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念起，兩相對峙。

三秒寂靜無聲。

趙陽忍不住瞇起眼睛看向那臺喀戎步行機甲。

雙管機炮，蜂巢導彈，都沒有第一時間對他發起攻擊。

這是做什么？

“你好啊，Z。”

冰冷的機甲胸腔內傳來被精密電子設備修飾過的聲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熟稔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關切。

但趙陽知道，對方一定不在這臺喀戎之內。

他不敢。

“別緊張，之前我只通過六賊捉弄你，這應該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我只是想和你聊聊……我們之間…其實有太多的誤會了?！?

喀戎感慨著，甚至抬起固定著機炮的外裝甲，摩拏了一下側臉。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福瑞斯特？那個小小的酒保？我聽說他早早拿了簽證到夜之城去了。”

“你撲了個空?！?

趙陽脖頸傳來一陣惡寒，他知道情報，他對這份情報的掌控力，已經超越了追蹤，近乎于洞悉。

但弄死了就弄死了，這么惺惺作態，還夜之城……

“如果你想說的全是這種廢話，我建議你現在開火?！?

趙陽冷冷道。

“你可真不一樣了，Z，按理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我知道你至今為止的掙扎，你在這座城市里留下的每一個腳印，每一次義體超載帶來的撕裂痛楚，我都知道，比你自己，更清楚這具身體的每一分潛力，以及…它的極限?！?

“如此不屈的意志。你把它運用得很好，甚至超乎了我的預期，但你不覺得，讓它繼續在泥濘里打滾，為了幾個微不足道的目標拼命，是一種巨大的浪費嗎？”

喀戎人性化的搖頭嘆氣，褪去了戰爭機器的殺戮本質，此刻更令趙陽感覺像一個地獄來客。

Z似乎知道他想說什么了。

“加入我，Z，你知道天罰，也知道【它】（D計劃），離開這灘注定被淡馬錫清洗的污濁泥水吧，我能給你真正的舞臺，發揮你全部的價值，何必為注定沉沒的破船陪葬？”

喀戎，或者說Manager的招攬之意，如同裹著蜜糖的毒刺，終于顯露。

如果說趙陽還在新義興的地下掩體里，還在那把椅子上等死，那這個時候估摸著早就答應了。

但一路上走來，在這將近四天的時間里看了這么多。

他便不愿意再低下頭，從敞開著的，為狗爬走的洞鉆出去了。

忽然，趙陽歧路司義眼的邊緣，幾行系統提示正在瘋狂閃爍：

【警告：本地網絡連接信號強度急劇衰減！】

【警告：檢測到高強度，廣譜信號壓制！】

【警告：加密通訊頻道遭遇未知阻塞！信號丟失！】

【警告：定位信標受到強干擾！位置信息可能暴露或失效！】

……

“……呵?！?

趙陽突然輕笑一聲。

“拖時間，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是，你害怕我?！?

“我成為Z，一定已經超出了你的理解和掌握，到最后，無論答應什么，我都會死。”

“那也正常……我的命由我自己來搏?。?！”

趙陽的嘴角咧出一抹獰笑，露出森白的牙齒，如同擇人而噬的兇獸，斯安威斯坦在一瞬間開啟，化作余燼般的千百道殘影撕裂空氣，螳螂刀赤紅的刃光猛然暴漲，發出高頻的，刺耳的嗡鳴，仿佛渴飲強敵之血！

機甲肩部蜂窩狀導彈巢的紅燈驟然轉為刺目的綠色鎖定狀態！兩門30mm轉管機炮發出令人心悸的預熱完成蜂鳴！

冰冷的電子合成音取代了Manager的蠱惑，響徹雨巷：

【威脅確認，殲滅協議啟動?！?

喪鐘敲響！

趙陽的身影在斯安威斯坦的推動下化作一道撕裂雨幕的殘影！

但幾乎在他啟動的同一時間，機甲肩部蜂窩狀導彈巢瞬間噴吐出六道熾白的尾焰！

微型高爆導彈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蜂，帶著致命的弧線，封死了趙陽所有可能的前進和閃避路線！

兩門30mm轉管機炮爆發出撕裂布帛般的恐怖咆哮！

肉眼可見的金屬風暴洪流，如同兩條咆哮的鋼鐵巨龍，瞬間將趙陽剛才站立的位置及周圍數米區域徹底覆蓋撕碎！

咚咚咚咚咚——?。。?！

轟轟轟轟——?。。?

趙陽尾指處亮起橙紅色的激光，飛也似的劃過六顆微型導彈，強烈的爆炸令碎石，金屬碎片，垃圾混合著灼熱的泥漿被狂暴的沖擊波拋向空中！火光沖天而起，將雨幕都映照成一片橘紅！

憑借著斯安威斯坦賦予的極限速度和爆炸掀起的沖擊，趙陽的身體以近乎扭曲的角度強行變向，撞進一處混凝土建筑內。

然而下一刻，轉管機炮的槍口就精準的鎖定目標，蜂巢導彈彈巢飛出近二十多道煙氣弧線。

混凝土建筑當場被緊隨而至的機炮彈雨從中間撕裂，六層小樓轟然倒塌。

緊接著蜂巢導彈如同食人魚般簇擁，將整棟樓炸上了近五米的高空，從半空中砸了下來。

趙陽只能將身體壓到最低，螳螂刀護住頭臉，感受著死亡彈幕貼著頭皮和后背飛過的灼熱氣浪！

轟隆一聲，斷裂的樓層墜入地表，將馬路砸出一個天坑，煙塵四起。

沒有喘息時間。

幽綠的電子復眼瞬間鎖定了他狼狽翻滾的身影！機炮的死亡之鞭再次橫掃而來！地面被犁開深深的溝壑，泥漿和碎石飛濺！

斯安威斯坦裹挾著軍用神經阻斷器的電場，如同狂放的電光一樣壓榨生命，進行著絕望的蛇形機動。

巷子里堆積如山的廢棄集裝箱，破爛的懸浮車通通被掃成殘骸。

一顆機炮子彈擦過趙陽的小臂，直接讓他的整個左胳膊倒擰了九十度，像是沒炸好的麻花一樣當場炸開了，光導纖維從胳膊斷折的裂口里像是血管一樣伸出，整條手面目全非，肩關節當場脫臼。

在子彈命中的瞬間，動態殲滅協議立刻計算出趙陽當前掩體的所有拐角，蜂巢導彈集群射出。

藏身的懸浮車殘骸被多發導彈直接命中，巨大的沖擊波將他狠狠掀飛出去，趙陽的仿生皮膚瞬間被火焰和高熱焦黑碳化，露出底下閃爍著火花的金屬骨架！

【檢測到生命體征垂危】

【監護儀已全額注射搏命藥物組】

趙陽喉頭一甜，噴出夾雜著不明碎塊的鮮血。

而此時，戰斗才過去不到二十五秒。

力量在飛速流逝，掩體越來越少，背后的斯安威斯坦脊柱放出了前所未有的劇烈的紅光。

而“喀戎”只是邁動著沉重而穩定的反關節肢體，如同不可阻擋的鋼鐵堡壘，一步步逼近。

這下裝逼失敗了。

趙陽在心底苦笑一聲，卻毫無悔意，或許是藥物帶來的錯覺，他正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以一個前所未有的程度進行充分的燃燒。

他平躺著靠在掩體邊，武裝直升機一點點朝自己飛來，巨大的探照燈光幾乎晃花了他的義眼。

如同太陽降臨人間。

“……漫天華光溢彩，猶如圣靈顯威，唯有千只太陽，方能與之爭輝……”

趙陽平靜的看著那巨大的探照燈，忍不住想起以前看到過的詩句。

就這樣結束嗎？

倒也不算太壞，比起在修普諾斯里爛掉，比起在新義興里被無名小卒打死，或是在茶壺酒吧就給傭兵做掉，被生物嵌合體吞噬……

死在淡馬錫最頂尖的戰爭機器手里，也算是轟轟烈烈了，至少，沒給“Z”這個名字丟臉。

他幾乎能聽到喀戎沉重的反關節足踏碎地面的聲音越來越近，機炮的嗡鳴重新開始蓄力，Manager的謹慎不允許他活著。

……真的……就這樣嗎？

可是，憑什么。

憑什么？！

憑什么自己一降臨到閻浮事件內就被新義興綁架？

憑什么自己忍受著賽博精神病和強烈的痛苦做了全身改造，在雨城的泥濘里爬了四天，剛剛看到一絲撬動棋盤的希望，就要被這鐵疙瘩碾碎？！

憑什么他掙扎了這么久，連死都要在別人的劇本里充當一個注定的失敗者？

一股更原始，更蠻橫的不甘從意識最深處噴涌而出！燒盡了那點虛假的詩意和平靜。

還沒活夠，我還沒活夠?。。?

閻浮，自己才剛剛接觸到祂，明明還有很多東西，無論是自己的世界，還是等待著他開拓的千千萬萬個的精彩都在等著他。

而現在，他要死在這里了？

趙陽惡狠狠的把那條幾乎報廢，僅靠光導纖維勉強連接的左臂死死懟在墻面，劇烈的疼痛立刻撕碎了所有安寧和悵然。

硝煙，血腥和雨水鐵銹味，以及類似臭雞蛋的味道涌入鼻腔，把他拖回了這個世界。

等等……味道……味道不對。

驚鴻一瞥的黑焰在眼中溯洄，漫起漣漪。

趙陽轉動腦袋環視四周，通過那時羅茜裝載的生物監測系統尋找著味道的來源。

他看見了被剛才斷裂樓層砸出的巨大天坑破壞的街道邊，有一塊被炸的扭曲的金屬井蓋露出模糊的，幾乎被污泥覆蓋的黃色警示標志——地下中壓燃氣管道。

帶著恐爪幫五人組逃出廢棄工業區時，聯網搜索到的《新獅城城建規劃白皮書》的每一條都在趙陽的腦海里高速翻閱！

一個瘋狂的念頭霎時如同電光般在腦海中閃爍！

“賭了！”

沒有猶豫，沒有權衡！在喀戎的機炮即將完成鎖定，那冰冷的電子復眼捕捉到他最后身影的千鈞一發之際——

趙陽完好的右臂猛然揮動！赤紅的螳螂刀刃光暴漲，發出瀕臨極限的尖嘯！

“嗤啦——！”金屬撕裂！火花四濺！

只剩半截車架的懸浮出租車殘骸被他硬生生斬斷，挑起！朝著喀戎拋飛而去。

【檢測到未知物體……】

不等喀戎的ai進行緩慢的自動識別，Manager已手動操縱機炮上抬將殘骸射碎，蜂巢導彈齊發，朝著趙陽的落點轟炸而來。

殘骸在一瞬間被交叉火力立刻粉碎，趙陽躲藏的落點被彌漫的橙紅爆炎覆蓋。

然而，Manager沒有聽到殲滅協議ai的生命體征消失報告。

一道余燼般的影子從殘骸底部飛掠而過，趙陽的身影化作一道極其黯淡的赤紅流光，朝著大樓砸墜的天坑直撲而去。

他只需要這半拍，喀戎ai和Manager緩慢的半拍就夠了。

【未知血清（波圖加洛夫強效凝滯血清）已注入?！?

一股冰寒刺骨，卻又帶著奇異灼燒感的液體瞬間涌入他的脊椎神經束，仿佛將他的大腦和脊髓都浸入了液氮！

世界在他眼中驟然變慢——雨滴懸停，爆炸的火焰如同凝固的油畫，連坑底噴涌的燃氣氣流都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緩慢擴散的形態。

這是趙陽手中僅剩兩支，本來用于壓制賽博精神病劇烈病發時的波圖加洛夫血清。

注射后能夠無視痛覺帶來的負面影響，大幅提升反應，計算能力和個人綜合素質，再加上超載后的斯安威斯坦脊椎，他得以爆發出生命最后的極速。

至于什么副作用神經性疾病反應與電信號癱瘓，那都不在現在的他的考慮范圍之內。

機炮的轟鳴聲和蜂巢導彈再度發射的嗤響緊隨其后。

然而趙陽已經竄進了天坑中，死亡在短暫的時間內，始終慢他一步。

在凝滯的感知里下落的過程，他帶著最后殘存的力量，用完好的右手螳螂刀，狠狠劈向身邊的混凝土碎塊。

鏘——！

刺耳的摩擦聲在凝滯的世界里被拉得無比漫長！一溜耀眼的火星在刀鋒與巖石的劇烈摩擦中迸射而出！

這火星，在正常時間里微不足道，但在高濃度燃氣環境中，在趙陽刻意引導的方向上——

它如同點燃地獄之門的鑰匙，精準地射入了那道噴涌最猛烈的燃氣流核心！

轟隆————————?。。?！

無與倫比的熾白光芒瞬間吞噬了整個天坑，甚至將喀戎那龐大的鋼鐵身軀都映照得如同剪影！

恐怖的沖擊波裹挾著被瞬間汽化的泥漿，熔融的金屬管道碎片和數千度的高溫火焰，形成一道毀滅性的，向上方錐形噴發的烈焰洪流！天坑邊緣的混凝土和巖層被層層掀起粉碎！

首當其沖的，正是將上半身探向天坑邊緣，試圖鎖定趙陽的喀戎步行機甲！

喀戎龐大的身軀被這自下而上的毀滅性沖擊狠狠掀了起來，它沉重的反關節足瞬間離地。

堅固的復合裝甲在定向爆炸的恐怖能量和超高溫火焰面前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巨大的機體如同被巨人一拳擊中下巴，向后踉蹌著，翻滾著砸向后方尚未完全倒塌的建筑廢墟，引發更猛烈的坍塌！

整個街區都在這一聲巨響中顫抖！沖天而起的火柱撕裂了雨幕和低垂的云層，將半邊天空染成一片煉獄般的橘紅！

喀戎沉重的反關節足檢測到翻倒，自動開始矯正形體，約莫一分鐘，它重新站了起來。

除了腹部裝甲的略微損傷以外，其他部位完好無損。

【無法搜索目標生命體征】

“找，給我找，調動周圍所有的服務無人機，到了嘴的熟肉還能讓他跑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幾千米外，正在深度操控的Manager躲在漆黑的房間里，面色不善的手動操縱著喀戎下望。

深邃的，宛若火獄般的溶洞倒映的毀滅之光從喀戎的視線中傳導到Manager的眼中，更下層，則是幾乎遍布整個新獅城地底的污水排放通道。

赤眼蜂機器人的生命探測信號在極端高溫，強電磁干擾以及復雜混亂的物理環境下，變得一片混沌，全是雜波。

無論死活，都沒必要繼續追了。

Manager的手指在虛擬界面上快速操作：“喀戎解除戰斗姿態準備回收，武裝直升機撤離時拋投白磷彈?！?

喀戎機甲收起了武器系統，巨大的反關節肢體調整姿態，轉向安全區域。

天空中的重型直升機降低了高度，粗壯的電磁回收索如同巨蟒般垂下，精準地扣合在機甲背部的回收接口上。

引擎發出巨大的轟鳴，直升機開始緩緩提升高度，延遲引燃的白磷彈被投入管道之中。

沉重的喀戎機甲在鋼索的牽引下，帶著腹部那點微不足道的損傷，緩緩離開了這片如同被地獄之火洗禮過的街區。

離開了那個只剩下烈焰與濃煙的深邃熔洞。

……

直升機吊著喀戎機甲的黑影，如同巨獸歸巢般緩緩消失在雨城灰暗的天際線，兩枚白磷彈在坑底深處發出最后的，慘白色的嘶吼，附著在一切物體上劇烈燃燒，將這片煉獄的溫度推向新的高峰。

濃煙與蒸汽，混合著白磷燃燒特有的刺鼻毒霧，如同厚重的裹尸布，徹底覆蓋了天坑的入口。

更深的下方。

冰冷，粘稠，散發著惡臭的污水，如同冥河般洶涌流淌。

這里遠離了爆炸的核心高溫區，但灼熱的沖擊波和上方燃燒產生的余熱，依然讓污水變得滾燙。

忽然，嘩啦，黑綠色的污水里好像有什么黑影在抖動。

一只只剩下金屬骨架的右手從污水中突了出來，死死的抓住了排放通道的壁沿。

而后露出一顆剝落了仿生皮，只剩下猙獰金屬骨骼的腦袋。

它的義眼動了動，而后，再度潛入污水之中，順著水流的方向潛游下去。

靜寂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