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春風來。

凜冽的寒風逐漸退去，巷弄兩側的老柳樹抽出了嫩綠的新芽，屋檐下的冰棱滴滴答答地消融。

匆匆數日間，妖神教動亂留下的瘡痍已漸漸愈合——

破損的屋舍重新立起青瓦，焦黑的梁木換作了新椽，縣城的街市又恢復了往日的喧囂。

“剛出籠的肉包子嘞！皮薄餡大三個銅板！”

“朱砂門神，鎮宅辟邪，八個銅板保平安！”

“……”

四周人頭攢動，叫賣聲此起彼伏，早市的蒸氣裹著米面香氣，飄起一縷縷白煙。

早餐鋪靠窗的木桌旁，王胖子手中的筷子突然一顫，夾起的肉包啪地掉回蒸籠。

他瞪圓了眼睛，聲音都變了調：

“頭兒，你，你當上了猛虎幫大長老？！”

王胖子心中極為震驚。

要知道，自那場動亂后，不肯向猛虎幫低頭的豪紳們早已卷著細軟逃之夭夭。

如今縣里十之八九的鋪面都掛上了猛虎幫的旗幡，就連尋常百姓也爭相拜入猛虎幫中。

更不用說那稅銀——官府收七，猛虎幫留三，真真是只手遮天的架勢！

吳廷慢條斯理地啜著米粥，搖頭道。

“是李家大長老，不是猛虎幫大長老。”

猛虎幫一統青石縣后，李鷹便將幫派一分為二。

對外仍是猛虎幫招搖過市，對內卻轉變成了大族李家。

原先猛虎幫的長老們看似風光無限，權勢滔天，如今已然變成了一副空架子。

“李家大長老啊……”

王胖子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口中低語著什么。

吳廷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這個位置意味著什么，他自然清楚。

即便猛虎幫的武學算不得上乘，但幫中積攢的丹藥、銀錢卻是一等一的豐厚。

他抬眼看向王胖子，緩緩開口：

“胖子，以后和連爺別當捕快了。”

“不當捕快？”

王胖子一怔，思緒驟然被打斷。

他張了張嘴，還未回神，便聽吳廷不緊不慢地接著說道：

“我手底下有幾間鋪子，交給你們來管。”

話音落下，王胖子愣了片刻。

他知道以頭兒的本事，怎會困在這小小的青石縣？

只是沒想到，臨行前，頭兒竟還惦記著給他們安排后路。

沉默半晌，王胖子緩緩點頭，喉嚨里悶悶地嗯了一聲。

吳廷知道他不是矯情的人，便也不再多言，隨手結了飯錢，起身朝門外走去。

“你回頭跟連爺說聲。”

他腳步微頓，側頭道。

“我去武館一趟。”

······

“呼——！”

吳廷吐出一口長氣，推開武館的朱漆鐵門，邁步走入其中。

踏入演武場，眼前景象與數月前已大不相同。

那些曾趾高氣揚的富家弟子，如今個個縮著脖子，鵪鶉似的低著頭，連目光都不敢與前來學藝的猛虎幫弟子相接。

只見此刻演武場中，數十名脖頸紋著虎頭刺青的年輕弟子齊刷刷抱拳，聲如洪鐘：

“見過師傅！”

茶桌旁，楊入無一身青色勁裝，面色比先前紅潤許多。

他瞇著眼，指尖輕叩茶盞，目光掃過臺下眾人，最終落在緩步走來的吳廷身上。

吳廷視線掠過人群，幾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高飛盡，柳歸一，王武……

啪嗒~

腳步聲漸近，高飛盡攥緊拳頭。他死死低著頭，后槽牙咬得咯咯作響，但卻一聲不吭。

“形勢比人強……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誡自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可那股灼燒般的屈辱感仍從脊背竄上來，燒得他雙眼赤紅，渾身發顫。

吳廷自然察覺到了那道怨毒的目光，卻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這種徹底的漠視，比刀劍更傷人。

“聽說，你如今是李家的大長老了？”

楊入無放下茶盞，似笑非笑。

吳廷抱拳一禮：“青云總得為手下的弟兄謀條生路。”

楊入無目光微動，掠過人群中瑟縮的瘦雞，又深深看了吳廷一眼。

他忽然掩唇咳嗽了起來：

“咳咳咳！老夫還在養傷，今日就讓你小子來教他……”

話還未說完，門口竹簾驟然炸裂！

砰！

木屑紛飛間，一道挺拔身影踏入武館。

來人眉目如劍，面容與高飛盡有六分相似，周身卻縈繞著凌厲無匹的劍氣，僅是遠遠望上一眼，便覺雙目刺痛如針扎。

那是高飛盡的生父？

吳廷瞇起眼，目光在那道身影與楊入無如出一轍的劍氣間游移。

隨后余光掃過驚慌的人群，看見高飛盡瞪大雙眼，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高劍，你來這干什么？！”

楊入無冷哼一聲。

高劍卻渾不在意，搖頭輕笑：

“二十年不見，你這臭脾氣倒是一點沒變。”

話音未落，他身形倏忽一閃，出現在了高飛盡面前。

高劍眼中閃過一絲滿意：

“不錯，像我！”

“你，你是誰？！”

高飛盡驚怒交加，卻在那雙與自己如出一轍的鷹目注視下動彈不得。

高劍嘆息一聲，俯身在他耳畔低語幾句。

吳廷清楚看見，高飛盡的神色從迷茫轉為怨毒，最終化作扭曲的狂喜，在高劍耳邊低語了幾句，最后便死死地盯著自己。

“看這架勢，是要沖我來……”

念頭剛起，破空聲已至！

嗤——！

一道劍氣撕裂空氣直襲面門！

轟！

楊入無袖袍翻卷，磅礴劍氣對沖炸開，氣浪掀得眾弟子踉蹌后退。

煙塵彌漫中，唯見吳廷僅退兩步便穩穩站定，衣袂獵獵如旗。

“嗯？！”

高劍眉梢一挑，銳利的目光在吳廷身上來回掃視。

“是橫練有成？還是根骨超群？”

場中鴉雀無聲，唯有風聲嗚咽。

吳廷靜立如松，目光平靜地與高劍對視。

“煉血武夫？似乎還與楊師有舊怨……”

他不動聲色地將對方容貌記下，指節在袖中緩緩收攏。

“哈哈哈——！”

高劍突然仰天大笑，笑聲震得屋檐積雪簌簌落下：

“楊師弟，你還是不差當年啊！”

談笑間，吳廷看見高劍的眼中閃過深深的忌憚，腦海之中忽然起了一個念頭。

與高劍為師兄弟的楊師，當年究竟為何被逐出無量劍派？

呼——！

思緒間，只見高劍袖袍一卷，平地驟起狂風。

狂風散，場中已不見高劍二人蹤影，唯有幾片落葉緩緩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