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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有些日子,我滴酒不沾。在那些日子,我會拿起父親的點357,看著鏡子。我對自己說,如果今天喝上哪怕一口,我就會付出代價,付出和他一樣的代價。

但還有些日子,我會喝酒。在那些日子,我會在反胃感中醒來。我走進洗手間,對著馬桶大吐特吐,對酒的渴望讓我雙手顫抖。我把臉埋在陶瓷馬桶里,膽汁涌上喉頭,肌肉也痙攣起來。我的胃在漫長的抽搐中變得空空蕩蕩。我的顱骨抽痛,雙腿發顫,那股渴望也逐漸化作一頭貪婪的怪物。

等到能夠起身的時候,我看著洗手間的鏡子,往臉上潑了些水。我什么也沒對自己說。無論說什么,我都不會信的。

在那些早上,我會喝伏特加。因為伏特加沒什么氣味。

我把伏特加倒進一只舊保溫咖啡杯。

啜飲一口,顫抖便平復了。啜飲幾口,我就有了行動的力氣。

這是一種平衡法,不能太多,不然有人會聞到酒味;也不能太少,否則顫抖不會消失。就像化學反應那樣,我尋找著平衡點。我會喝下足夠的酒,讓自己能撐下去,能站穩身子,能走進研究所的大門。

我爬上樓梯,來到我的辦公室。就算薩提維克發現了,他也沒說過什么。

薩提維克研究電路。他用小小的0和1,用馬瑟現場可編程門陣列來培育電路。這個陣列的內部邏輯是可塑的,他通過選擇壓力來指引芯片的設計方式,就像是發生在盒子里的進化。他通過自動化程序辨識出效率最高的電路,將其作為后續迭代的模板。用遺傳算法來控制最適合任務的代碼。“理想模型是不存在的,”他說,“建模多多益善。”

我完全不明白這一切是如何運作的。

薩提維克是個天才。他在印度時是個農民,二十歲那年才來到美國。他在麻省理工拿到了電子工程學位。他選擇電子工程是因為他喜歡數學。之后他去了哈佛,收獲了不少專利和工作邀請。他用就事論事的語氣向我描述這一切,仿佛一切都是理所當然,而且任何人都做得到。“這跟聰明無關,”他說,“只是足夠努力而已。”

他似乎相信就是這么回事。

我就沒那么確定了。

其他研究員也會來到這兒,看著他設置在工作臺周圍、仿佛某種自組織數碼藝術品的門陣列。他們把“優雅”這個詞用了一遍又一遍。對于那些母語是數學的人來說,這是最高的贊美。而他俯下身去,專心致志地看著自己的作品,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這也是他的才能之一。專注的才能。就這么坐在那兒完成工作的才能。

“我只是個單純的農民。”別人贊美他的研究時,他總喜歡這么說,“我喜歡翻土。”

薩提維克總有說不完的話。我們休息的時候,他就會操起那口蹩腳的英語。有時候,在跟他共度一個早上以后,我會被他說話的方式影響,用他那種蹩腳英語跟他對話。那種混雜語言擁有讓我欽佩的效率,以及表達細節的能力。

“我昨天去看了牙醫,”薩提維克告訴我,“她說我有一口好牙。我告訴她:‘我活了四十二年,這是我頭一回來看牙醫。’她覺得難以置信。”

“你之前從沒看過牙醫?”我說。

“對,從來沒有。”

“這怎么可能?”

“還在家鄉的時候,我直到十二年級才知道有專門看牙的醫生。那以后我也沒去看過牙醫,因為沒這個必要。牙醫說我的牙齒很好,沒有齒洞,但我左邊的后臼齒上——那是我嚼煙草的地方——有牙漬。”

“你嚼煙草。”我努力想象薩提維克像棒球選手那樣大嚼煙草,但那幅畫面無論如何都不肯浮現。

“我很羞愧。我的兄弟沒有一個嚼煙草的。在我的家族里,我是唯一一個。那是很多年前,我還在農場的時候養成的習慣。現在我想戒掉,”薩提維克惱火地攤開雙手,“但我戒不掉。兩個月前,我告訴妻子說我戒掉了,但我現在又開始嚼了,而且還沒告訴她。”他露出悲傷的眼神,“我是個壞人。”

薩提維克皺起眉頭。“你在笑,”他說,“你為什么要笑?”


在高科技產業,漢森就像一口重力井,像一股不斷擴展的自然之力,永遠在收購其他研究所,購置設備,吸收競爭對手。

漢森研究所只雇傭最優秀的人才,從不考慮國籍與出身。走進這里的咖啡室,你會看到尼日利亞人在用德語跟伊朗人對話。這是因為他們的德語都比英語——他們的另一種通用語言——要好。漢森永遠求賢若渴。

波士頓研究所只是漢森旗下的研究所之一,但我們有最大的存儲設施,這就意味著多余的實驗設備都會送到我們這里。我們打開箱子。我們整理補給品。如果有我們的研究用得上的東西,只要在申請書上簽字,它就歸我們了。在大多數官僚風氣濃厚的公司,煩瑣的程序才是主流,而我們就像他們的對立面。

大部分日子的早上,我都會跟薩提維克一起度過。我們肩并肩站在他的工作臺邊,聊著天,忙碌著。我幫他布置門陣列。他工作時會說起他的女兒。到了午餐時間,我會去打籃球。打完籃球以后,我有時會為了消遣而造訪得分機器在北大樓的實驗室,看看他在忙些什么。他的工作跟有機物有關,內容是尋找不會讓兩棲類出現先天缺陷的化學替代品。他會用鎘、汞和砷測試水樣。

得分機器就像個薩滿巫醫。他研究兩棲類的基因表達模式,他用畸形預言未來。我母親肯定喜歡這種研究——既讓人驚恐,又帶有陰謀氣息。

“如果不做點什么,”他說,“大多數兩棲類都會滅絕。”他有幾個裝滿了蠑螈和青蛙的水族箱。長著許多條腿的、長著尾巴的,又或是沒長前腿的青蛙。怪物。它們跳上跳下,在水里游動,或者爬來爬去,仿佛裝在長方形玻璃缸里的切爾諾貝利夢魘。

他的實驗室旁邊是個名叫喬伊的女子的辦公室。她和我一樣才來這兒不久,但我不清楚她具體是哪天來的。其他人似乎都不知道她的姓氏。有時候,喬伊會聽我們聊天。她會從旁經過,用她纖巧的手撫過墻壁。她高挑、漂亮,而且是個盲人。她留著長發,顴骨很高。她的雙眼清晰、蔚藍而又完美,讓我一開始甚至沒能發現。

“沒關系,”面對我語無倫次的致歉,她說,“這話我聽到過很多次了。”她不戴墨鏡,也不拿白色拐杖。“我三歲時視網膜就脫落了。”她解釋說,“這算不了什么。”

“你要怎么找到自己的房間?”問這句話的人是薩提維克。直言不諱的薩提維克。

“有了耳朵和記憶,誰還需要眼睛?盲人很擅長數步數。另外,你們也不該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露出微笑,“眼見未必為實。”

到了下午,回到主辦公樓以后,我會嘗試工作。

我獨自待在辦公室里,盯著白板,盯著空無一物的白板。我拿起記號筆,閉上眼睛。眼見未必為實。

我憑借記憶寫著,我的左手熟練地寫出公式,寫下一連串的字母和數字,就像某種失落巫術的古代符文。我能在腦海里看到它的形狀。QSR的成果。我停下筆,看到自己寫下的東西時,我將記號筆狠狠摔向墻壁。辦公桌上那疊筆記隨之傾斜,然后掉到地上。

那天晚上,杰瑞米來到了我的辦公室。

他站在門口,手里端著一杯咖啡。他看著灑落一地的紙張,還有用潦草的字跡寫在白板上的公式。

“數學只是種隱喻而已,”他的聲音從門口飄來,“這不是你自己常說的話嗎?”

“噢,年輕氣盛時的我。滿口這種單純的宣言。”

“你現在不想再宣言了?”

“我已經失去那種胃口了。”

他拍拍肚皮,“你失去的東西,我得到了,對吧?”

這話讓我露出微笑。他的體型并不臃腫,只是不再像過去那樣瘦削了。“考慮到我們的上下級關系,”我說,“這話確實適合用在我們身上。或許我們也是隱喻。”

他舉起咖啡杯,裝模作樣地敬了個禮,“你還是這么機智。”

“你是說瘋狂吧。”

他搖搖頭,“不,斯圖亞特才是瘋子。但你確實很引人注目。我們都知道。在你來學校之前,我可從沒見過哪個學生會跟教授爭論。”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駁倒了教授。”

“有意思,我的記憶里可不是這么回事。”

“噢,好好回想一下吧,你確實贏了。”他抿了口咖啡,“只不過花了好幾年而已。”

杰瑞米走進房間,落腳時努力避開那些紙張。

“你跟斯圖亞特還有聯系嗎?”

“很久不聯系了。”

“真糟糕,”他說,“你們合作完成過不少有趣的工作。”

也可以這么說吧。另外,杰瑞米用這種方法提到了他的來意:工作。“某個審查委員今天來拜訪了我,”他說,“他想知道你的工作有什么進展。”

“這么快?”

“已經過去幾星期了。委員會只是在關注你而已,他們對你的自我調整很感興趣。”

“你是怎么說的?”

“我說我會去拜訪你,所以我來了,來拜訪你了。”他指了指白板上的那條公式,“看到你有研究的方向,我就安心了。”

“這不算研究。”我說。

“這種事都是要花時間的。”

坦白的沖動涌上心頭。撒謊毫無意義。無論是對我自己,還是對他。那句話就這么脫口而出。“我在這兒純粹是浪費時間。”我說,“你的時間,還有這個研究所的時間。”

“沒關系的,埃里克。”他說,“你會拿出成果的。”

“我不覺得。”

“在我們雇傭的研究員里,有些人的專利數還不到你的三分之一。你屬于這兒。最初的幾周通常是最難熬的。”

“跟以前不同了。我跟以前不同了。”

“你對自己太苛刻了。”

“不,我毫無建樹。”我指了指白板,“三個星期了,只有這么一條未完成的公式。”

他的表情變了。“只有這個?”他看著排列成行的那十幾個符號,“你有進展嗎?”

“我不知道該怎么完成公式,”我說,“我找不到解答。這是條死路。”

“沒別的了?你沒有別的研究主題了?”

我搖搖頭,“沒有了。”

他轉身看著我。他又露出那種悲傷的表情。

“我不該來這里,”我告訴他,“我在浪費你們的金錢。”

“埃里克——”

“不。”我又搖搖頭。

他沉默良久,盯著那條公式,就像在數著茶葉的數量。再次開口時,他的語氣十分柔和,“研發是稅務沖銷項目。你至少應該待到合同期滿。”

我低頭看著自己弄出的爛攤子——看著散落一地的那些紙。

他繼續道:“在你面臨審查之前,還能拿到三個月的工資。我們會讓你試用到那時候。之后,我們可以給你寫一封推薦信。還有別的研究所。或許別處會接收你。”

“是啊,也許吧。”我說。雖然我們都知道這不可能。這就是“最后機會”的本質。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他轉身離開,“抱歉,埃里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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