已經有了一家報紙,對于美洲殖民地來說已經足夠了。現在(1771年)這里有了不下25份報紙。但是,我哥哥執行了原定計劃,在報紙排好版印出來之后,就派我沿街把報紙送給客戶。

在他的朋友中,有一些很有才華的人,他們替報紙寫了一些小品文來自娛自樂。這些文章提高了報紙的聲譽,使其銷路更廣了。這些紳士們經常來看我們。當我聽他們的談話,聽到他們講他們的報紙是如何受歡迎的時候,我也受到鼓舞,想寫一些東西投稿;但是,因為我還是一個孩子,同時我猜想,如果我哥哥知道是我寫的,他將會反對在他的報紙上發表我的任何東西的。于是我設法改變了我的筆跡,寫了一篇匿名文章,晚上將它放在印刷廠的大門底下。第二天早上,這篇文章被發現了,當那些寫文章的朋友照常來訪時,文章被交給他們。他們讀了,我也聽見了他們的評語。令我異常高興的是,他們稱贊了這篇文章,當他們猜測它的作者時,提到的全是我們中間有學問、有智慧的知名之士。現在想起來,我覺得當時對我的鑒定非常僥幸,也許他們并不真的是我當時所想象的那樣有眼光的鑒賞家。

盡管如此,在受到鼓勵以后,我又寫了幾篇文章,并用同樣的方式投給了報紙,同樣獲得了贊賞。我守著我的秘密,直到我寫這種文章所必需的一點兒常識快要用光時,才拆穿了秘密。這時,我哥哥的朋友們開始對我重視起來,但是我哥哥卻不喜歡;因為,他覺得可能他有充分的理由,這樣做或許會使我過于自負。這件事或許是我們倆之間這時正在開始的不和睦的原因之一。盡管他是我哥哥,但他認為他自己是師父,而我是他的徒弟,因此他認為我當然也要像其他徒弟一樣為他賣力;然而,我認為他要求我做的某些事過分了些,作為他的弟弟,我認為他應當對我放寬一些。

我們的爭執經常鬧到父親跟前來。我想,或者是我大多數時候總是對的,或者是我比他能說善辯,因為父親的判決一般都支持我。但是,我哥哥脾氣暴躁,經常揍我,這使我十分生氣。我覺得我的學徒生活十分枯燥,因此我不斷地希望有機會縮短我的學徒時間。終于,出人意料的機會來了。(原注:我想,我哥哥對我的粗暴專橫的態度,也許是我在以后的一生中強烈反對獨斷專橫的權力的原因之一)

我們報紙上刊載的一篇關于某一政治問題的文章——我現在忘記它的題目了——觸犯了州議會。議長發出了一份拘押票,逮捕了我哥哥,并控告了他,還判了他一個月的徒刑,我想這大概是因為他不愿泄露他的作者的緣故。我也被逮捕了,在會議上受審,但是,雖然我沒有給他們滿意的回答,他們也僅僅是教訓了我一頓,就放了我,也許是認為我作為一個學徒,有責任為師父保守秘密吧。

盡管我和我哥哥之間存在個人分歧,但是對于他的被判刑,我十分的憤慨。在他被拘留期間,我主持了報紙的業務。在報紙上,我大膽地諷刺了我們的統治者,我哥哥很喜歡這些文章,但是另一些人卻開始對我印象不好了,把我看成了一個有誹謗諷刺癖好的天才青年。我哥哥被釋放了,州議會同時發出了一道命令(一道十分奇特的命令),那就是“禁止詹姆斯·富蘭克林繼續出版《新英格蘭報》”。

我哥哥的朋友們在我們印刷廠舉行了一次會議,商討在這種情況下的應對之策。有人提議改變報紙的名稱來逃避法令,但是我哥哥認為這樣做有許多不便;最后總結出了一個較好的辦法,將來這份報紙以本杰明·富蘭克林的名義出版。為了避免州議會可能會非難他,說他仍然通過他的學徒出版報紙,他們就提出把我那份舊的師徒合同還給我,在合同背面寫明解除一切義務,必要時可以拿出來給人看。但是,為了保障他對我的服役的權益,我還要另外簽一份新的合同,以適用于未完的學徒期限,這份合同私下里保密。這實在是一個非常淺薄的計劃,但是馬上得到了執行。就這樣,這份報紙在我的名義下繼續辦了幾個月。

終于,我和我哥哥之間發生了新的爭執,我堅決維護我的自由,認為他不敢冒險拿出新合同來。我這樣做是不公平的,因此我認為這是我一生中所犯的最大錯誤之一;但是,他的急躁脾氣,經常使他對我拳打腳踢。我在憤恨之際,當然對我這一行動的不正直性覺得無所謂了。但是,他在平時倒不是性情暴戾的人,可能我當時太無禮、太讓人生氣了。

當他發現我將要離開他時,就故意不讓我在鎮子里的任何一家印刷廠找到工作。他走遍了各家印刷廠,和每一個老板打了招呼,因此他們都拒絕給我工作。然后,我就想到紐約去,因為那是離波士頓最近的地方,還有一家印刷廠。這時,我已經使自己成為當地統治集團的眼中釘;而且從州議會處理我哥哥的案件中所表現出來的專橫,我想到假如我留在這里的話,很可能會使自己陷入困境;另外,由于我對于宗教問題有欠謹慎的言論,那些善男信女開始把我看成是可怕的異教徒和無神論者了。當我想到這一切時,倒情愿離開波士頓了。

我已經決定要離開了,但是因為我父親這時候偏袒我哥哥,我想如果我公然離開的話,他們會想方設法阻攔我的。因此,我的朋友格林斯為我出了一條小小的妙計。他和紐約州一艘帆船的船長打了招呼,讓我搭他的船,說我是他一位年輕友人,由于使一個淘氣的女孩子懷了孕,她的朋友們強迫我娶她,因此我不能公開出現或上船。就這樣,我賣掉了我一部分書,湊了一點兒盤纏,悄悄地上了船,由于風順,我三天后就到了紐約,離家幾乎有480公里。像我這樣一個只有17歲的男孩子,既沒有一封介紹信,也不認識當地任何人,而且我的口袋里僅有少量的錢。

這時,我對航海的興趣已經消失了,否則我現在倒是能滿足這個愿望了。但是,由于我學會了一門手藝,而且我認為自己是一個技術很好的工人,因此我毛遂自薦,找到了當地印刷廠的老板——年邁的威廉·勃拉福,他是賓夕法尼亞第一家印刷廠的老板,在喬治·凱夫爭執發生后,他就從那里搬到紐約來了。(譯注:喬治·凱夫是英國“教友會”的牧師。他于1684年從英國移居到美洲,曾在費城當教師,后來在教義上與教友會其他教友發生爭執,就自己創立了“基督教友會”,又稱為“凱夫派”)但是他不能雇用我,因為他的生意不多,人手已經足夠。不過,他說:“我在費城的兒子最近失去了他的主要助手阿克拉·羅斯,他死了。如果你到那里去,我相信他可能雇用你。”雖然費城有160公里遠,但我還是坐船朝安蒲出發,留下了我的箱子和行李,以后由海上運來。

在橫渡海灣時,我們遭遇到一陣狂風,把我們那破爛不堪的船帆撕成了碎片,因此我們無法駛入基爾河,我們反而被吹到了長島。在我們的旅途中,有一個喝醉酒的荷蘭乘客墜入海中,當他正往下沉的時候,我手伸進海水中,一把抓住他那亂糟糟的頭發,將他拉了上來,這樣我們又把他放在船上了。墜入水中使他清醒了不少,他先是從口袋里掏出來一本書,要我替他弄干了,然后他就睡覺了。我一看,原來是我老早就仰慕的作家班揚的《天路歷程》,是荷蘭文版,用上等紙精美地印刷的,還附有銅版插圖,其裝幀印刷比我曾經看過的用其本國語印制的版本還要好。后來我發現,《天路歷程》已經被譯成了歐洲大多數語言,我想也許除了《圣經》以外,它比任何其他書都擁有更廣泛的讀者。

據我所知,“誠實的約翰”(譯注:指《天路歷程》的作者約翰·班揚)是將敘述和對話混合在一起運用的第一個人。這種寫法使讀者很感興趣,讀者能在最動人的部分身臨其境,親自參加討論。笛福在他的《魯濱孫漂流記》《摩爾·福蘭德爾》《宗教求愛》《家庭教師》以及其他作品中,都成功地模仿了這種寫法;而且理查遜在他的《帕米拉》等書中,也采用了這種方法。

當我們快要靠近長島時,我們發現那里沒有地方可以登陸,因為那里的海灘海浪洶涌,亂石林立。于是我們就拋了錨,船身向著海岸搖擺著。有人朝海這邊來了,對著我們大聲叫喊,我們也朝他們大聲呼叫,但風浪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我們聽不清對方說什么,也不能理解相互之間的意思。岸上有小船,我們做了手勢,喊他們用小船來接我們。但是,他們或者是沒有弄明白我們的意思,或者是認為根本做不到,就走開了。

夜幕降臨了,除了等風勢減弱以外,我們毫無選擇。這時候,船老板和我決定去睡覺,如果我們還能睡得著的話。于是我們就擠進小船艙里,和那個渾身濕透的荷蘭人待在一起。浪花濺打在船頭上,漏進船艙,打在我們身上。因此,沒過多久,我們幾乎和那個荷蘭人一樣全身濕透了。我們就這樣躺了一夜,根本沒有睡著。但是,第二天風漸漸小了,我們努力想在天黑之前到達安蒲,因為我們在海上已經待了30個小時,既沒有食物,又沒有飲水,只有一瓶混濁的甜酒,而我們航行的海水是咸咸的。

晚上,我發現自己燒得很厲害,就上床睡了;但是,我曾在什么地方讀過,說是多喝涼水對發燒有益處,所以我就照著做了,出了大半夜的汗,燒也就退了。到第二天上午,過了渡口,我就朝著80公里以外的柏林頓徒步前進。在那里,有人告訴我,我可以找到船送我走完去費城的剩下路程。

這天,下了一整天的大雨,我被澆成了落湯雞;到了中午,我精疲力竭,于是就在一家小旅店住了一晚上,這時我開始有點兒后悔當初不該離家出走了。由于我的外表顯得如此寒酸,我發現,從別人問我的話來看,他們懷疑我是一個逃跑的仆人,而且很有可能因為這種嫌疑而遭到逮捕。但是,我第二天還是繼續上路;傍晚時住在由勃朗醫生開的一家旅店里,這里距離柏林頓有13公里或16公里遠。我吃飯的時候,他進來和我說話。當他發現我讀過一些書的時候,變得十分和善友好。他在世的時候,我們的關系一直持續著。

我猜想,他以前是一個行走江湖的醫生,因為沒有哪個英國或歐洲國家的城鎮是他不能詳細描述的。他有一些學問,也很聰明,但是不大信宗教;幾年以后,他甚至惡作劇地將《圣經》滑稽化,把它改寫成拙劣的詩體,就像克頓以前改寫維吉爾的詩那樣。通過這種方式,他將《圣經》中的許多故事荒謬化了;如果他的作品出版的話,可能會打擊那些信心不夠的人,但是它從來都沒有出版。

我那天晚上住在他店里,第二天早上到了柏林頓,但是懊喪地發現,就在我到達前不久,開往費城的定期航船已經走了。這天是星期六,而在下周二之前不再有開往那里的船了,因此我回到城中一位老婦人那里,我曾向她買了一些準備在船上吃的姜餅,我就問她該怎么辦。她請我住到她家中,直到船出航。由于徒步行走的勞累,我接受了她的邀請。

她得知我是一個印刷匠之后,就勸我留在那里開一家印刷廠;但是,她不知道,開印刷廠是要資金的。

她很好客地招待了我,非常善意地請我吃了一頓牛腮肉飯,卻只接受一壺啤酒作為回報。就這樣,我以為我肯定要等到星期二才能走了。

但是,我傍晚在河邊散步的時候,來了一艘船,我發現它是去費城的,船上有幾個人。他們搭上了我,由于沒有風,所以我們一路上都是劃船前進。大約到了午夜,因為還看不到費城,于是有些人確信我們一定已經過了費城,不愿再劃了。其他人也不知道我們身處何處,因此我們朝河岸邊劃過去,進了一條小河,在一個舊木柵旁登岸。因為晚上很冷,正好是10月,我們就用木柵生起了火,我們就在那里一直待到天亮。當時,有一個人認出這地方叫庫柏河,離費城北面不遠,只要我們劃出這條河,費城就可以看到了。大約在星期日早上八九點鐘,我們到了費城,在市場街碼頭上了岸。

我對于我這次旅程的敘述特別詳細,我初次進城的經過我也將詳細交代,是想讓你在想象中比較一下這種不大有希望的開端和我后來在這里出人頭地的情況。

我穿著我的工作服,因為我最好的衣服要從海道運來。由于旅途奔波,我臟兮兮的,口袋里裝滿了襯衫和襪子。我舉目無親,也不知道住在哪里。由于一路上旅行、劃船和缺乏休息,我感到很累;而且我又很餓,但是我的全部現金只有1元荷蘭幣和大約1先令的銅幣。我將銅幣給了船上的人,作為我的船費,他們起初不肯收,因為我劃了船;但是我堅持要他們收下。當一個人只有一點兒錢的時候,有時候反而比錢多時更慷慨,這也許是怕別人認為他窮吧。

主站蜘蛛池模板: 比如县| 大埔区| 桦甸市| 梅州市| 错那县| 溆浦县| 濮阳市| 衡东县| 青田县| 始兴县| 呼和浩特市| 太白县| 谷城县| 阳新县| 曲靖市| 南通市| 台州市| 磐石市| 华池县| 澳门| 丹阳市| 宽城| 沙洋县| 铁岭县| 郁南县| 关岭| 苍南县| 铁岭县| 新邵县| 湟源县| 油尖旺区| 天峻县| 南丰县| 藁城市| 蓝山县| 崇左市| 江门市| 云阳县| 阆中市| 汪清县| 建始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