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當歸
- 駱平
- 3字
- 2024-12-05 16:33:57
第一章
白術
人生到了一定的階段,節奏就會慢下來,不是“車,馬,郵件都慢”的那種老態龍鐘的慢法,也不是“一生只夠愛一個人”的古典浪漫主義,而是從前那些慢吞吞的、不屑一顧的物象,譬如文火細煨的工夫茶、清湛微苦的中草藥,乃至艾灸、足浴、盤核桃、八段錦,這些淡然徐緩、需要許許多多時間與之虛度的古風之物,不知不覺間,具有了普適性的價值,順理成章地成了生活當中的一部分。
杜峻第一次去見許淳洵,就帶了一小盒茶葉與一罐黃精膏。茶葉是一種名為流年的白茶。白茶歷來有一年茶、三年藥、七年寶的說法,這茶,剛剛好,三年。棗香、荷葉香、花草香之外,還有了藥香。上點年紀的男人,白茶明目,黃精安神,功效介紹里面,兩者都是抗氧化的。專家說了,人活得久了,跟這世界不斷地產生氧化反應,就連呼吸都會生出一種叫作自由基的禍害,癌癥、死亡都跟這玩意兒有關聯。誰都求個延年益壽,大方向上是不會錯的——如果有足夠的耐心與定力,那是要活到老,抗擊到老的,至于這背后的真相如何,是天理,還是人欲,皆無須在意。
在杜峻的假想里,許淳洵就是一個皮囊松弛的老男人,大肚腩、老花眼、前列腺肥大,保溫杯里泡枸杞,早晚一把降脂降壓藥,太極拳打起來,俯臥撐也做起來。畢竟是五十多歲的年紀了,看透冷暖的老狐貍,小命最要緊。但智商情商再高,該掉的頭發一根都保不住。衰老這種事,誰都沒有豁免權,這跟神韻、風骨無關,也不是言志和緣情的范疇。
然而經驗有時并不準確。就像這世上沒有兩片絕對相同的樹葉,人與人之間,也是有時差的。
杜峻從急診科的那道側門走進醫院,那是一條去往住院大樓的捷徑,不用跟熙熙攘攘的門診病人摩肩接踵。一輛鳴笛的救護車從她身邊呼嘯而過。她那一身時髦精的行頭,燕麥色蕾絲荷葉邊的襯衫、闊腿褲、尖頭高跟鞋、墨鏡,跟這地方簡直格格不入。
這都是她精心挑選的單品,穿搭盡量往時尚風和書卷氣兩個方向靠,有頭腦加上有品位。頭一回拜見學校的大領導,態度比實力更重要,任何一個細節都不能敷衍。這一天,與過去的每一天都不太相同,它承載了杜峻預先所賦予的一些掙扎與遲疑,她在道德層面上寬恕了自己的渴望,這在過去求學、求職以及所有的對峙中,幾乎是不可思議的。
許淳洵是分管人事與科研的副校長,頭頂好幾項國家級人才稱號,光芒四射,在杜峻這種不入流的學術民工眼里,就算是位高權重了。從行政級別來看,副校長是副廳級,是省管干部,而高校的圈層自有一套邏輯自洽的造神體系,官銜不是緊要的,那是人性的部分,庸常、凡俗,在恃才自傲的知識分子眼里,恐怕不值什么。對大領導的恭謹是表面的,那是人間真實。但人才帽子散發出的是神性的力量,它的獲取不僅依靠標志性論文、高級別課題的無限次堆積,更有諸如導師、門派、影響力、美譽度,甚至好運氣等繁復的成分共同創構,包圓了言象意。從詞源學、社會學、哲學、倫理學等多學科領域來看,這才是讀書人的終極追求。所謂識心見性,這是心靈真實的部分。
此前杜峻從沒見過許淳洵,校領導們她統統都不認得,她跟他們毫無交集。學校網站首頁的新聞網有領導們的行跡和圖片,但她從不登錄,她只關心學校的財務系統和科研系統。跟大部分高校一線教師一樣,杜峻日常打交道最多的是學院的教學辦、黨政辦,學校職能部門中的計財處、科研處。申請課題、湊一堆發票去報銷課題費,提交成果、申請結項,再申請、再報銷、再結項,如此循環往復,一輩子就過去了。
婆婆告訴她,許淳洵差不多每天中午和夜晚都會待在病房里。婆婆幫她約了午后這個時間段。婆婆是這家醫院的外科醫生,但她很少在診療室以外的地方談到那些開膛破肚的場景。因此,即使有了十幾年的婆媳關系,杜峻對于婆婆的職業仍然近乎陌生,當她偶然聽見一些器官切割的話題時,腦子里只會響起類似烤肉的吱吱聲。
這就像是她對于長期棲居病房的想象。病房里的時間是折疊起來的,形而上的世界枯瘠下來。混亂的內循環,一些毒素堂而皇之地殺滅另一些毒素。身體就像一株植物,哆嗦著,委頓,或是重新生長。許淳洵經歷著中午和夜晚,在一覽無余的陽光與黑夜的縫隙間,凝視疾病的脈絡,它們朝向不同的方向叢生,很快就有了荊棘密布的意味。她猜想許淳洵必然是衣冠楚楚地坐在病房的窗前,一邊用筆記本電腦辦公,一邊跟護工間歇性地交談幾句,多半是關于植物、莊稼、雨水,抑或自建房的成本、家畜的利潤,乃至過去的某一天,一段較為獨特的田野調查,等等,要知道那些護工都來自遙遠的鄉村。聊天本身是毫無意義的,甚至很多情節都沒有按部就班,它們以傾斜的角度插入白茫茫的病房里,又在薄薄的過氧乙酸的氣息里戛然而止。不過,在如此漫長的時光中,除了零星地處理企業微信里的公務,百無聊賴地說說話,去做別的任何事情,都是難以置信的。
修建中的地鐵十九號線穿過醫院的中軸線,因此第二住院大樓門前被整個地圈了起來,圍欄外有兩棵瘦棱棱的樹,一條干枯的藤蔓不依不饒地纏繞上了二樓的玻璃窗,那窗戶是不透光的深黑色。醫院的植物好像都骨瘦如柴,稀疏的草叢、晦暗的水池,樹木又細又長,枝葉黯淡,在喧嘩的風里瑟縮,甚至不太能夠感受到它們的存在。
電梯不太擁擠,杜峻跟在一個推輪椅的護工身后,來到十三樓。輪椅上仔仔細細地搭著一件黑色毛衣,出電梯的時候,杜峻才發現那部輪椅上其實空無一人。
病房在走廊的盡頭,太過潔凈的地面仿佛被無限拉長,兩旁整齊分布的房門砸下碎片似的陰影。許淳洵待在一個單人間里,科室里只有兩個單人間,另一間據說也住著一個重癥患者。杜峻站在門邊,一眼就看到病床四周的心電監測器、呼吸機、輸液儀。洗手間里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杜峻遲疑了一下,敲了敲敞開的門。水聲停了,傳出一聲暴喝:
“別再來了!”
杜峻嚇一大跳,這是什么情況?
一個男人隨即從洗手間里出來,左手拎著一條濕答答的毛巾,右手托著一只絨布質地的暖手袋,淺淺的粉色,表面是大耳朵兔子的造型。這人看都不看杜峻一眼,一陣風似的徑直朝病床邊走去,嘴里還在焦躁地嚷嚷著:
“我都說過了,不抽了!咱不抽了還不行嗎?我來給主治醫生講,我簽字,我負責,沒人找你們麻煩!”
這是一個瘦削而又結實的男人,刀片臉、緊皺的眉頭,寬松的棉布T恤與工裝短褲,胸前盡是斑駁的污漬和水漬,裸露的手臂肌肉緊實,頭發多且亂,光腳穿一雙塑料拖鞋,行止顯得敏捷、有力。他背對杜峻,彎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抬起病人的左腿,將熱水袋放進去,再用一只靠墊撐住。毛巾是用來給病人擦手的,避開輸液通道,每一根手指都輕輕地擦拭過了。整套動作一氣呵成。
這是一個出色的護工。杜峻模糊地想著,但緊接著心里就冒出一個巨大的疑問,許淳洵怎么會為妻子雇用一名男護工呢?
住院的是許淳洵的妻子。嚴重的腦出血,大大小小的手術做了七八次,撿回一條命,目前的狀態接近植物人,而且已經持續兩年多。她沉默地躺在那里,既是身體的全部,也是她自己的影子。
“請問一下,”杜峻硬著頭皮問道,“許校長這會兒沒在嗎?”
這男人聞言霍地轉過身來:“你是杜峻?”他深吸了一口氣。
杜峻比他還要驚訝,這就是許淳洵本尊?簡直顛覆杜峻的認知。這男人橫看豎看,哪哪都不像大學副校長,沒戴眼鏡就罷了,他那種強健又迅捷的身手,沒有他那個年紀通常會有的松懈的狀態,他身上有著強烈蓬勃的生命力。哪里像成天坐在會議室、辦公室、實驗室里的人呢?
許淳洵苦笑著搖搖頭:“我還以為是抽血的護士,來了兩撥都沒抽出來。”說著他騰出左手,在衣擺上隨意一擦,跟杜峻松松地握了握手。杜峻立即被沾了一手的水。
“你坐。”他潦草地指指椅子,轉身接著料理病人。越過他的肩膀,杜峻發覺他在更換護理墊。輕微的異味奔涌而出,像是波浪形的,層層疊疊地在室內彌散開來。
“許校長,要我幫忙嗎?”杜峻本能地站起身,問道。
“不用不用。”許淳洵急忙擺手。“她的皮膚已經很脆薄,”他那種煩躁的語氣又出來了,“看看,看看,到處都扎了個遍,全身的血管都淤青了。”
杜峻想破頭都沒想到許淳洵并不是抽象地坐在病房里喝茶聊天看電腦,人家是一把屎一把尿地親自護理病人,那些人體排泄物,汗液以及糞便,既不美麗,也不崇高,事先就已經將料理者沉沉壓在一堆崩塌的廢墟底下,像釘在十字架上,或是躺在五指山下,動彈不得。這顯然是許淳洵自身的選擇,他離開光明溫暖的一面,心甘情愿地被裹挾進一種模棱兩可的狀態之中。這是為什么呢?他老婆是高官二代?娘家有礦?還是神仙顏值,病了都是睡美人范兒?沒等她胡思亂想下去,許淳洵開口道:
“護工一個個笨手笨腳的,凈會吹牛,夸自己專業,結果沒一個像樣的,我但凡有點空,就打發她們一邊兒歇著去,我自己來弄。”
他三兩下把換下來的護理墊卷成一團,扔進垃圾袋,再用濕紙巾輕柔擦拭,完了細心地調整了一下氧氣面罩的繃帶,回過頭來,招呼杜峻:
“來,我瞧一眼你的材料。”
室內只有一把單薄的白鐵椅子。杜峻永遠記得那個時刻,她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許淳洵站在她身前,翻看她打印出來的職稱材料,不時問她幾個問題。即使是提問的時候,他也沒有朝她看,而她則小心地仰起頭,觀察著他的反應,等待從他的嘴唇里吐露出來的評價,贊美,或是貶斥。無論他說什么,她都決定信以為真,就像一個虔誠的信徒。
很久以后,她才意識到,那是一個彌足珍貴的時刻,從那時開始,她的人生被劈成了兩半,它們并不連貫,一半在孤獨的暗影里,一半在微藍溫暖的光影中——那是一道來自上方的光芒,穿過天花板、車頂,或是別的停留在她世界里的阻隔,悄無聲息地,將她輕輕簇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