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景然思量著若將此事曝光,勝算能有多大。可以預料的是,此事一出,萊爾必將引來大批愛國人士的強烈抵制。
但,這一舉能動搖其根基,將其擊潰么?
雖然極不情愿,但她不得不承認,難。
當下日軍侵占上海后對國人抗日行徑嚴厲打擊,從行為,到思想,甚至不時對租界內的華文報刊突擊檢查,嚴厲打擊抗日反日宣傳。以至于不少報刊紛紛宣布停刊,仍屹立不倒的幾家要么投日每日宣傳著削減民眾血性斗志的刊物;要么選擇趨利避害印刷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要么就如《文匯報》這般三天兩日的經歷死亡威脅。
在這般強勢掃蕩下,就算是曝出萊爾對待本土商戶與外企的兩幅面孔,怕是也只會得到洋人與日本人的扶持與鼓勵,所有負面的、責難的消息也許根本登不上報刊。
甚至再往深處想,興許萊爾早先便與日本人勾結,身后有日本人撐腰壯膽,所以有恃無恐敢欺騙所有國內商戶。
衣破狗來咬,路絕逢斷橋。
心兒霎時一涼,路景然為自己猜測感到心驚。
她再次梳理著所知情報,萊爾上通商會副會長薛璟淵,青幫頭目張嘯林,下合諸多工廠,中間又有親日通敵之嫌,其支脈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
是否存在著某種中央樞紐,只需對此稍一重擊,便可成就堤潰水崩之勢?
她面容疲憊身朝后仰,兩眼悵然望著頂上電燈,指間不時轉動鋼筆,甩出些墨跡來。
突破口在哪呢?
她閉眸小憩,腦海中漸漸浮現出這些名字,它們不停漂浮移動,四周連著絲絲縷縷細長黑線,看似一團亂麻,叫人剪不斷,理還亂。思緒攮入其中,一時尋不出方向來,反倒被絲線糾纏捆擾,掙脫不得。
萊爾親日無非是為了利益,逐利而忘義;工廠愿與其同流合污卻有兩方原因,一為眼前利,二為頸上命,漩渦浮萍自身難保,不怪乎其為大勢所趨,站隊以求存;青幫這種流氓勢力就更不用說了;但是商會作為商政一體的權利中心,默許甚至鼓勵這種行為,就顯得耐人尋味了。
日本人善于尋覓人性縫隙,當初便是嗅到青幫張嘯林的不服不忿,才引誘其與日本司令官松井石根達成協議,大肆鎮壓抗日救亡活動,四處搶掠物資以充日軍需。
不過日本人為了鎮壓國人愛國熱情,同時確保投日之人不會叛變,會以車開道相接,大肆宣揚張嘯林投日之舉,令張嘯林再無退路。
而同樣為日軍提供軍需用品的董海卻沒有任何消息。
為什么呢?
什么情況下,日本人會隱藏投日分子?不怕他們兩頭吃嗎?
那可是軍需,他們定然會嚴防死守以免出現差錯。
至于為什么不像日方舉辦市民協會第一次會議那樣震動滬上,或者像張嘯林那樣令國民皆知,路景然想不通,隱藏身份的漢奸,他們怎么確定這些漢奸不是墻頭草,一定會忠于他們呢?難不成還天天派人跟著?
可董海家眷中也沒有日本女人……
這大概是董海為數不多的優點罷。他的出身并不清白,不過是董家那個風流成性的家主一時起意留在窯子里的種,他娘將他撫養長大落了一身病根兒,死前才告知他原是董氏的血脈。后來董海出人頭地成為董氏家主,名聲卻是爛得稀碎,什么父子相殘兄弟相殺,就連那些主家之外的叔伯堂兄都沒放過,唯獨在后院方面潔身自好,家中只一位發妻,即便酒宴應酬也不見女子相伴左右,都是一群男人——
等等,男人?!
對啊,為什么一定是家眷呢?
路景然忽然想到,董海每次出門身旁總跟著一群人,就連進商會大樓都帶著保鏢。
那有沒有可能,保鏢,不僅是保鏢?
“篤…篤…篤……”
綠寶鋼筆敲擊桌案發出規律響聲,淡淡墨香縈繞室內,污漬在路景然潔白的衣衫上暈開朵朵絨花,黑與白已模糊不清,她睜開眼,神色冷肅的駭人。
砍樹得往根上砍。
她對自己重復著。
黃昏時分,她撥通了兩個電話。
一次是撥向上海商會,打給了曾從文。彼時薛璟淵正在開會,新官上任總是要處理很多積壓待辦事項,薛璟淵不走,那些下屬也不敢走。她直接與曾從文預約了一個時辰后的見面。
一次是撥向翟遠道,慰問著氣候轉暖,他的風寒也該好了。后者也是腦袋靈光,一點就通,迅速招來記者,先滿臉歉意招呼著夜間打擾,隨后侃侃而談為商之道,喝口茶,再長篇大論講訴長旅以次充好實在是為商之大忌。
直叫一群記者等得兩眼發黑恨不得殺雞取卵,宰鵝取蛋。
也算是報了把堵門之怨。
然而在這一個時辰里,路景然卻并未出發去商會大樓。
她出門去尋了孫平望。
沈嵐預料不錯,娃娃死了,她去到時,孫平望正獨自一人抱著娃娃涼透的尸體,目光呆滯的縮在墻角里,一動不動。
“你想報仇嗎?”
她走過去,望著對方麻木灰敗的面色。
那日她與孫平望說了很多。
她看見他頹敗昏黃的眼眸中緩緩流露出久違的神采。
“好好做,這是第一次,也大概是最后一次機會了。”
她落下這句話,又去廉租房尋了沈嵐。董海身邊不好埋伏,她給了他五塊銀元,托他去跟蹤董海身旁的兩個保鏢,探探他們的日常,聽聽他們的口音。
沈嵐的眼神格外明亮,亮得刺眼,他似乎很喜歡這種具有挑戰性的委托。
后來……
她獨自走在人煙稀少的街道,眼前是燈紅酒綠的十里洋場與巍峨聳立的摩登大樓,身后是落后破敗的棚戶廉租。
一時百感交集,雙眸漸漸蒙了層霧色。
四下夕涼風靜,清晰可聞汽車內單杠發動機的陣陣嗡鳴聲,黃包車車輪碾軋地面的窸窣聲,以及身后漸漸傳開的細微腳步聲。
路景然依舊不動聲色的朝前走著,身后一個戴著黑色寬帽穿著流里流氣的成年男性已經跟了她一路。終于,路過街巷時,他突然發難將路景然拖進逼仄空間內。
“大晚上一個人出來啊?”
他也算是盡職盡責,一手摸著下巴舔著唇瓣,將一個見色起意的地皮流氓演繹的淋漓盡致。
路景然淡漠的凝視著他,笑了:
“你不是來非禮我的,你是來殺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