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色:中國傳統意象二十品
- 寧大有著繪
- 7390字
- 2024-12-23 18:06:40
登高
人們說起登高,首先想到重陽,然而登高并非重陽節的專屬。中國人自古崇尚登高望遠,古詩詞里流傳下千百代文人騷客登臨的詩句,這些詩句貫穿一年四季的終始——時而夏日炎炎,時而雨雪霏霏,時而春花灼灼,時而落木蕭蕭。
登高處,可以是自然的山川,也可以是人造的樓臺。凡人視野有限,所以誰都想看一看那樓外樓、山外山。唯一和今人不同的是,古人登高,首先不是為了觀景,也不是為了過節,而是為了一展胸襟。
所謂胸襟,就是懷抱,就是意氣,就是遠志,就是精神。通俗地說,就是理想。而這些,正是今人最缺失的東西。我們常說“魏晉風骨”,晉人的倜儻風流,只能遙想追慕。名士兼名相謝安石,素以遠志名世。
王右軍與謝太傅共登冶城,謝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
(《世說新語·言語》)
文人登高,如同好漢飲酒,喜歡自然是喜歡,但更重要的是,他們借助這種方式獲得一種不可言傳的類似“天人合一”的抒發和共鳴,又稱“一澆胸中塊壘”。由于每個人的身世不同,境遇不同,價值取向有異,哲學思想有別,每個人在登高的時刻,所思所感也就不一樣,或者說人各有志,所以即便大家同登一座山峰,寫出來的詩句之意味也相去千里。
儒家的登高,是為接近心中至高無上的“仁”;道教徒登高,是為尋求成仙得道的“仙”;皇帝祭祀封禪,要登天下五岳;沙門禮佛修行,要臨四大道場。在古人心目中,高山是最與蒼天相近的地方。
單說儒家。儒家對君子人格的終極要求便是“高”和“遠”。孔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這說的是“高”;“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這是在說“遠”。孔子又說,“知者樂水,仁者樂山”,“仁”即是“高”,“知”即是“遠”,這一句話就又把兩方面意思都涵蓋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高是空間的概念,遠是時間的概念,但這兩種維度又不是確指的,因為君子的“懷抱”無時無刻不在胸中運動變化,好比道家修煉的內氣,大象無形。
鐘子期聽俞伯牙撫琴,他聽得出伯牙的志趣,就說“巍巍乎若泰山”,又說“洋洋乎若流水”。高山流水,其實分別是伯牙胸中逸氣的不同表現形式,凝止團聚,則沖霄而為山;順勢發散,則奔騰而為水。琴家沒有這份逸氣,想彈奏好這支曲目,那是不可能的。
《論語》道:“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所以胸懷儒家治世救國理想的士人,每登臨高處,便能自心底激發出這份遠志和胸襟。
明末清初之際的一代大儒顧炎武,在明亡后聯合傅山、屈大均等愛國志士僻處山、陜之間,以圖恢復大業。歷史的洪濤,而今又奔流至驚駭動蕩的險灘,此刻,又是一番“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顧亭林和他的同志們送別,相對把盞,就在青山之巔。遠眺大好河山,眾人百感交集,淚眼潸然。
有人開始借酒澆愁,有人開始埋頭撫琴,有人開始痛吟詩篇。屈大均吟道:“雁門北接嘗山路,爾去登臨勝概多……”顧亭林與之相和:
一雁孤飛日,關河萬里秋。云橫秦塞白,水入代都流。
烽火傳西極,琴樽聚北州。登高欣有賦,今見屈千牛。
(《出雁門關》)
正是“關河萬里秋”——力挽狂瀾的志士縱然勢單力薄,回天乏術,但畢竟“德不孤”,有這些戰友在,可以相互砥礪,與子同仇。事雖未成,其心其舉已足垂青史,光照世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便是儒家入世之“登高”的價值所在,它像一面旗幟,奮揚于巍巍之山巔。而顧炎武詩中提到的那句“登高欣有賦”,也正是來自儒家經史。
傳曰:……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漢書·藝文志》)
《漢書》所引的“傳”,是指《詩經》,《詩經·鄘風·定之方中》傳:“升高能賦……可謂有德者,可以為大夫也。”正是因為儒家將“德”看得比什么都重,定國安邦者,非有德者不能擔當。所謂“登高能賦”,自然不僅僅是登上高處,吟花誦月,隨便占兩句詩、寫兩篇文章。文不欺人,你的真實想法、思想境界,白紙黑字上寫得真真切切。所以同樣地,當我們讀那生于“世患”之中的名士阮籍的悲吟時,可以感到“竹林七賢”的無奈和“魏晉風流”的彷徨:
朝陽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齊景升丘山,涕泗紛交流。孔圣臨長川,惜逝忽若浮。去者余不及,來者吾不留。愿登太華山,上與松子游。漁父知世患,乘流泛輕舟。(《詠懷》)
面對人世的冷酷和人生的無常,阮籍選擇了逃避。而逃避的法門,不外乎山和水,也就是那儒家也好道家也罷,他們所推崇的“高”和“遠”——他想到了齊景公,聽到那國君登高而哭;他想到了孔圣人,聞到那夫子臨水之嘆。他想隨仙人,去登臨那高山;他想學漁父,去蕩舟于中流。“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可阮籍連“諫”都懶得諫,連“追”都不愿去追了,就這樣吧!
孔子的臨川惜逝不必說,齊景的登山流涕卻是個有些可笑的典故。這則故事《列子》《晏子春秋》等均有記錄,而《韓詩外傳》的記載較為簡潔:
齊景公游于牛山之上,而北望齊,曰:“美哉國乎!郁郁泰山,使古而無死者,則寡人將去此而何之?”俯而泣沾襟。國子、高子曰:“然。臣賴君之賜,疏食惡肉可得而食也。駑馬柴車可得而乘也。且猶不欲死,況君乎?”俯泣。晏子曰:“樂哉!今日嬰之游也,見怯君一,而諛臣二。使古而無死者,則太公至今猶存,吾君方將披蓑笠而立乎畎畝之中。惟事之恤,何暇念死乎!”景公慚,而舉觴自罰,因罰二臣。
可以說,這是一個關于膽怯和懦弱的故事,自然也談不上什么胸襟。凡人怯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國之君的怯弱。晏子所抨擊的恰是這點。按理說,登高足使人產生超拔之志,比如曹操,“東臨碣石,以觀滄海”,雄武之情洋溢于胸,這是一代帝王應有的風度。而這位齊景公登上了牛山之后,覽望壯麗河山,竟然涕淚交流。而他哭泣的理由才尤為可笑:“好美的山川,好美的祖國!為什么自古人們都會死呢?可惜寡人有朝一日也會死,寡人死了就再也無法飽覽這美麗的山河啦!”于是晏子借機諷諫這位君王:“要是自古人們都不會死,那先皇圣人們至今都還健在,哪還輪得到您當家作主呢?陛下您這會兒正戴著草帽在地里干活呢吧!活尚且干不完,還有閑工夫擔心死不死嗎?”
齊景公雖然怯弱,倒并不昏庸,當即意識到輕重真偽,不但責備另兩位“諛臣”,自己也罰了一杯。客觀來看,一方面,晏子的規諫無疑正確,帝王如果不勵精圖治,乃至舍生忘死,于國于己都是極其危險的,宋徽宗、南唐后主等就是例證;另一方面,帝王這個工作的確不是常人干的活,正所謂“高處不勝寒”,假如是作為普通人的齊景公登高而泣,無論基于何種理由,似乎都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登高而悲而泣的人,哪怕是名士,也大有人在。
這是一首真正曠絕古今的絕唱: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登幽州臺歌》)
初唐詩人陳子昂為何登臺而哭?可以從前面阮籍的詩中找到答案。倡導并復興魏晉風骨的陳子昂,其價值取向必然受魏晉人影響,具體也表現在文學創作之中。阮籍對于人世的看法是:苦短、飄忽、無常,這一切都可以從《登幽州臺歌》的字里行間找到印記。有所不同的是,阮籍詩歌有意地“曲解”了齊景公的登高之悲,將其表現等同為自己對浮世的判斷,而陳子昂的的確確是自發地哭,為自己而哭,一個人在天地間哭。他不是像齊景公那樣畏懼未來的死亡,而是用登高之泣表達了與阮籍類似的情感:“可悲啊!古今渺渺,天地茫茫,而人不過如滄海一粟!”這里面有陳子昂的懷抱。
不過,陳子昂與阮籍的登高之悲終究境況相類——天性的清高、曠蕩及現實里“人生在世不稱意”的憤懣情懷,這種情懷普遍存在于古今多數詩人的心間,似也不足為奇。而與阮籍同時代的顯達之士羊祜的登高之悲,則顯得具有特別的氣質和意味。
祜樂山水,每風景,必造峴山,置酒言詠,終日不倦。嘗慨然嘆息,顧謂從事中郎鄒湛等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如百歲后有知,魂魄猶應登此也。”湛曰:“公德冠四海,道嗣前哲,令聞令望,必與此山俱傳。至若湛輩,乃當如公言耳。” ……襄陽百姓于峴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廟,歲時饗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預因名為墮淚碑。(《晉書·羊祜傳》)
德冠四海、功成名就的羊祜何以在登山那一刻潸然淚下?《淮南子》中“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宇宙,便是空間和時間。“自有宇宙,便有此山”,峴山之巔的羊祜很自然地經由“時空”的廣大背景聯系到儒家的“高”和“遠”。無數先賢勝士,為了那心中的“高遠”踐行一生,無論當時是否實現,都終歸于湮滅無聞,這是有情眾生面對無情宇宙的終極矛盾。老子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意正在此。
羊祜登高,不為己而悲,乃為天道所懼,為士氣而嘆。
正是這份有情味的人文關懷以及對人性與天命的反思,才使得他不但有力地區別了齊景公,也在相當程度上區別了阮籍與陳子昂。羊祜于功勛和政績之外,更以其人性人情深深觸動世代人心,這情性便是儒家核心價值之“仁”。孔子談《詩》,對于名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詩經·小雅·車轄》)特別評價曰“詩之好仁如此”(《禮記·表記》),也是出于這個理由。
四百多年后的一天,地點未變,時間已是盛唐。詩人孟浩然攜友登上故鄉的峴山,與歷代無數虔誠的尋訪者一樣來追思前輩的德行舊跡,遂有名篇《與諸子登峴山》: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人之悲心,無論有感于世事之變遷,朝代之興廢;抑或天地之無窮,人生之短暫,都屬于一種大情懷,“登高”最能激發起人們這份情愫。漢魏六朝人言談舉止,多有高古之意,就憑著胸間這份大情懷。陶潛的“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曹植的“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甚至王羲之把酒蘭亭,揮筆而就的“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其態度都如出一轍。如此,詩人登高所詠所感,個人差異之外,更隨時代背景而變化。初唐以降,詩人所作登高詩文,不再有天地之悲,人生之泣(當然悲戚仍未絕),李白那樣天馬行空般的豪放俊逸和宋人那樣淡云疏月式的清愁,代替了前代深沉的古韻悲思。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李白的這兩句詩,可謂一筆寫盡登高望遠的超拔情志;王之渙“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直抒胸臆也充滿了昂然的亮色。然而古往今來,李白、王之渙們的登高詩所表達的積極情緒并非主流,詩人們大多在自己登高所賦的詩句里傾瀉了無盡的悲憫、悵惘和迷失,這種消極意味占據了古今大多數的詩篇——這是懷抱不能伸張的代價。
在這些“消極”詩歌中,似以盛唐為分水嶺:盛唐以前的登高詩,多落于“悲”,前面已略提過;其后的詩,多歸于“愁”。由悲到愁,消極的程度表面上看似乎減弱了不少,實則不然,因為這份情緒早已深入骨髓,無法自拔,成為國人“集體無意識”之一部分。
來看唐人詠天下“三大名樓”的詩歌。
先是“初唐四杰”的王勃,他赴宴滕王閣,在流光溢彩、觥籌交錯的熱烈氛圍下,揮筆卻是陣陣清寒: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滕王閣序》)
接著看與李白同時期的崔顥,他登臨黃鶴樓的題詩號稱唐人七律之絕唱,連詩仙都自嘆弗如。但籠罩在絕妙詩句間的況味,仍擺不脫一個“愁”字: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黃鶴樓》)
這詩真是好,好到說不出到底哪里好;這詩也真是愁,愁到這份愁緒竟然將詩仙都給傳染了,后者在著意比擬前者的詩篇中,不但通篇都是登高懷古的惆悵,就連末尾的壓腳句“長安不見使人愁”(《登金陵鳳凰臺》),都用了同樣的韻和字。
至于一貫苦吟的老杜,登上岳陽樓之后所誦的詩篇,何止是苦,又豈止是愁: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登岳陽樓》)
少陵老矣,岳陽樓上的老者老淚縱橫,不復有當年望岳時“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豪邁氣概。那時候,想登高,未能登,壯思卻比山還要高;現如今,登上個樓閣即涕淚交流,這便是歲月,這就叫人生。杜甫已知命——不光知自己的命,也知國家的運命,運命便是人世間這桑田滄海,天道正在其中。用辛棄疾的話來說,未登高時“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待上得高處時,已老態龍鐘,只得“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一個“秋”字,愁意盡出。真是一個神奇的“巧合”:前面三首登樓詩竟然都押同一韻——“秋”字韻的發音內斂輕紆,深沉低徊,且余味綿亙,從聲韻上說極易于表達愁懷悲緒。比如劉禹錫這首名篇同樣用此韻: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從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西塞山懷古》)
據《全唐詩話》載,劉禹錫與白居易、元稹、韋應物等同會樂天舍,談論六朝興廢,各賦金陵懷古詩。劉禹錫滿飲一杯此詩先成。白居易讀畢,說:“四人共探驪龍,君已得珠,余皆鱗爪矣。”于是大家紛紛作罷。這故事雖不足信,但此詩詩品無疑在唐詩里位居一流。詩名不題“金陵”而題“西塞山”,自有深意。說的是三國歸晉事,王濬沿江東下所行路線恰是劉禹錫游歷之所從來,故而沿途所觀所想,劉氏深有感觸,發而為杰構。大概劉禹錫也會聯想到羊祜(倘若沒有羊祜,就不會有王濬的功業),經過西塞山或者便聯系起峴山之悲,“人世幾回傷往事”講的其實也是孟浩然的“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說到底,劉禹錫所得的“龍珠”也就是后來辛稼軒所謂的“無人會,登臨意”。而這個“登臨意”,表達得最為充沛和精彩的,非杜甫莫屬。杜甫的《登高》被譽為“古今七律第一”毫不為過: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乍一看去是純粹對自然景象的描寫,然而詩歌的意味和弦外之音,卻傳遞和滲透給讀者一份歷史的滄桑與深沉,讓人自然聯想到宇宙的新陳代謝,歷史的浩蕩洪流,人間的滄海桑田。所謂“無邊落木”不就是“人事有代謝”;所謂“不盡長江”不就是“往來成古今”嗎?這正是杜甫遠超于眾多詩人的地方,山川草木都隨意替他說話,毋庸贅言。寫詩如此,已經無法品評——任何注腳和賞析實屬多余。登臨之悲、之愁、之苦,至此被老杜畫上了一記無比有力的句點。寫登高之詩的人再想超越,已宣告不可能,除非換個視角。
聰明人總是不缺的,比如宋人黃山谷:
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
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
(《登快閣》)
登臨高處的黃山谷,沒有想太多,或者沒有去寫太多心中所想。他好像只立意要做一件事:鷗鷺忘機,快意平生。他可能聯想起他的良師益友蘇軾,那個寫就《超然臺記》的蘇軾,“吾安往而不樂”——的確,仕途的坎坷算不了什么,古今的興衰也與我無關,人生的苦短又何必去理會!說什么“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說什么“登高迎送遠,春恨并依依”,我只看到“天遠大”“月分明”。人當“游于物外”,登高還是臨川,在此抑或在彼,哪個不是我呢!
在這樣的登臨詩面前,人們暫時記不得愁苦的老杜了。這是宋人的淡然。淡然到即便起了憂思,嘴里說道心驚,文字卻波瀾不起。于是,超然淡然,形成一份優雅,這就成為宋人的胸襟和懷抱。
高樓聊引望,杳杳一川平。遠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
荒村生斷靄,深樹語流鶯。舊業遙清渭,沉思忽自驚。
(《春日登樓懷歸》)
寇準在春日里登高懷鄉,筆調也是同樣的安靜恬淡。頷聯、頸聯都明顯在仿唐朝詩人韋應物,但整詩的調子卻更傾向于王摩詰。相對于其他偉大的前輩詩人來說,寧靜的王維明顯更符合宋人的審美趣味。
王維那首有關重陽的詩家喻戶曉:“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在這樣一個特定的時間、地點和情境下,詩人所思所想的只是故鄉,因為那里有他的兄弟和親朋。王維的詩,沒有李白張揚個性的豪情壯志,沒有杜甫痛思家國的沉郁悲涼,沒有崔顥遙想仙蹤的不勝悵惘,沒有王勃物是人非的黯然神傷。他想家,想親人,僅此而已。
登高在王維這里也只停留于作為想象空間中的思鄉背景,所謂“高處不勝寒”的隱喻,在此并不存在。于是,“高處”和“低處”之差異,在王維詩里亦無分別,空間的分別既然沒有,時間的分別亦復如是。所以,“佳節”在此不過是個思鄉的借口而已,換作平日便也一樣。登高也好,不登高也罷,身為異客的詩人,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自己遙遠的故鄉和親人。
登高,不僅可以思古懷遠、抒發胸襟和懷抱,也可用以寄托對遠方親友的思念之情。凡人如此,高僧大德也不例外。
雪帶煙云冷不開,相思無復上高臺。
江山況是數千里,只聽嘉聲動地來。
(《寄烏龍長老》)
這是有宋高僧雪竇禪師的詩作。雪竇在一個寒冷的冬日,思念他的朋友烏龍老和尚。怎奈彤云密布、飛雪飄零,不能夠登高遙望以寄相思,所幸烏龍和尚禪風廣布,千里傳音,對老友來說也算最大的安慰吧。
王維和雪竇的詩都可謂渾然天成,韻味是如此的平淡,簡直看不到悲,也讀不出愁,但深切的意味恰在其中。就像這則不顯眼的禪門公案:
曰:“步步登高時如何?”師曰:“云生足下。”
(《五燈會元》卷三十)
石霜楚圓禪師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回答,實則已過萬水千山。
這份輕描淡寫,是禪師的胸襟。山靜,云動;然不論動靜,都隨我的腳步而存在。山剛,云柔;然不論剛柔,皆基于我心中之正念——禪心在此。聯系儒家《易經》,可觀升、漸兩卦以為比照:
地中生木,升。君子以順德,積小以高大。
山上有木,漸。君子以居賢德善俗。
升卦,升,就是集聚而升高。《彖》曰:“柔以時升,巽而順,剛中而應,是以大亨。”石霜之登高,云隨足至,是“巽而順”;思不出山,為“剛中而應”。只要心懷中正,不袒己私,必然志行無礙。《老子》說:“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正是升卦之用的最好注解。
再看漸卦。漸,就是漸進。艮下巽上,木在山上,木因山而高。意思是進而有序,循序漸進。“上九,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吉。”漸之極,不為位累。猶如賢人高致,超然于進退之外,看似無用,但“其羽可用為儀”,正是無用之用;君子立德,行無言之教,移風易俗,高節為世表率。而朱子直接點明:“漸進愈高而不為無用,其志卓然,豈可得而亂哉!”(《周易本義》)
千年前,那位叫范仲淹的老者遙想自己登上了岳陽樓,像年輕時一樣,直面水天一色,揮毫寫下自己的胸襟和理想。這個理想也是他人生的總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前一句詮釋升卦,后一句演繹漸卦。孔門傳授心法《中庸》說:
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
這便是“志在高山”,也便是“云生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