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毯子還是早些年發的。”說起當年廠子最興盛的時候,安母眼中的晶亮是難以掩飾的激動和自豪,“當年廠子效益好,總能額外發些好東西。”
“多了,堆在家里也用不完,這么多年還有新的。”
看似無奈的語氣里,藏著明晃晃的歡喜,安母又順著聊起汪明月那把扇子:“當年我們有很多系列,包括你們如果看到西湖十景這些,也是我們這邊做的。”
“蘇州園林的系列一直賣的很好。”
飯已經吃過了。原本汪明月是很不好意思的,可稀里糊涂跟著安天涯來了,如果再拒絕下去,看著安父、安母的意思,恐怕還要把人帶出去請一頓——兩下權衡,倒不如早些點頭接受。
“茶不是什么好茶,你將就著喝。”安天涯給四個人倒好了水,插了這么一句,“我之前和我媽說,她也沒想到居然還會有人一直好好留著那把扇子。”
“其實我媽媽就是想起當年買的時候的心情,舍不得……現在她一個月退休的工資完全可以買一把很好的。”
或許是遺傳了母親,汪明月同樣是個喜歡收藏、戀舊的人,所以完全能夠理解母親的心思。
平淡日子里的一份精致的芬芳,在記憶一遍遍的打磨下,就像是一粒落在蚌里的珍珠,愈發的光亮。
“老師好啊,待遇越來越好。”安父的關注點顯然不一樣,“當年如果做教師,我現在也退休了。”
“此一時,彼一時,那個時候你可不會這么選。”安母聳了聳肩,也沒把汪明月當外人,當著后者的面撅了自家丈夫一句,“那時候教師可不如廠子里的待遇。”
“要我說當時就要天涯選個師范類的專業,你說什么不答應。”
“現在師范其實也不是那么好就業了。”父母那一輩人大多容易把自己所謂的“遺憾”加諸在子女身上,汪明月嘆了口氣,“現在師范行業很卷的。”
臨近畢業,已經有沒有考研的同學開始為了就業發愁,安天涯對于就業的無奈顯然比汪明月更甚:“現在什么行業不卷啊?”
安父安母對視一眼,兩個年輕人盯著眼前的杯子發呆——誰都知道安天涯這句話說的沒錯。
一段不長的時間聊下來,汪明月也能看的出來:安母并不攔著安天涯做選擇,倒是安父對于廠子將來的經濟收益持懷疑態度,指望兒子好好打算打算自己的未來。
“無論什么職業,對這個社會有用才是最重要的嘛。”
就像是汪明月剛才在廠里說過的:之前是經濟,現在是文化,每個時代都有一些不得不去完成的任務。
哪里需要就去哪里,是現在年輕人該有的選擇,也是一些人不得已的選擇。
“就是,姑娘你說的沒錯。”安母從自家丈夫的表情看出些許不耐煩,當著外人的面懶得計較,卻連忙把汪明月的話接了過來,“無論是什么行業,現在對少大學生去送外賣、做環衛,都有人說什么學歷貶值……”
“要我說,誰能缺了送外賣的人,誰又能缺了環衛,或許像是你們說的什么……卷了點,可現在不也加入了很多科技的,智能的東西,做很多事都方便了。”
安父的對于這些掙錢啊,就業啊的看法并不好,一則是擔心自家孩子,二則也是自己的行業好像在走下坡路,作為家庭的一員,擔心也是理所應當。
“姑娘你講什么經濟發展,文化發展的,可是你想想,就算是那些人一個個來找我們,覺得拿我們做宣傳……可我們也得吃飯。”
吃得飽和吃的好肯定不一樣。
文化是文化了,表面是那些來人也是一口一個“老師”、“老師”的叫著,但錢是他們掙的,拍的也是一雙這輩子和檀香扇離不開了的手。
制扇人的喜怒哀樂從沒有出現在他們的鏡頭當中,掙來的錢也沒有一分落在了廠子里這些上到老板,下到員工的人手里。
“說句實在的,你說他們拍完之后怎么看我們,背后又是怎么說我們的,誰也不知道,不是么?”
安父的想法當然不是空穴來風,汪明月被拍進去的視頻就是個明顯的不能再明顯的例子。
“孩子,我說這個你應該也能知道吧?前一陣子那幾個拍視頻的事情我們廠里也沒少討論,這種事誰都沒辦法。”
安父正是因為愛著這門手藝,愛著這個廠子,忘不掉這些年的回憶,才會愁。
愁的不只是自己這群人的未來,也不只是孩子們將來還會不會好好做,更是將來這個廠子,這門手藝總不能只流落成旁人口中的一句“過去的藝術”。
“如果掙不到那么多錢,現在的年輕人又能堅持多久?”安父嘆了口氣,目光不再只是停留在汪明月臉上,慢慢地,慢慢地劃到了兒子身上,“不是我不相信你們這些年輕人。”
“可是又憑什么因為一個“傳承”,就活該讓真心對待它的年輕人“吃虧”呢?”
“裸辭宣傳100項非遺”,沒人會去主動了解他們到底是怎樣的職業狀態,甚至沒人意識到“自媒體”行業原本就是一種新興職業……
沒有人會要求他們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有理有據,哪怕出了錯也會有人主動站出來為他們解釋。
可是多少人對傳承人和做手藝的年輕人有近乎苛刻的要求。
“人家至少在做宣傳”,似乎沒有人考慮過:錯誤的宣傳起到的作用到底是好是壞?
“那你就去做別的啊,不就是拿著所謂的非遺沽名釣譽”,好像說出這種話也不需要什么成本,甚至不需要上嘴皮碰一碰下嘴皮,只要大拇指動一動……
“其實我覺得這對于真心在做事的人不公平,我有時候寧可你們這些孩子多想想自己,而不是為了一腔憤慨把自己一輩子搭進去。”
當著外人的面,安父反倒是把自己悶了許久,想要和妻子、兒子說的話說了出來。
汪明月沒想到,安天涯和安母同樣沒想到。
“可原本就沒有絕對的公平,而這樣的好東西留下去,對于大家做的事,就已經是一種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