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王晉康長篇小說集:“活著”三部曲+與吾同在+新人類系列作者名: 王晉康本章字數: 10909字更新時間: 2024-12-05 16:25:36
資料之二:
新華社2085年7月7日電:
醞釀多年的《中國人姓名法》終于在今天獲全國人大通過,它的要點如下:
1.姓名的組成至少為四字,頭兩字為父母姓氏(若父母一方為復姓,則取姓氏首字),父先母后與母先父后均可。后兩字為名。
2.所有同音異字的姓氏合為一個姓,如張、章合為張。
3.自姓氏法頒布之日起出生的嬰兒,取名時須經計算機檢索,確保在全國范圍內、在100年內不得有重名(不支持同音異字名)。
4.當所有可用的漢字組合用完后,姓氏的組成升級為五字。
5.原使用多音節姓氏(四個音節及四個音節以上)的民族,其命名法仍可沿用,但須經過計算機檢索。
6.民政部設立姓氏司,統一管理中國公民的命名。
《光明日報》專刊文章:
難產多年的《中國人姓名法》終于呱呱墜地了。半個世紀以來,支持者和反對者進行了無數次的爭論。支持者說姓名法勢在必行,因為中國人的重名現象(包括同音異字名)已經給計算機管理設置了巨大的障礙,留下了許多隱患。反對者說這種計算機化的命名法抹殺了人性,抹去了與漢字息息相關的許多文化積淀——想想吧,再不會有西施、貂蟬這樣能勾起無窮遐想的名字了!為了遷就計算機,8000個漢字被縮并成416種讀音,考慮到四種聲調,每種讀音最多只有四個字可以作為姓名使用字。“西施”將變成“西詩”,“貂蟬”變成“刁禪”,甚至將變成xi shi、diao chan,因為計算機只對字母感興趣!
姓氏是從遠古流淌而來的血脈之河,它記錄著人類從野蠻步入文明的艱難跋涉。凡是沒有在歷史的長河中湮滅而留下姓氏的族人,從某種意義上說,都是歷史的勝利者。不過,今天為了遷就計算機,已有近百種同音姓氏一朝消亡了。有時我們真弄不懂,到底是人類強大還是計算機強大。
第一章 仇恨
齊洪德剛和任王雅君并排坐在窗前,身后是齊洪德剛的居室。那是一間單身漢的簡單居室,但經過女性之水的滋潤。屋里被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茶幾上的文竹、墻角的天竺葵都剛剛澆過水,枝葉青翠欲滴。書桌上是一臺2124年款式的新電腦,傍著一盞米黃色的臺燈,墻邊立著鋁合金的音像資料柜,里面塞滿了移動硬盤。兩人親密地依偎著,兩只手緊緊相扣。
窗外則是一間寬敞的病房,天花板很高,墻壁是令人舒心的淡藍色。半壁是一排不銹鋼扣板,內中藏著各種線路和管道。墻角有一個監測臺,面板上顯示著遙測的血壓、體溫及心搏參數。屋內只有一張病床,一個面容嬌嫩的女病人面朝這邊坐在床上。一名護士進來了,柔聲向病人問了安,到監測臺前打出監測參數,然后輕輕帶上房門離開了。她的行走十分輕盈,就像是在水面上滑行。
齊洪德剛隔窗夸張地喊:“媽耶,我真不敢認你了!現在你比雅君還要年輕呢!”
面容嬌嫩的女病人嫣然一笑,伸手摸摸自己的面頰,“是嗎?真的,換膚手術十分有效,也沒有什么痛苦,他們使用的是最先進的‘皮膚細胞自動生成法’。價錢也不高,只有20萬元。”她的面容像少女一樣嬌艷,但語氣又顯然帶著老人的滄桑,聲音略顯嘶啞和疲憊,“這個手術——你爸爸還不知道呢,我很想知道他看我第一眼時的感覺。”德剛媽綻出微笑,轉了話題,“這就是雅君吧,25歲,職業是發型設計師,身高1.65米,指紋是七箕三斗,孤兒,10年前父母同時死于一場空難。你看,我對她早就了解了,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一直瞞我。”
她的不滿溢于言表。齊洪德剛有點兒尷尬,扭頭看看未婚妻,雅君忙接口道:“伯母,我們沒有瞞你,那時我們只是同居,不知道能否走到締結婚約這一步。我們是昨天才商定結婚的,今天就趕緊通知您。”
“什么時候結婚?”
“馬上就去登記。伯母,我和德剛深深地相戀,我們一定會白頭到老的。”
“好,我很高興,你是否要改稱呼啦?”女人笑著問兒媳。
雅君溫婉地笑著,馬上改了口:“是,媽媽。”
“我馬上通知你爸爸趕來,讓他知道這個喜訊。雅君,你打算懷孕嗎?”女人直率地問。雅君和德剛眼中都掠過一絲惶恐,應答略有停頓。“雅君,不要埋怨我多管閑事。這件事我已同德剛談過多次,但他回避著不給我明確的答復。在這個問題上我很傳統,我看不慣時下的年輕人,為了保持體形,為了不受痛苦,一窩蜂地采用體外生育法。這個時髦你們不要去趕。只有采用自然生育法懷胎十月,體會到胎動、臨產的陣痛、初乳……只有真正經歷這個過程,母子之間才能建立起深厚的血脈之情。”她緩和了語氣,開玩笑地說,“你們可能在心里不服氣:當媽的不也在趕時髦嗎?當媽的做了換膚手術,整治得像個小妖精。不過孩子們,你們還是認真考慮考慮我的意見。那是切身之談。老實說,如果不是自然生育,我和德剛不一定會這樣親近。”
她兒子是一個身高1.90米的大漢,肩膀寬闊,濃眉大眼,在媽媽面前十分順從。不過,他顯然有難言之隱,低下頭不說話。雅君推推他,“德剛,你去把我給媽買的禮物拿來。”
支走了未婚夫,雅君低聲急急地說:“媽,不要埋怨他,原因在我這兒。10年前的那場空難損傷了我的生殖系統,醫生說我很有可能會喪失生育能力。正是因為這一點,德剛一直對你隱瞞我們的關系。他知道你的期盼,怕你失望。我們肯定要孩子,但也許只能采用體外生育法了。媽,昨天我和德剛還在商量是不是要告訴你真相,后來決定還是實言相告。媽,對不起你了。”
媽媽皺著眉頭打量著她,雅君個子較高,體態豐滿,是一個性感型的姑娘。不過,仍可看到她的內心深處有一種只可意會的愴然,也許這是10年前那場災難留給她的陰影。隨即,德剛媽的眉峰舒展開來,“沒什么,這是特殊原因,我會諒解的。你們打算什么時候要孩子?”
“一年之內吧。”
“行啊。如果采用體外生育法,我建議你仍采用自然哺乳——未懷孕的女人仍可用醫學手段引出乳汁,我想你肯定知道吧——那樣多少是個補償。真的,當你步入老年時,回味起被嬰兒含住乳頭、為他輕聲哼唱催眠曲的情景,那將會感到很幸福。”
“媽,我會記住你的話。”
德剛返回到窗臺,看看雅君的目光,知道兩個女人已經把話說透。他沒再多說什么,只是把一件小禮物遞給媽媽。那是一面嵌金的小圓鏡。他介紹說這面鏡子內含錄像系統,當你梳妝滿意后只要按一下左邊的按鈕,就能把此刻的面容留影,傳入電腦中。德剛媽看了看,笑著說:“真是件好禮物,趕緊給我寄來吧。再見了孩子們。”德剛按動一個開關,窗后的虛擬景色刷地消失了——實際上,德剛的媽媽此刻在300公里外的鄭州。
已經是晚上7點,屋內沒開燈。兩人默默摟抱著,一言不發,屋里籠罩著濃重的暮色和濃重的愁緒,不像是新婚前的氣氛。現在是早春天氣,窗外——真正的窗外,不是剛才的虛擬場景——疏星淡月,迎春花叢藏在窗下的陰影里。再遠處是街心花園,一對情侶不顧早春的寒意,正立在花蔭中擁抱親吻。
德剛摟過女友的頭,靠在自己的胸膛上,輕輕吻著她的柔發,猶豫地說:“雅君……”
雅君忙捂住他的嘴。她掙開男人的擁抱,關上窗簾,打開屋里所有的彩燈,又打開數字音響,問:“要什么曲子?中國的,西方的,還是印度的?”德剛說:“要一曲中國的吧,要《燭影搖紅》。”于是,悠揚邈遠的古箏聲響了起來,音質極為清晰,能聽出撥弦瞬間的嘶啞。雅君把未婚夫拉到客廳中央,慢慢為他脫去衣服、襪子和鞋子;赤裸的德剛又為雅君慢慢剝去所有的包裹。兩人裸體相擁,走向浴室。
浴室的熱水已經放好,屋內彌漫著白色水汽,清澈的水面上浮著深紫色的玫瑰花瓣。雅君拉著男人步入浴池,水溢出來,一些花瓣也隨水流越過池壁,落到地上,在馬賽克地面上緩緩漂浮。雅君突然抖掉所有沉重的愁緒,發狂地吻著男人的嘴唇、眼睛,咬著男人的肩膀和胸膛。
“德剛,你要我吧,這會兒就要我。”
德剛吻吻雅君的眼睛,輕聲問:“你不怕了?你已經戰勝了恐懼?”
“我不怕了,不怕了,你來吧。”
德剛很感動,他知道她的恐懼并沒有消失,但雅君用勇氣把它掩蓋了。他們已經同居兩年,雅君居然還是處女,這是因為她對性生活有根深蒂固的恐懼。德剛不愿委屈她,總是努力壓制住自己的欲火。這樣的時刻真難熬啊。雅君十分內疚,常為此偷偷垂淚——但她無法克服自己的恐懼。
德剛把她抱到床上,感覺到她仍在輕輕戰栗。但無論如何,這一關總得過啊。他柔聲說:“雅君你該清楚,你的身體和別的女人完全一樣,你那些恐懼只是社會偏見留給你的創傷。雅君,男女交合應該是天下最美妙的事,你應該享受它而不是害怕它。”雅君緊緊摟住男人,深吸一口氣,說:“來吧,來吧!”德剛雄壯地用力,然后——一切都過去了。
片刻的疼痛后是美妙的感覺。德剛的心情放松了,問:“雅君,怎么樣?”雅君欣喜地點點頭。德剛想,可憐的雅君啊,她的身世在心靈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疤,今天這傷疤總算平復了。
接下來是連續幾個小時的癲狂做愛。最后,兩人筋疲力盡了,緊緊擁抱著沉沉睡去。
臨睡時,雅君半是清醒半是囈語地說:“德剛,我不會后悔。有了今晚,我不會后悔啦。”
“我們不光有今晚,還有半生呢。”
“德剛,我會懷孕嗎?”
“當然,你沒有理由不會懷孕。”
“可是,我是類人啊。”
“類人的身體結構與真正的女人完全一樣,我已經說過多少次了。記著,你一定得扔掉這塊心病。”德剛堅決地勸說著,他們漸漸入睡了。
雅君是B型人,或被稱作“類人”。她不是耶和華、宙斯、朱庇特、奧丁、佛祖、女媧或任何一位神靈的創造之物,不是大自然的造化之功,而是位于伏牛山脈的“二號”基地生產的一個工件。她的十根手指和十根腳趾上都有完全可以亂真的指紋,不過,那不是基因和量子效用共同合作的結果,而是電腦微刻機的杰作。
25年前,雅君在“二號”基地的生產線上誕生,像所有類人一樣,她離開“二號”后一直生活在類人養育院中。那是一個封閉的飼養場,擁有蜂巢一樣擁擠的床位、單調的飯食、刻板的生活,以及每天誦讀《類人戒律》的聲音(養育院中每時每刻都用低音喇叭播送著這些戒律,就像是夢中趕也趕不走的聲音)。沒有人怨艾,因為這就是類人的生活——他們是類人啊,怎么可以奢望能擁有人類那樣多彩的生活呢。
雅君7歲時,被一對富有的老年夫婦買走當女仆。不過幸運的是,她沒有過一天女仆的生活。老年夫婦用體外生育法生產的女兒剛剛夭折,他們很傷心,不想再生育,便買了一個漂亮的類人女嬰做替身。在雅君身上,他們傾注了全部的父母之愛,為她提供了優裕的生活條件,甚至為了雅君成人后不致有自卑心理,在她10歲時還按照死去女兒的指紋資料為她雕刻了指紋。當然,這是很冒險的,因為按照全世界通用的法律:凡有不良傾向的B型人都應就地銷毀,但兩個老人把雅君很妥善地保護在了自己的羽翼下。
然而,雅君從未忘記自己只是個卑微的B型人。她忘不了10歲前,自己的手指指肚一直是光滑無紋的,鄰居女孩發現后鄙夷地說:“你是類人!B型人!”后來父母為她雕刻指紋,帶她遠遠搬了家,這種自卑感才被埋藏起來——只是被埋藏起來,絕沒有消失。
10年前,老父母和她乘坐波音飛機從國外回來時,飛機失事了。雅君從死亡中掙扎出來時,父母已變成了兩抔骨灰。在緊張的搶險時刻,醫院的檢查可能草率了一些,沒有發現雅君的真正身份。這段經歷喚醒了她的欲望,喚醒了她的反抗意識。出院后,她以自然人的身份定居在南陽,開了一家美容美發店,生意經營得很成功。
兩年前,齊洪德剛走進美發店,兩人相遇了,立刻碰撞出了火花。一個是一米九的剽悍男人,一個是柔嫩玲瓏的小女人。女人從男人身上看到了健壯、堅強、寬厚和可靠,男人為女人生出無限的憐愛和柔情。這是雄性和雌性的撞擊,陽與陰的撞擊,兩人出身的不同并沒影響到撞擊的烈度。但同時雅君總懷著無法排解的恐懼:類人是不能(不允許)生育的,類人都是性冷淡者,她擔心自己和德剛的愛情會以悲劇告終。`
在經過一年瘋狂的相愛后,雅君向男人袒露了自己的秘密,于是,德剛立即成了她死心塌地的同謀。他們不僅要相愛,還要堂堂正正地結婚,要生孩子。這是很危險的。社會對B型人的法律很嚴格,而其中最嚴格的則是結婚和生育。這些年來,不少B型人與主人之間已經滋生了情感,不少家庭把B型人當成義子女來撫養,當然,也少不了有男女私情。社會和法律已經學會了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繁衍后代——這是不容突破的底線。
明天就要去登記了,那兒有非常嚴格的指紋檢查,他們能否通過?齊洪德剛是名很有造詣的電腦工程師,一年來,他全身心撲到指紋研究上,對雅君的指紋做了精心修整。現在,她的指紋已足以瞞過電腦鑒別系統了。
但明天的命運到底如何,沒人敢預料。雅君唯一肯定的是:不管結果如何,不管自己是否會因“不良傾向”而被銷毀,她都絕不后悔。
民政廳的登記大廳很漂亮,兩人一進門,立刻有一名少女過來獻上一束勿忘我。雅君道了謝,把面龐埋在花束里。這些年,除了非洲和中美洲少數國家,所有國家的人口都呈負增長,正式結婚的人數也直線下降。傷透腦筋的世界政府為此設置了優厚的待遇,凡登記結婚并允諾生育的夫婦都將得到一大筆無息貸款,但這些優待收效甚微。
兩人相偎著坐在登記桌前。民政員是一個中年男人,留著兩撇可笑的小胡子。他堆著職業性的微笑,用目光輕輕掃過這對年輕夫婦。看來這是幸福的一對,兩人的目光中都深情款款,這種深情是無法裝出來的。當然,兩人多少有點緊張,這也難怪,畢竟這是他們人生中一個重要驛站。職員按程序發問:男方姓名、年齡、職業、身份證號、信用卡號、醫療卡號;女方姓名、年齡、職業、身份證號、信用卡號、醫療卡號。一個B型人姑娘同時做著錄入,她的十指(當然是沒有指紋的十指)在鍵盤上輕快地跳動。隨著資料的輸入,兩人的檔案資料也同步調出,互相做著校核。
齊洪德剛對此倒不擔心。這個剽悍的男人實際心細如發,而且是有名的電腦高手。一年來,他以黑客手法進入各個社會網站,把雅君所有的資料都認真修改過了。所以,電腦中調出的檔案是絕無問題的。
中年職員把程序工作做完,笑著說:“檔案核對無誤。在我打印結婚證前,請二位進行最后一道例行手續:指紋鑒定。二位請。”
姑娘領兩人走到電腦前,把兩人的十根指頭都涂上白色的粉末,然后請他們把指肚對準識讀器。雅君看上去很平靜,但德剛知道這種鎮靜是強撐出來的。他笑著說:“需要很長時間嗎?也許,我們先出去吃頓飯再來。”
中年職員笑道:“不會超過5分鐘吧,識讀器同警方的中央管理系統是相連的,結果很快就會送過來。”
德剛開著玩笑,“那么,萬一識讀器判定我不是我,我該怎么辦?我到哪兒去把那個真我找回來?”
中年職員沒有回應他的玩笑。識讀器嗡嗡地響著,紅燈閃爍,迅即變成綠燈。職員宣布:“鑒定無誤,齊洪先生,齊洪夫人,請稍等,我馬上為你們填寫結婚證書,警方也會送來指紋鑒定證明。”
兩人相視而笑,真正放下心來,德剛隨便閑聊著:“指紋鑒定結果馬上就會送來嗎?我已經急不可耐了,我們還沒有挑選結婚戒指呢。”
中年職員不知道兩人的真實心情,只是賠笑道:“很快,很快,最多10分鐘吧。”
南陽特區警察局大樓位于城北,是一棟40層的漂亮建筑。門口裝飾著晚霞紅的大理石貼面,顯得金碧輝煌;樓頂有衛星天線和一條不停轉動的拋物形天線,后者是同太空警署聯系的專用設備。院子里有靜物雕塑,主題雕像是一座瞑目沉思的裸體少女,神態安閑恬靜。在她身后不遠是警車的緊急出口,只要一聲命令,5秒內就會有一輛警車呼嘯著沖出來。
在秦漢時,南陽是國內著名的都市,與長安和洛陽齊名,也是有名的水旱碼頭,東漢時更是光武帝劉秀的帝鄉。不過,自從三國曹仁屠城后,南陽就再也沒能復現秦漢時的輝煌。但今天的南陽特區警察局卻遠遠高于南陽市的級別:由于類人工廠的極端重要性,南陽警察局與美國的卡梅倫警察局、以色列的比爾謝巴警察局均直屬于世界政府領導,配備了強大的警力,局長是四杠兩花的二級警監。
警官宇何劍鳴今天照例提前40分鐘上班,警衛向他敬禮,笑著說,今天你又是第一名。劍鳴是B系統刑偵隊隊長,身高1.78米,肩寬腰細,英氣逼人,風度瀟灑,在公共場合常常是姑娘們注目的焦點。他打開電梯門,身后有人喊他等一等,是他的女同事陳胡明明。兩人一塊兒走進電梯間,電梯向26層上升。
明明似笑非笑地問:“昨晚上哪兒了,又跑如儀那兒去了?我打電話到你家,沒人接。”
劍鳴心想,這女人的心理啊!陳胡明明是名潑辣的警官,性格爽直,偏偏對劍鳴一腔柔情。她明知劍鳴和如儀已是如膠似漆,也并不想插在其中做第三者,但這并不妨礙她每天關注著劍鳴的行蹤,時而不冷不酸地敲打幾句。她每天也是提前40分鐘上班,這多半是沖著劍鳴來的,她很珍惜這點和劍鳴獨處的時間。
劍鳴故意皺著眉頭問:“昨天你沒打噴嚏?我和如儀一個晚上都在談論你。”
“哼,你們談論我?”
“是啊,說你又漂亮,又溫柔,又爽直,又能干。如儀很感動,說劍鳴啊你身邊放著這么好的女人不找,卻找了我這個渾丫頭,我好感動喲。”
雖然知道是玩笑,明明仍很喜歡聽,她嗔怒道:“去你的。”
一到辦公室,劍鳴馬上打開電腦,瀏覽一遍警方的內部通報,這是他的習慣。B系統對類人進行著動態管理,他們的身體狀況、行蹤甚至情緒表現都隨時被錄入電腦,匯總到這兒。B系統最關心的是類人中的不良傾向,強大的電腦系統會對類人中的可疑傾向發出警報。當然,電腦不是萬能的,比如說,他上次經手的一起類人兇殺案,電腦就沒有事前發出警報。
明明趴在劍鳴的身后一塊兒看通報,她的發絲輕輕拂著劍鳴的后頸。隊員們陸續來了,袁顧同慶大聲說:“看看,明明又在關心隊長咧!明明,你不怕如儀吃醋?”
明明沖他走過去,“呸,沒一句人話,讓我也關心關心你。”
同慶忙笑著躲開,“姑奶奶,饒了我吧。”
笑鬧中,大伙兒打掃了衛生。劍鳴讓各人匯報昨天的工作。昨天沒什么大事,只有一位類人女仆與主人私通懷孕,被及時發現。這種事是很敏感的,明明和同慶已監督那位女仆悄悄做了流產。劍鳴說,今天沒什么情況,照舊原地待命吧。這時電話響了,是局長的電話,讓他上去一趟。
劍鳴趕到頂樓,和A系統刑偵隊的魯段吉軍同時趕到局長門口,吉軍似笑非笑地說:“喂,B系統的精英請先進,我不敢擋你的道。”
A、B系統的矛盾是人盡皆知的,A系統負責自然人的治安,B系統則負責涉及B型人(類人)的治安。這些年,類人數目急劇膨脹,其中也多多少少有了一些不安分的苗頭。所以,全世界的警方都把關注重點放在B系統,為其配置先進設備,配置高學歷人員(劍鳴就是碩士學位)。這么一來,A系統的人員難免心里不是滋味。魯段吉軍是局里的老資格警官,56歲,已經快退休了。他的經驗很豐富,但對涉及新科技的一些東西就有些跟不上步伐了,難怪他總是有些失落感。
劍鳴知道如何對付他,故意粗魯地說:“扯淡,有老前輩在此,晚輩怎敢僭越?快進!”
他笑呵呵地推著魯段吉軍進了門。
局長高郭東昌伏在巨型辦公桌前,拿光光的大腦袋對著門口。大家都稱他為“高局長”——在警察系統內,仍以單姓稱呼是一種習俗,可能是為了節約時間吧——這位高局長長得像只矮冬瓜,腰圍比腿長要長。不過,這位圓滾滾的局長十分精明能干,劍鳴是他手下的愛將之一。兩人進屋時他正在接電話,嘴里嗯嗯著,擺擺手示意二人先坐下。他對電話那頭說:“好的,好的。我們馬上開始調查,負責這個案子的警官已經坐在我對面了。再見。”
他放下電話,立即切入正題:“老魯,有一個案子。中國科學院智力研究所有一位副研究員司馬林達,是南陽人,聽說過嗎?”兩人都沒聽說過。“他在圈外不太有名,咱們都沒聽說過,不過在圈內相當有分量。剛才是科學院一位副院長親自來的電話。司馬林達的工作地雖在北京,但南陽鴨河口水庫庫區有他的別墅,所以常往來于兩地。今天早上有人發現他服用了過量安眠藥,死在他的別墅內。老魯你趕緊接手調查,確定是自殺還是他殺,不然南陽對北京沒辦法交代。”他抬頭看看劍鳴,“這個案子不牽涉類人,當然是A系統的事兒,不過我有個預感,也許B系統也得插手。”
魯段吉軍哼了一聲,劍鳴乖巧地說:“B系統隨時候命,不過我看這么個小案子老魯手到擒來。”
“劍鳴你匯報一下,”高局長看看案宗,“‘云龍’號太空球,編號KW0037上發現的兇殺案。”
劍鳴簡練地說:“已調查清楚,并不像報紙上叫囂的,是什么類人仆人制造的兇殺案。實際是太空球主人、億萬富翁林葛先生精神失常,開槍自殺,類人仆人想阻止他,也受了重傷。那位富翁是太空球第一批居民,已單獨幽居34年。典型的太空幽閉癥。”
高局長嘆息道:“看來真得把太空球所有居民都趕到地球上,調整調整情緒。偏偏那些居民都固執得很。地球上類人的事已經夠麻煩了,太空球里還一個勁兒添亂。那個受傷的類人仆人呢?”
“按他本人意愿,已經進入輪回。昨天下午進的。”劍鳴又補充一句,“他應該算是位英雄吧,我因此曾勸阻他,但他執意要進入輪回。”
高局長對這個類人的生死顯然并不在意,“行,你們去吧,關于司馬林達的情況及時向我匯報。”
宇何劍鳴返回辦公室,正好網絡上傳來了民政廳的電子函件,一對新婚夫婦需警方作指紋鑒定,然后電腦上打出了兩人的20個指印放大圖。劍鳴是局里的指紋鑒定專家,對此駕輕就熟。他調出新郎齊洪德剛嬰兒時的指紋圖,用目測法迅速對比著。在他這兒不使用電腦鑒定,因為民政廳早已進行過同樣的工作。但有時候,盡善盡美的電腦指紋鑒別系統(從美國羅克韋爾自動化指紋識別系統發展而來,已有200多年的歷史了)似乎并不是萬無一失的,最后一關還得靠人的經驗甚至直覺。
齊洪德剛的指紋順利通過了鑒定。他又調出新娘任王雅君的資料,仔細瀏覽著指紋的內部紋線、根基紋線和外圍紋線,觀察著每個弓形、箕形、螺形、環形、曲形、棒形紋線,觀察著其中的起點、終點、分支點、結合點、小撟、介在線、分離線、交錯線、小眼、小鉤。指紋顯現是用萬用白粉法和激光顯現法,十分清晰,十指中斗形紋居多,有六個;有兩個箕形紋,均為正箕;有兩個弓形紋,為變通弓形。她的指紋沒什么問題,與嬰兒期的指紋很吻合,從細節看沒問題,但是……劍鳴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因為他多多少少覺得,她的指紋……太經典,太符合指紋學上的種種界定。人的指紋形成實際上是一種復雜的自組織過程,不僅和人的基因有關,也和皮膚下的血管和神經網絡有關,它在3~4月的嬰兒期時開始形成,6個月全部完成,此后終身不變,但在形成過程中,它是相當不確定的,再完善的指紋學也不能滴水不漏地概括所有特征。
而眼前的這套指紋似乎太“中規中矩”了一點兒。
劍鳴對自己的懷疑并沒有太大的把握,但懷疑的分量已足以促使他做一次更細致的調查。他調出了任王雅君的所有資料:出生記錄、醫療記錄、教育記錄、社會保險記錄、行為記錄等,認真核對著。這些資料沒什么問題,全部合榫合卯。劍鳴覺得可以通過了。這時,他調出任王雅君小學的一張合影,忽然心有所動。照片上,三十幾名男生女生笑得像春天的花朵,在第二排的最左邊也找到了雅君。
仔細端詳著照片,心中隱隱的懷疑開始逐漸加重。這張照片的所有孩子都處于一種共同的氛圍中,這種氛圍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但只要仔細揣摩就能感覺到。唯有任王雅君不大協調,她也笑著,但她的視覺方向似乎有所偏離,另外,她在最左邊,顯得有些突出,有點孤懸的意味。而這些,很可能是因為——這個頭像是電腦高手外加的。
宇何劍鳴喚來了明明,讓她盡快查出任王雅君同學的資料,一定要從中查到這張照片。明明一聲不響地開始了查詢,她鍵入一條搜索命令,查找在2100年左右于本市臥龍小學上過學的人員。20分鐘后,她查到了一個男人,他的資料庫中也有一張小學的合影,所有孩子的面容和位置都與前一張相同,只有第二排最左邊少了一個人。
任王雅君,這個嬌小玲瓏的女人是冒牌的,這點已經不用懷疑了。
這是宇何劍鳴在警察生涯中第一次發現類人公然冒充人類。任王雅君本人或她背后的某人肯定是一位電腦高手,甚至能闖過警察系統的防火墻修改資料。當然造假是不可能不露出一點破綻的,再高明的內行也做不到這一點。
隊員們都伏在兩人身后看著這張照片,袁顧同慶說:“隊長,拍你一個馬屁,你咋就能從任王雅君的指紋中看出破綻?依我看合榫合卯。”
“直覺。”劍鳴回答,不帶自矜的成分,“我只是覺得她的指紋太死板,只是一種感覺。走吧,明明,咱倆去民政廳。”
宇何劍鳴立即通知民政廳:他馬上就趕去送指紋鑒定資料,請他們“殷勤”招待。
民政廳的中年職員立即明白了,說:“好的好的,我們會殷勤招待的。你們盡快來呀。”
劍鳴和明明捧著一束鮮花趕到民政廳。明明在門口停下,不動聲色地進行戒備。中年職員看到劍鳴,馬上露出如釋重負的樣子。
劍鳴笑著說:“新婚夫婦在哪兒?請原諒,我來晚了,被私事耽誤了。”
新婚夫婦仍在登記廳,正和女職員閑聊。他們言笑晏晏,但劍鳴一眼就看出,黑色的恐懼正盤踞在兩人的頭頂。也許指紋鑒定遲遲不送來,他們已看出端倪了。劍鳴笑著解釋:“來晚了,被我未婚妻硬拉著到醫院探望她的媽媽,未婚妻的命令我哪敢違抗啊。”他把鮮花交給男人,說,“以這束花來表示我的歉意吧。”
齊洪德剛接過花束,笑著說:“未婚妻的命令當然得聽,我十分理解,不必表示歉意。”
劍鳴同二人握了手,意猶未盡地掏出一張相片,“看,這就是我的未婚妻和未來的岳母,我的未婚妻和你妻子一樣漂亮,對不對?”
德剛瞥一眼照片,說:“比我妻子還漂亮。”
劍鳴把照片遞給任王雅君,“請女士評價一下如何?”
雅君接過照片,稱贊著:“真漂亮,我哪兒比得上啊。”
劍鳴指點著,“你看她和她媽媽是不是很像?”
雅君看看,兩人沒一點相像之處,她應付地說:“是嗎?”
劍鳴的臉色慢慢變了,他憐憫地說:“對不起,你不是自然人任王雅君。”男人女人的臉色刷地變白了,“你不是。如果如你所說,你畢業于本市臥龍小學,那你就該認識照片上這位老夫人。她不是我未婚妻的媽媽,而是你的班主任葛呂清云老師。據我的調查,你的真實姓名是RB雅君,25年前出生于‘二號’基地,為任李天池夫婦所收養。這對夫婦的女兒因病早逝,但他們沒按規定注銷戶口,卻購買了一個類人女孩代替。10歲那年,他們按照親生女兒的指紋資料,用激光微刻機為你雕刻了假指紋;去年,齊洪德剛先生又對指紋進行了修改,并補造了各種必要的履歷,我說得沒錯吧?”
齊洪德剛臉色鐵青,牙關緊咬,繃緊了全身的肌肉。但任王雅君悲傷地搖搖頭,按住他的手。她十分了解兩人的處境。女警察在門口眈眈相向,右手按在腰間,那兒肯定藏著武器。盡管未婚夫強壯勇敢,但絕不是法律的對手,他不能和整個世界作對。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道主義者和獸道主義者,他們把仁愛之心普撒到富人、窮人、男人、女人、孩子身上,甚至普撒到鯨魚、海豚、狗、信天翁身上,但對待類人的態度是空前一致的:不允許類人自主繁衍,以免威脅到地球的主人——人類的存在。
她柔聲勸未婚夫:“德剛,不要反抗,這種結局我們早已料到。德剛,我一點也不后悔。有了你的愛,有了那一夜,我這一生已經無憾無悔了。”
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淚水交融在一起,這種無聲的痛哭使旁觀者心碎。擁抱持續了10分鐘、20分鐘,劍鳴只好催促道:“請RB雅君跟我們走吧。”
陳胡明明走過來,從德剛的懷中拉出了雅君,不過,她沒有給RB雅君戴手銬。雅君摸摸德剛的臉頰,扭過頭平靜地說:“可以了,走吧。”
她隨明明走出大門。等劍鳴也要跨出大門時,齊洪德剛喊住了他。德剛的面孔扭曲著,眼睛下面的肌肉在勃勃跳動,說話聲音不高,但包含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冷:“警官先生,我一定會記住你給我的‘恩惠’。”
劍鳴苦笑著搖搖頭,“我只是盡警察的職責,我對你和那位雅君并沒有絲毫惡意。”
齊洪德剛再次重復道:“我不會忘記的,請你記住這一點。”
劍鳴搖搖頭走了。陳胡明明已把疑犯押上警車,劍鳴坐上駕駛位,警車開走了。德剛立即跳上自己的車,追隨而去。民政員一直目送他們走遠,嘆息著回去,把兩張打印好的結婚證塞到碎紙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