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嬋玉停下腳步，淡淡地望著李靖，一言不發(fā)。

李靖停頓了三四個呼吸，蹙緊眉頭卻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但他也清楚，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恰恰說明自己已經(jīng)被盯上，不然沒道理會心血來潮。

他的肉身是重塑金身所得，出現(xiàn)心血來潮則必有預(yù)兆。

得盡快了，時間拖得越久變數(shù)就越多。

李靖轉(zhuǎn)回頭去，腳步加快了幾分，清風(fēng)一般穿過人潮，直奔午門之外等候。

沒過多久，他就看見一名身穿華服的大臣騎馬從午門出來，連忙上前行禮攔下。

比干雙眼暗紅布滿血絲，一看就是很久沒休息好的樣子，顯得很焦慮。

李靖突然冒出來攔路，他都沒反應(yīng)過來，胯下駿馬受驚揚起前蹄，對著李靖就踏。

比干這才驚覺面前有人，連忙揮手高喊：“快讓開！”

李靖淡淡地伸出一只手撐住馬掌，慢慢放在地上。

比干長舒一口氣，賠笑謝罪，問道：“閣下神力，不知攔下我所為何事？”

“陳塘關(guān)前任總兵李靖，為陛下進獻祥瑞軒轅弓而來。”

比干瞬間繃緊手臂，握緊韁繩的雙手微微顫抖：“你就是李靖？”

送武成王離開朝歌的那一天后，比干就再沒睡過一個好覺。

當(dāng)他聽說恩州城外李靖遭天譴而亡的消息，心里徹底平靜了。

心死是最徹底的平靜，武成王完全沒有消息意味著什么，他都不忍去想。

殷商兩大國柱，武有鎮(zhèn)國武成王黃飛虎，文有太師聞仲。

二人是先帝留給陛下的成湯之根基，如是武成王因他而死，他就成了殷商的罪人吶。

唯一的好消息是李靖也死了，他勉強能借此安慰一下自己，至少阻止了一樁禍患。

可你為什么又活著出現(xiàn)在這里！

武成王呢？為什么你毫發(fā)無損地出現(xiàn)在這？武成王莫不是被你殺了？！

李靖不明白面前的大夫為何突然怒不可遏，但還是老實回答道：“如假包換，我就是李靖。”

比干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翻身下馬冷冷道：“你隨我來?！?

他簡單告知自己的身份，帶著李靖到顯慶殿讓他等著，然后自己一個人去稟報殷壽。

沒過多久，比干冷著臉回來，也不搭理李靖，而是讓人傳膳準(zhǔn)備筵宴。

等桌案已經(jīng)架設(shè)周全，比干讓左右全都退下，捧起酒壺為李靖斟酒。

“陛下說了，軒轅弓事關(guān)重大不可不慎，明日正午特此舉辦大典，天人歡慶之際，再請李總兵進獻軒轅弓。考慮到總兵舟車勞頓，特命我陪總兵痛飲美酒，一解怠倦?！?

李靖捏著白玉酒盞晃了晃，酒液蕩漾，飄出一陣奇香，令人口齒生津。

淺嘗一口，他眼底流出一股笑意。

“陛下還說，李總兵慘遭污泥之人坑害，卻依然對殷商忠心耿耿，待明日進獻大典過后，必然不會虧待了李總兵?！?

李靖伸出手搶過酒壺，揭開壺蓋一口氣全干了。

他舔了舔嘴唇，似笑非笑地看向比干：“丞相倒是藏得一手妙藥，居然能讓酒水芳香撲鼻。就是略帶些毒性，只怕凡人無福消受?！?

見事情敗露，比干也懶得裝下去，指著李靖的鼻尖怒罵。

“我就是要毒死你個亂臣賊子！眼中就只有榮華富貴的狗東西，你看不見半點天下黎民嗎！現(xiàn)如今朝綱混亂，陛下失德，你還進獻軒轅弓！你可知其中禍患無窮！”

李靖微微點頭，笑道：“讓陛下手握軒轅弓，就代表人皇之祖對陛下的認(rèn)可，朝臣百官將再無資格指責(zé)陛下，陛下可以一意孤行，對嗎？”

比干氣得嘴唇發(fā)顫，恨不得生撕李靖。

“亂臣賊子！果然是亂臣賊子！你明知如此還要拿天下安危去成全自己，你還有良知嗎？”

李靖嗤笑一聲，反問道。

“照丞相這么說，你就是有良知了？”

“至少好過你！老夫是為了天下黎民才做的官！”

啪啪啪。

李靖連連鼓掌，連連贊嘆。

“丞相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如果真是這樣，這朝堂有丞相在，有那么多體貼百姓的臣子在，為何陛下還日益無道呢？”

比干怒發(fā)沖冠，怒喝道：“你知道什么！”

“是，我不是文官，自然不懂你們百折千回的良知。我只看事實說話。”

“事實就是，都怪你這種亂臣賊子蠱惑陛下！”

李靖嗤笑著站起身，挺拔的身軀擋住身后宮燈，投下的影子罩住比干。

“事實就是，你們這些臣子屁用都沒有。無論你們做出多少努力，無論你們做出多少犧牲，陛下始終不會把你們放在眼里，因為你們只是家奴?！?

比干被震得倒退兩步，想要反駁什么，可他大半生的人臣生涯卻在告訴他，李靖說的都是真相。

“百姓不是人，百姓是陛下的家私。你們也不是什么臣子，你們是替陛下打理家私的奴仆。既然你們自己在陛下的家里當(dāng)奴隸當(dāng)?shù)淖栽?，憑什么指責(zé)我進獻軒轅弓？”

李靖揪住比干的衣領(lǐng)強迫他和自己對視。

讓比干看著李靖瞳孔中倒映出的，渾身戰(zhàn)栗的丑態(tài)。

“一群家奴本來就沒資格規(guī)勸他，有沒有軒轅弓都一樣。既然如此，你憑什么不讓我享榮華富貴?！?

說罷，他松開手將比干丟下，坐回去品嘗美酒佳肴。

比干茫然地跌坐在地，李靖說的話將他腦子攪得一團亂麻，但他隱約感覺到，李靖不但說的是對的，而且還隱約指出另一條路。

“說得好啊，說得好??！”

顯慶殿門外傳來一陣大笑，一個滿面油光的矮胖大夫走進顯慶殿來。

他先是向李靖一禮，自我介紹一番，然后開始陰陽怪氣比干。

“丞相，您瞧李總兵說得多好。整天把天下黎民掛在嘴邊做甚？我們都是陛下的家奴，讓陛下開心就好了，至于那些百姓……”

尤渾撩起右手的袖子，手掌弓成鐮刀狀，憑空做了幾次收割麥子的動作。

“這百姓啊，和田里的谷子是一樣的。田里種得太密，就都長得不好。你割掉一些，剩下來的反倒能長得又高又壯。要我說，陛下想干什么就讓他干什么唄。死點百姓嘛，早晚會長回來的?！?

比干猛地站起身，對著尤渾的肚子狠狠踹上一腳，將他踹得倒在地上哭嚎還不滿意，接著走上去對著他踩了幾腳。

“畜牲！你爹娘生了你都得給祖宗求饒！……”

突如其來的一頓揍，尤渾被嚇得雙手抱頭縮著腦袋，哭的滿臉鼻涕眼淚，連連求饒。

良久之后，比干才深吸一口氣，拋下尤渾，目光堅定地看向李靖。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獻上軒轅弓的。還有……”

比干咬緊牙關(guān)，握緊雙拳，一字一句似乎對天發(fā)誓。

“老夫是為了天下黎民才做的官！不是家奴！”

說罷，他大步離開顯慶宮。

尤渾爬到李靖面前，頂著一張青紫的臉訕笑。

“李總兵放心，陛下討厭這糟老頭子好久了，有我替您美言，用不著怕他?！?

李靖一副見到蒼蠅似的表情，抓住尤渾的領(lǐng)子，將他拖到顯慶殿門口，用力丟了出去。

見尤渾在石階上打滾哀嚎，李靖痛快大笑。

鄧嬋玉站在李靖左手邊三尺遠(yuǎn)的地方。

目睹一切后，那對柔和淡漠的眸子里，隱隱泛起一絲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