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晉康長篇小說集:“活著”三部曲+與吾同在+新人類系列
- 王晉康
- 9908字
- 2024-12-05 16:25:37
資料之四:
1932年,中國著名生物學家貝時璋在杭州浙江大學任教時,在一個叫松木場的地方采集到了一種叫豐年蟲的小動物。它體長1-2厘米,非常美麗。
研究發現,它們在性別上非雄非雌,是一種中間性。進一步的研究又有了驚人的發現:這種中性豐年蟲的生殖細胞發生性的轉變時,卵母細胞中新形成的細胞并不是由母細胞分裂而來,而是以母細胞細胞質中的卵黃顆粒為基礎組建的。其過程是:卵黃顆粒先形成新的核,再逐漸包上細胞質和細胞膜,形成一個完整的子細胞。
簡而言之,它們的細胞不是由細胞分裂而來,而是由非生命物質重新建造的。這是一個極為重大的發現,它第一次揭示了太古時期地球上非生命物質向生命物質轉化的早期過程。兩年后,貝時璋教授在世界上第一次正式提出了細胞重建學說。只是由于當時正處戰亂,不得不中斷了這一研究,直到1980年才恢復。
貝時璋教授表示,相信在21世紀,科學家將在實驗室里由非細胞物質合成出子細胞,亦即把非生物物質轉化為簡單的生命。
——摘自《細胞重建學說》 (《科普創作》2001年第3期)
第三章 追蹤
太空巴士機場在鄭州附近,它最顯著的地貌是一條斜指藍天的電磁軌道,長達20公里。實際上,這就是一門電磁軌道炮,炮彈——小巧的太空巴士——在軌道上受到電磁力的推動,以高達10G的加速度(這是一般乘客所能忍受的加速極限)進行加速,在脫離軌道時能達到大約每秒2公里的初速度,這就大大降低了太空巴士本身的燃料消耗。太空巴士降落時是上述過程的反過程,首先用巴士自身攜帶的燃料進行初步的反噴制動,然后降落到軌道上,用電磁力進行強力制動。
由于電磁軌道是用廉價的電力代替昂貴的化學燃料,所以太空巴士收費低廉,成為大眾化的交通工具。
又一輛太空巴士降落了,這是一輛大型巴士,40多名乘客走下來。宇何劍鳴走在乘客之中,手里拎著一位鄰座老太太的大皮箱。這位老太太也是太空球的老住戶,不過已決定返回地球尋找歸宿了。劍鳴是太空巴士的常客,他是警局“金鑰匙”組織的成員,這個組織的成員有權處理太空球的治安事務,加入資格的要求很高,要求高學歷、機敏、有熟練的電腦技巧和格斗技巧。全國警察系統中只有不足百名的“金鑰匙”成員。
此次劍鳴前去調查的這樁太空球血案的真相十分簡單,典型的太空幽閉癥所致。自然人主人和B型人仆人因瑣事而爭吵,仆人失手殺死主人并畏罪自殺。太空球內的自動音像系統錄下了血案的全過程。調查過后,宇何劍鳴心里沉甸甸的,他不理解為什么有人偏要住在與世隔絕的太空球內,為家庭種下禍根。他想到了如儀對爺爺的擔心,內疚地想,他對這位79歲老人的關心太少了,回去后他要和如儀商量,努力把老人勸回來,至少回地球上住一段時間,調整一下心緒。
他站在自動人行道上,和同行的老太太閑聊著,老太太貪婪地看著外邊,喃喃地說:“10年了,10年沒看見地球的景色了。”劍鳴笑著說:“在太空球里不是每天都看嗎?”老太太說:“那是遠觀,遠觀和近看到底不一樣啊。”
玻璃幕墻另一側是進站的自動人行道,這會兒正是進站時間,一撥接一撥的人從視野里滑過去。忽然,與其說是聽見不如說是直覺,他發現玻璃幕墻那邊有人在喊他。是如儀!她正努力捶著玻璃幕墻,不過,厚厚的玻璃隔斷了她的聲音,只能看見她的嘴唇在一開一合。他猜測如儀肯定是去KW0002號太空球探望爺爺。逆向而行的人行道很快把兩人的距離拉遠了,他匆匆把皮箱還給老太太,做了一個抱歉的手勢。老太太剛才也看到了那一幕,忙不迭地推他,“快去吧,快去吧。”
劍鳴從自動人行道的扶梯上跳過去,快步走到邊門,向服務員出示了證件。無疑,太空巴士站的工作人員都很熟悉警局“金鑰匙”組織,殷勤地為他打開了側門。他順著進站自動人行道走到候機室,如儀正在那里等他,身邊放著一只小小的旅行箱。
一進候機室,如儀就撲過來摟住他的脖子,高興地說:“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你。怎么這么快,你不是說需要三天嗎?”
“案情簡單,我提前一天回來了,你是去探望爺爺嗎?”
“嗯。”
“干嗎這么急?該等我回來嘛,我可以請幾天假,陪你去。”
如儀不好意思地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一時心血來潮做出的決定。”
劍鳴想起那天如儀的擔心,小心地問:“太空球里……一切都好吧?”
如儀敏銳地聽出了話外之音,“很好,什么事也沒有,RB基恩是天底下最好的仆人,沒事的,我只是想去看看爺爺。”
但劍鳴卻不能釋懷。前天他曾勸如儀不要胡思亂想,但目睹了太空球內血跡斑斑的場景后,他無法拂去心中的沉重感。他勸如儀:“把票退掉,跟我回去吧。等我把這件案子處理完,陪你一塊兒去,我還沒見過爺爺呢。”
如儀笑著,“我已經來到候機室,哪能再回頭呀?放心吧,三天后我就回來。”
但劍鳴心中的不祥預感卻十分強烈。沒錯,一切會平安無事的,如儀只是“回家”探親,畢竟,發生血案的太空球是極少數……但他想,還是做點預防為好,至少沒有任何害處。不過,為了怕如儀擔心,他把下面的話處理成一個玩笑——
“如儀,”他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你愿意體驗一下警察生活嗎?”
“怎么體驗?”
“我們如果是單人執行任務,都要事先和同伴規定好聯系的暗語,因為誰能料到將要面對的是什么環境?這次咱倆也規定一個暗語吧。”
如儀的娃娃臉上神采飛揚,興致勃勃地說:“好啊,怎么規定?”
“如果那兒一切平安,你在電話中就隨便提一種植物的名字;如果有危險,就隨便提一種動物的名字;如果是極端危險,就說‘我的上帝!’”
“行啊。極端危險——我的上帝;安全——動物;危險——植物。”
“傻妞,你記反了!安全——提一種植物;危險——提一種動物。你可以聯想嘛,動物中有危險的食人鯊、惡虎、惡狼、鱷魚,而植物中有美麗的花朵、舒適的綠茵……”
“可是動物中也有馴良的綿羊、小白兔,植物中也有危險的箭毒木和食人花呀。”她看到劍鳴有點急了,便笑著擺擺手,“不開玩笑了,不打岔了,我記住啦:危險——動物;安全——植物;極端危險——我的上帝。”
“這就對了。干脆再給你一件東西吧。”他掏出自己的“掌中寶”手槍,悄悄塞到如儀手里。它十分小巧,即使如儀的小手也能完全遮沒它。如儀似乎吃了一驚,劍鳴頑皮地眨眨眼,努力把它弄成一個玩笑,“帶上吧,帶上它才像是一朵警花呀。”
如儀接住掌中寶,小聲問:“上太空巴士不檢查?”
“檢查站早過啦,從太空回來是不檢查的。不過,不到萬不得已時你千萬別擺弄它,否則你會讓我丟掉飯碗的。”
“好,我記住了。”
一個悅耳的女聲在說:“到太空RL區的乘客請注意,登機時間已經到了,請你們帶好行李物品,從三號進站口登機。到太空RL區的乘客請注意……”聲音中似乎帶著濃濃的睡意。候機室里開始騷動,人們帶上行李,魚貫進入三號口,一輛又一輛太空巴士在軌道上急速滑過。劍鳴送如儀到登機口,兩人在這兒吻別。今天如儀預訂的是雙座小型太空艇,由乘客自己駕駛。漂亮的太空艇在軌道上很快加速,從軌道頂端射出去,然后太空艇點火,在尾后綻出一團橘黃色的火焰。火焰急速變小,消失在天幕中。
高郭東昌局長聽取了劍鳴的匯報,滿意地說:“好,小伙子干得不錯,回去再寫一份書面報告。”
劍鳴在高局長面前一向很隨便,“承蒙夸獎,不勝感激,不過,你別忘了,你答應過要還我一個假期。”
“我什么時候言而無信啦?今天就還你,現在就去找如儀吧。”
“找不到啦,如儀這會兒已經在KW0002號太空球上了。我正好在太空巴士機場碰上她。她去看望爺爺,這些天連著出了兩起太空兇殺案,把她擔心壞了。”
局長呵呵地笑了,“是嗎,那就不能怪我了。”
“老魯那邊進展如何,就是那樁副研究員自殺的案子?”
“還沒有進展。”高局長對那組人多少有些擔心。魯段吉軍偵查經驗很豐富,但畢竟年紀大了,知識過時了,應付高科技環境下的案件似乎有些吃力。而小丁又太貪玩,業務上不鉆研。有關自然人的案子現在常常放在第二位,放在類人的案件之后,但司馬林達這樁案子不同,他的身份容不得馬虎。局長不愿在下級面前批評其他下屬,只是含糊地說:“你也做點準備,也許這個案子會讓B系統插手。我關照資料室,把那樁案子的資料隨時傳給你瀏覽。”
劍鳴乖巧地說:“我相信老魯能辦好,不過若需要我幫忙,我一定盡力。”
局長點點頭,劍鳴便離開了局長室。隨后的半天沒什么工作,他和部下聊了一陣子近幾日的新聞,又調出魯段吉軍的案情記錄看了一下。從資料上看,他們取得了相當大的進展,已經摸清那名放蜂人現在的位置,是在河北西邊的棗林峪放蜂,兩人已趕去調查。劍鳴知道,死者的電腦留言上曾提到“放蜂人”,所以這位放蜂人當然是重要的被懷疑對象。他聽出高局長對兩人的工作不是太滿意,那么,高局長認為他們的主攻方向錯了?放蜂人并不是本案的關鍵?
他不知道高局長是如何思考的,如果是他在查這件案子,也只能依魯段吉軍的思路去走,這是本案中唯一的線索。
不過,畢竟他沒參與此案的偵破,所以他只是瀏覽一遍便罷手了。時鐘敲響6點,他關了電腦,穿上外衣。屋里的年輕人一窩蜂擁出去,今天有一場中國對西班牙的足球賽,他們要趕緊回家守在電視機旁。在走廊上他們已開始了熱烈的討論,預測這次比賽的結局。陳胡明明磨磨蹭蹭走在后邊,不涼不酸地說:“隊長,快回去吧,如儀在等著你哪。”
“如儀去太空球了,三天后才能回來。”他壞笑著,“怎么,趁這個空當兒咱倆幽會一次?”
明明臉紅了,半真半假地說:“你敢約我就敢去!”
“那有什么不敢約的,走!”他換上便衣,伸出胳膊讓明明挎上,大大方方走出警局。
這晚他們玩得很痛快。他們先到舞廳,在太空音樂的伴奏下盡情扭動,跳出一身汗。然后他們來到附近的“水一方”餐館,劍鳴點了幾樣菜肴,要了一瓶長城干紅,深紅色的葡萄酒斟在高腳水晶杯里,劍鳴舉起杯,“明明,干!”
明明喝了幾杯,臉頰露出了一抹紅暈,目光中閃動著疑惑。她不知劍鳴今晚約她出來的用意。雖然劍鳴嘴巴上不太老實,但他在愛情上是極其忠實的,可惜是忠實于如儀而不是自己。今晚他約自己出來是干什么?如果他最終提出要和自己發生關系,明明想自己恐怕不會拒絕。
“水一方”環境優雅,透過臨窗的雅座可以俯瞰白河的流水,花瓶里的玫瑰是剛換的,花瓣上還帶著露珠。屋里飄著水一樣的樂曲。酒喝得不少了,火焰在明明姑娘的血管里流動。她喜歡劍鳴,今晚她會跟劍鳴到任何地方,會答應劍鳴的任何要求。
這會兒劍鳴倒是十分平靜,他不再勸明明喝酒,自己慢慢地呷著,忽然說:“明明,我早就想找機會與你深談一次了。你是個好姑娘,我也知道你的心意。可惜我已經有了如儀……明明,不要因為一個解不開的情結誤了一生,趕快忘掉我,去尋找你的意中人吧。”
明明血管中的火焰一下子變成了寒冰,極端的失望轉化成憤懣,她想尖口利舌地刺傷他……不過,她知道對方說這些話是出于好意,他對如儀的忠實也值得欽佩。她努力平復了情緒,用諧謔的口吻說:“這是最終判決書嗎?我接受這個判決。”
“對不起,明明,我真不想說這些掃興話,不過我想,還是把話說透了為好。”
明明站起身,隔著小幾吻吻他的額頭,“不用說了,雖然你徹底打破了我的夢,但我還是很感謝你。走,再陪我跳舞去,跳一個通宵,算是咱們的告別。”
劍鳴陪她回到舞廳,兩人在亢奮的舞動中釋放了內心的抑郁。明明摟著劍鳴的脖頸,柔軟的胸脯緊緊貼著他,眼睛亮晶晶地仰望著。隔著薄薄的衣服,兩人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心跳。他們默默跳著,幾乎沒有交談。這會兒交談已經沒有必要了。不過他們并沒跳通宵,凌晨一點就離開了舞廳,劍鳴開車送明明回家。他下了車,為明明打開車門,又陪她走過昏暗的樓梯,在門口與明明告辭。他們輕輕擁抱一下,沒有吻別,明明嫣然一笑,“隊長再見。”隨即輕輕帶上房門。
劍鳴開車回家,街上寂寥無人。就在這時,黑影里滑出一輛汽車,遠遠地跟著他。機警的劍鳴很快覺察到了,他回憶著,從今天下午離開警局起,似乎這輛黑色汽車就跟在后面。是誰在跟蹤他?為了什么?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他有意把車速加快,后邊那輛車立即也加快了車速。行過一條街,劍鳴降低了車速,那輛車也隨即降速。劍鳴不再驗證了,冷笑著一直開回家,把車緩緩停在樓前。那輛汽車也悄無聲息地停在不遠處的暗影里。劍鳴忽然急速掉轉車頭,朝那輛車快速開過去。那輛車沒來得及逃開,或許他干脆就沒打算逃走。當劍鳴的車與他的并肩而停時,那邊干脆打開車內燈光,隔著玻璃與劍鳴對視。
是齊洪德剛,那位被氣化的女類人的“丈夫”。
劍鳴走下車,拉開對方的車門,含笑說:“是齊洪先生嗎?真巧,在這兒遇上你,能否請你到家中小坐?”
德剛冷冷地盯著他,“謝謝,不必了,我過來只是想告訴你,我忘不了你的‘恩惠’。”
劍鳴嘆道:“我已經再三說過,我只是在盡自己的職責。齊洪先生,不要與法律對抗,不要再把自己搭進去。”
“是嗎,謝謝你的關心,不過齊洪德剛早已經死了,再死一次不算什么。”德剛掛上倒擋,“祝你睡個好覺,像你這么內心清白的人一定不會失眠的。”他踩滿油門,汽車嗖地退走了,把劍鳴帶了一個趔趄。
黑色汽車迅速消失在街道盡頭,劍鳴搖搖頭,轉身離開。他能理解德剛的仇恨,甚至暗暗欣賞德剛的血性。不過,他知道自己今后很難有清靜日子了,德剛一定會像只牛虻一樣緊緊叮著他。他本人并不懼怕,今后該注意的是不要把如儀牽連進去。
回到單人寓所,他首先對屋內擺設掃視一遍,看有沒有外人闖入的痕跡。沒有。櫻桃木的書架里,書籍仍然整整齊齊,沙發上的坐墊和電腦前堆放的東西也都保持著走前的模樣。顯然高智商的齊洪德剛不屑于用非法手段來報復。他打開電腦,立即發現有人闖入過他的資料庫。這臺電腦中沒有機密,都是一些普通的家庭資料,所以他只建了一道普通的防火墻。闖入者似乎也不在意留下闖入的痕跡,離開前他曾詳細翻閱了宇何劍鳴的個人檔案和家庭檔案。
不用說,又是那個齊洪德剛。劍鳴對此并不擔心。他的一生是一本公開的書,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沒有齊洪德剛可以利用的把柄。不過,他還是決定認真應對德剛的挑戰。看來這位齊洪德剛是位電腦高手,但自己也不會比他差吧。于是他埋下頭來,開始在網絡中追查闖入者的痕跡。
齊洪德剛家中有一個靈堂,一個永久性的靈堂,雅君的遺像嵌在黑色的鏡框中,鏡框上方是黑色的挽幛和白色的紙花。哀樂輕輕響著,似有似無。德剛每次回家,都要先到靈堂,額頭頂著雅君的相片,默默祭奠一番。
這兒是有效的仇恨強化器。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劍鳴的仇恨在慢慢減弱。的確,劍鳴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他本人并不是冷血的劊子手,把仇恨集中到劍鳴身上并不公平。但每次回到靈堂,弱化的仇恨又迅速恢復。不管怎么說,雅君死了,是劍鳴害死了雅君,一定要向他復仇!德剛不會使用匕首和毒藥,但他要設法使劍鳴名聲掃地,讓他被人類社會拋棄,這才是最無情的復仇。
電腦上閃現著宇何劍鳴的全部資料,包括他的父母和戀人的資料。這是十幾天來他搜集的,大部分是從宇何劍鳴的家庭信息庫下載到的,少部分是通過社會保險局查詢到的。這些資料中似乎沒有可供利用的秘密。
宇何劍鳴,2095年5月24日生,馬上要過30歲生日了,父親何不疑,退休前是“二號”工廠的總工程師。德剛原來沒想到宇何劍鳴的父親還是這么一位大人物,RB雅君就是在“二號”工廠里誕生的呀,從某種程度上說,何不疑甚至可以算是雅君的父親。他從網絡中調出了何不疑退休前的照片,看上去面容英俊剛毅,肩寬膀闊,大腹便便。劍鳴母親叫宇白冰,結婚后一直沒有外出工作,留在家中相夫教子,從照片上看是一位風姿綽約的女人。當然,這也是30年前的照片。
宇何劍鳴的履歷表清白無瑕。他在北京警察大學上學,畢業后分回家鄉,在南陽特區警察局B系統工作,晉升迅速。他似乎天生是個好學生、好警察,檔案中到處是褒揚之語。
查不出什么東西,連劍鳴父母的檔案中也沒有任何污點。何不疑50歲時退休,那時,他在社會上的聲望正處于巔峰期,所以不少人在報紙上表示惋惜。德剛在這兒發現了一點巧合:何不疑退休的日期,恰恰是宇何劍鳴出生的日期——也許他老年得子,一高興就辭職回家抱兒子去了?
他還查到兩年來劍鳴同父母所通的電子郵件,內容盡是家長里短,兒女情長,沒什么特殊內容,僅何不疑的一次問話有些反常。在這封郵件中,他詳細詢問了兒子同吉平如儀的關系,特別是問及兩人的性生活是否和諧,因為(何不疑在信中解釋道),現代高科技生活的節奏越來越快,不少人慢慢喪失了自然本能,包括性能力。劍鳴似乎對父親的問話也感突兀,但他回答說一切都好,何不疑說那我就放心啦。
齊洪德剛對這次通話多少有些懷疑,一般來說,父親不大會過問兒子的性生活,似乎在此之前,父親對兒子的性能力一直懷有隱憂,也許劍鳴小時候曾受過某種外傷?
這個小插曲說明不了什么,德剛繼續擴大搜索的范圍。打開搜索結果,關于何不疑的條目竟然有5萬多條!他一條一條瀏覽著,幾乎全是褒揚之語,衷心贊嘆著何不疑及其同事們所創造的“上帝的技術”。即使對制造類人持反對態度的人,對何不疑本人也是欽佩有加。
已經凌晨四點了,眼皮酸澀沉重。他去衛生間擦了把臉,雅君的化妝品還擺在梳妝臺上,那個豐腴的人兒似乎還坐在鏡前。德剛揉揉眼睛,又回到電腦前。這回,他查到了30年前的一篇長篇報道,標題是《萬無一失的人類堤防》,作者董紅淑。報道的內容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他認真地讀下去。
這篇報道從近距離觀察了“二號”工廠的內幕(德剛真想也能去看看雅君的出生地!),敘述了何不疑導演下的一次實戰演習。她的生花妙筆再現了那個驚心動魄的時刻:一個具有人類指紋的類人嬰兒被及時發現,并被何不疑親手銷毀。德剛冷笑著想,難怪宇何劍鳴如此冷血,原來他父親就是這樣的貨色!董紅淑的文章寫得比較隱晦,但字里行間可以看出她對何不疑的厭惡——是欽佩中夾著厭惡。在文章的末尾,她直率地發問:“人類有沒有權力判決B型人的生死?盡管B型人的DNA是用純物理手段組裝成的,但他們畢竟是活生生的生命呀。”
齊洪德剛早就知道董紅淑的名字了,她是北京一家報紙的名記者,至今仍常有文章見諸報端。看了這篇文章,德剛覺得同董紅淑的感情一下拉近了。他決定拜訪這位為B型人鳴不平的女記者。
電話響了,是媽媽。她在通話視頻中惱怒地盯著兒子,久久不說話,譴責之意溢于言表。德剛心酸地與媽媽對視,不想為自己辯解。很久,媽媽才說:“德剛,我們看到了報紙上的報道,你也太胡鬧了,竟然和一個類人……算了,過去的事情不說了,你一定要忘掉那個類人,趕快振作起來。”
爸爸接過電話,說了內容相似的一番話。德剛煩躁地聽著,真想馬上掛掉電話。媽媽忽然從屏幕上看到了他為雅君設的靈堂,從丈夫手中抓過話筒尖聲問:“你還在為那個類人設靈堂?你……剛兒,不用說了,明天我們就到你那兒去。”
德剛堅決地說:“不,你們不要來,明天我將去北京辦事。爸媽再見。”不等媽媽說話,他就掛掉了電話。
第二天,他真的登上了去北京的班機。
在記者部主任的辦公室里,德剛見到了董紅淑女士。她50多歲,頭發花白,但行動敏捷,看不出絲毫老態。董女士親自為他倒了杯綠茶,親切地問他有什么事。
德剛說:“我剛拜讀過你30年前所寫的一篇關于‘二號’工廠的文章,是這篇文章讓我來拜訪你。”
董女士陷入了回憶,“是嗎?我這一生寫了不少文章,但我個人最看重的就是那篇報道。”
“董媽媽,我很佩服你,你以仁者之心譴責了對B型人嬰兒的謀殺,這是需要勇氣的。”
董女士搖搖頭,“不,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堅定,我無法目睹一個無辜的B型人嬰兒被銷毀;但我也知道,如果不加任何防范,大批工業化生產出來的B型人很快就會取代必須懷胎十月的自然人,這對自然人也是不公平的。”她嘆道,“世界上很多事就是兩難的,沒有絕對的對與錯。”
“但我從文章中讀出了你對何不疑的厭惡。”
“對,我是厭惡他——在他談笑自若地對一個嬰兒進行死亡注射時。不過,除此之外,我對他其實很欽佩。他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一個哲人,待人寬厚仁慈。看到這么矛盾的性格共處于一個身體,確實讓人迷惑。”
“何不疑現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他30年前退休后就從社會上銷聲匿跡了,據說他隱居在家鄉的深山里,離‘二號’工廠不是太遠。像他這么叱咤風云的人物,沒想到真的能拋棄紅塵。小伙子,”她用銳利的眼睛盯著德剛,“請告訴我,你與何不疑先生有什么個人恩怨嗎?”
德剛猶豫片刻,決定實話實說:“我和何先生沒有個人恩怨,但他的兒子宇何劍鳴害死了我的B型人未婚妻。”
董女士噢了一聲,注意地重新打量著齊洪德剛,“原來是你!我一直關注著那件案子的報道,只是沒記住你的名字。你就是那位癡情的丈夫,為未婚妻雕刻了假指紋?”
“對,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可惜還是被宇何劍鳴識破了,這個劊子手!父子兩代都是劊子手!”
董女士沉思地盯著他。有人進來送上一份稿件,她心不在焉地簽了名字。來人出去后,她委婉地勸說:“小伙子,我十分理解你對未婚妻的情意,不過我不贊成你把仇恨指向那位年輕警官。他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而已。這件事的責任要由法律來負,由社會來負。”
德剛咬牙切齒道:“他們父子兩代恰好都是法律的代表。”
“是啊。”董女士低聲說,神情有點恍惚,“是啊,父子兩代……小伙子,”她忽然說,“中午不要走了,到舍下用點便飯。”她有點難為情,“有些話在我心中憋了30年,早就想找人聊一聊了。”
德剛頗覺意外,但馬上點了點頭,“好的,謝謝董媽媽的邀請。”
董女士的丈夫中午不回來,女兒不在家住,類人女仆含笑在門口迎接,遞上兩雙拖鞋,接過兩人的外衣掛在衣架上。董紅淑交代她去炒幾樣菜,開一瓶葡萄酒。女仆點點頭,先送來兩杯綠茶,然后進廚房去了。董女士在對面的沙發坐下,小心地詢問了雅君被銷毀的情形,對她的不幸表示哀悼。然后,她詳細追憶了當年參觀“二號”時的感受。
“那次感受確實終生難忘!”她把玩著茶杯,緩緩說,“我們那一代和你們不同,你們已習慣了B型人的存在,把世上有B型人當成天經地義;我們呢,那時還受傳統思想的束縛,一直認為人類是萬物之靈,雖不是耶和華或女媧的創造,但至少是天造地設,是大自然經億萬年錘煉、妙手偶得的珍品。人類的智慧和生命力都是神秘的,不可復制。可是突然間,所有這一切用激光鉗擺弄一些原子便可以得到。沒有生命力的原子只要締結成一定模式,就會分裂、發育,最終變成嬰兒并成長,具有智慧和感情,這太不可思議了!”
“是的,我們雖然已習慣了B型人的存在,但同樣認為它不可思議。”
“告訴你,自從那次報道后,我再也沒寫過有關B型人的文章。為什么?因為我覺得自己的智慧不足以判明有關B型人的是非。清晰的思維曾讓我引以為豪,可是只要一涉及B型人,我就成了雙重人格者。一方面,我憎惡何不疑的殘忍;另一方面,我也從理智上贊同他們的防范,我不愿看到人類被一些生產線上的工件所代替……”
“他們不是工件,”德剛惱怒地說,“任王雅君不是工件!”
“啊,請原諒我的失言,”董紅淑笑著說,“也許這就是兩代人的代溝,你們的理智和感情已趨于同一化了,我們的理智和感情還分離著。”
“雅君不是工件,”德剛重復道,“她是個有血有肉的姑娘,她的愛情十分熾烈。”
董紅淑溫和地反駁道:“這一代B型人都生活在人類環境中,有的被人類同化了。我參觀的‘二號’工廠里的B型人,既無愛情,也沒有對死亡的恐懼。記得嗎?我在文章中描述了一個進入‘生命輪回’的類人,他們對待死亡十分平靜,就像是一次普通的睡眠。我想,對死亡的輕視算不上美德,也不值得夸獎,那是人類和類人的重大區別之一。你的雅君姑娘是否也是這樣?”
她看著德剛,德剛想起了雅君死前的平靜,不過他沒有說話。董女士再次勸道:“你不要把仇恨指向何不疑父子,不要造成新的悲劇。如果你認為自己是對的,就去改變這個社會,改變社會準則。”
德剛沉默著,“那是過于艱難的事。”他含糊地說。
董紅淑嘆口氣,“仇恨使你變得過于偏執。”她不再勸說。飯菜送上來了,女仆為兩人斟上酒,悄悄退下。德剛不由得想,在董媽媽家里,類人同樣沒有與主人同桌吃飯的權利,這使他心中隱生不快。
董女士隨便閑聊著。她介紹了何不疑的外貌,描述了他寬闊的肩膀和臃腫的大肚子;她回憶了那個B型人進入“生命輪回”的平靜和自己的震驚,也回憶到進行死亡注射時斯契潘諾夫的冷血,及自己對他的憤怒……
“斯契潘諾夫先生還在世嗎?”德剛插話道。
“還健在,仍像過去一樣居無定所,聽說最近在美國舊金山居住。”她敏銳地問,“你準備找他嗎?”
德剛含糊地說:“也許吧。我只是想多了解一點宇何劍鳴的情況。”
董紅淑想,然后你從中找出可以利用的把柄。她知道德剛與宇何劍鳴是較上勁兒了,她不贊成這樣的冤冤相報,不免暗暗嘆息。她想,也許自己該給何不疑父子提個醒,讓他們對德剛的報復有所防備。
她也很喜歡德剛,盡管有點偏執,但德剛不愧是一個真情漢子,這種至死不渝的愛情在機器化社會里很是難得。她為德剛滿滿斟上一杯,給自己斟上半杯,“來,干杯!德剛,記住我的忠告,忘記過去,從今天開始新的生活。你能記住嗎?”
德剛含糊地應了一聲。
“下午我還要上班,不能陪你了。有什么想不開的事,記住給董媽媽說說。多來電話,啊?”
“謝謝董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