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景然將他送走,招呼著付友全布置場地,一番操作下來,也算整潔有序,就是人手看起來良莠不齊。她叫工人們今日回家后皆騰出點時間淋個頭發擦擦身子,明日都精神點給人個好印象。
翌日風和日麗,天氣格外澄亮。
長旅迎來了軍統軍需署的質檢員。
這一行質檢員統共五人,各個穿著整齊身形板正,卻并非是軍統的裝束,而是扮作公司職員來的。他們想低調行事,眉目口吻也緩和許多,不似那些官老爺的冷硬作風。只可惜他們舉手投足間透露著為官者的氣質威嚴仍是叫這些流民出身的工人們生出局促畏懼的情緒,時不時手滑掉下個什么物件,或是動作僵硬卡頓像個木偶人。
他們看著這一幕,目光略微遲疑又看向路景然:
“路老板,看來這……”
“他們有些人曾經流離失所處處被人驅趕厭棄,心中所有畏懼,今日又見了生人,不免有些緊張。”
“確實曾聽聞路老板招募流民為工,想來他們曾經受了不少苦楚,如今能吃飽穿暖也是多虧了路老板啊。”
“您過譽了,不過是正好力有所及,能幫便幫襯一把罷了。況且他們也都聰慧能干,短短數月便能學個通暢,如今這產線……”
路景然于是出聲介紹著機器細節,將他們的視線引向她手指的方向,如此一來,工人們的壓力便小了許多,動作也麻溜起來。產線視察結束后,一行人又去存放著棉布鞋的倉庫檢查了圈。
幾個時辰下來,工人們四肢皆酸麻無力。為首那人終于停下來,在檢驗單上落下一個【合格】。
盡管此前王陸已與她說過是板上釘釘的事,但耳聽與實見終究是不一樣的,路景然也終于在成功結束后松了口氣。
“路老板。”為首的喬永康將文件裝好后,與路景然搭著話,“鞋沒有問題,最快何時能出貨?”
“隨時都可以。”路景然將庫存表拿給他看,“只要給個地址,這些貨今晚上就能發貨。”
貨物囤積太久也占地方,她還有新貨要等著入庫,自然是越早出貨越好。只是沒想到他們居然更急:
“目前上海局勢不便,天黑之后有一輛卡車過來裝貨,勞煩路老板留幾個信得過的裝卸工。”
“天黑后?”
路景然不免遲疑,天黑人眼雜,很容易叫人趁機鉆空子。喬永康低聲解釋著,上海抗敵后援會曾與租界工部局及萬國商團達成協議,一切物資需要在晚間戒嚴之后,由后援會將物資運往倉庫。路景然聞之了然,如今日本人侵占上海,導致他們連在自己國家的土地上、用自己國家的人民、給自己國家的軍隊送物資的權力都沒有,還得偷偷摸摸的瞧人眼色。
一時間倍感心酸,哀哀不得言。
“明白了,我這就叫人包好等著。”
喬永康說卡車內空間有限,還有別的物資要送,不可包裝過度。
路景然于是只選了繩子和大麻袋,一雙雙棉鞋底朝底先用細麻繩捆著,再用粗麻繩一打一打的捆好,最后堆放進大麻袋里。
是夜,萬籟俱寂時。一輛卡車緩緩駛離長旅,去與另一輛卡車碰頭相會。
將近子時,滿載著衣物、食物、藥物、報紙和慰問信的兩輛卡車自上海寧波商會駛出,繞道河南路橋向西沿蘇州河北岸進發,一路顛簸,一路遠行,承載著全上海人民的關懷與期許,去見散落在華夏各地的將軍士兵。
在路景然看不到的地方,營地里一連的戰士正排排等候著分發物資。
前線環境惡劣,糧食大多以抗餓久放的干糧為主,不過也存著身后百姓為戰士們準備的一些區域特產。
有人正拿著光餅伴咸菜,干嚼幾下后抻著脖子咽下去,咳嗽幾聲:“這次餅咋恁硬?”
有人笑嘻嘻朝他顯擺:“哎~今兒輪到你了罷?我這個軟和,就不給你吃。”
有人搓搓皸裂發黑的手,小心翼翼的去捏起一塊粉嫩嫩精細糕點,咂嘴嚼了嚼,下一瞬皺眉瞇眼“咦~”了一聲:“娘嘞,這個甜齁齁滴,誰要?”
下一瞬有人傾身過去搶:
“我我我!我就好甜口!”
“起開,你吃得明白嗎?連長,來,甩我嘴里!”
“連長,不瞞你說,我得了不治之癥,死前最后的心愿就是嘗一口…甜~甜~滴!”
有人領到新鞋,連忙脫掉臟舊的草鞋,將棉鞋踩在腳上試了試,高興的合不攏嘴:“乖乖,這跟踩著棉花似的,趕明兒我可得跳著走!打死那幫日本鬼子!”
“你小子。”連長甩了一塊泥巴過去,笑罵道,“你敢跳起來暴露地位,老子先斃了你!”
濃夜漆黑,他們的雙眼卻炯然明亮。
在這里他們沒有名字,他們皆是肩負著時代重任的英勇戰士,歷經一日的艱苦跋涉,等到萬籟俱寂時猝然倒在荒野營地里短暫的抱槍闔眸,他們夢里念著驅除韃虜后的安穩生活,于是更加熱血蓬勃。
待明日,一步步走,翻山、越嶺、游河、殺敵、護國。
一覺醒來,則可見夜幕漸融,曙光初現,水墨落彩。
機器嗡鳴聲破開黎明的沉寂,工人們忙碌的身影穿梭在場地間。軍統新的訂單已拿到手,采購的原料也在今日陸陸續續搬運進廠,要將付友全忙壞。
“如果將五成訂單放在萊爾那邊做,貨期是沒問題,但是加工費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白江希望能取消小商戶的訂單,全體工人加班加點全力趕制軍需,機器不停歇,能節省一些費用。畢竟長旅因此前封廠拖慢不少進度,除了最大頭的東泰與東家有所商議損失較少外,其余客戶損失慘重,款尚未收回來,如今他的東家又虧本處理了一大批貨,導致目前廠內資金緊張。
“東泰還有七成月半會付,我催催他提前,至于萊爾的加工費……那是一個月后的事,不必擔心。”路景然捏著鋼筆轉圈,語氣故作輕松道。
小商戶也得活啊,她這時取消小商戶的訂單,等同于將他們逼入思路。路景然不認同此舉,她已叫沈嵐去尋文浩的下落,一個月的時間,便是死了埋了也總能聞著點味兒。只要文浩找到了,加工費就不是個事兒。
白江張張嘴,最終還是選擇聽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