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午夜，2:11，被毀壞的蜜蜂診所。

“現在條件太簡陋了，別介意，Z。”

趙陽落座在一張展開的金屬折疊板上，邊上的感應椅滿是電火花和彈孔，羅茜正咬著牙用修理工具對它進行緊急搶救。

“放著吧，我來，我現在義體強度很高。”

出于遼東人的習慣，趙陽天生看不慣別人在自己眼前忙活，他伸手一把拽住感應椅，自然熟練的從羅茜手中抽走工具，進行緊急維修，鐵手輕輕一拽，撕開已經破損的外殼，重新開始排線短接。

“Z，你現在的義體改造程度是……”

羅茜看著趙陽忙活，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道。

“我啊。”

趙陽沉吟了一下，把義體植入列表開放給了羅茜。

【［Z］：自然體強化手術：一級（接近無效化）】

【義體改造幅度：77%】

【義體改造質量評估：五級（請立刻前往SCPD進行登記，否則，如在賽博精神病發作內被目擊，將以違反淡馬錫及眾托拉斯議事會法律罪名，作擊斃鎮壓處理）】

【植入義體單位：歧路司義眼3型（KIROSHI OPTICS MK.3，眼部），特制編制數據線（聯網設備），外接盤（額下），澤塔科技電子協同處理器1型（Zetatech，雙手），歧路司義眼干擾附件，腎上腺素增強件，生物塑料血管，皮下護甲，生物導體，納米肌肉纖維，克倫奇科夫，納米繼電器，軍用科技五型斯安威斯坦，鈦金骨骼，仿生關節，活血泵，神經協調器……（剩余十七項未展開）】

［列表信息無誤］

羅茜眼前一花，再抬頭時，甚至分不清眼前的是人還是一臺機械。

“原因，我之前已經說過了，Roxy，人總有要做的事情的，你有什么建議嗎？對了，最好給我開點藥，我掛下賬，等我做幾個委托之后一定還。”

“最好是以下幾種類型的藥物，一是神經興奮類型，能充分將感官和肉體驅動加強，二是鎮痛類型，能屏蔽疼痛，讓我無視大范圍的肉體損傷，完全麻痹也行，三是……”

趙陽還想繼續說下去，那種強烈的恍惚感再度襲來了，周圍的時間流速好像在斯安威斯坦中不斷放慢，他能清晰的看到，從那臺剛被修至勉強能夠運行的感應椅里正爆出一點閃亮的火花，那火花從管線中墜落，一點點在空氣中消逝。

然而，他卻什么也做不到，趙陽還在繼續說話，他的發聲器官還在攪動，發出未完的喉音，他想伸手去觸碰那一點火花，然而，思維的幾十倍加速卻未帶動肉體像以往一樣在極速中行動，義體在此刻不是身體，而是監牢，他感覺自己還在活著的那一部分肉體被關在了最深處，隨著五感向內收縮，徹底消逝。

他被困在了時間的囚籠里。

他被困在了自己鋼鐵般無堅不摧的身體之中。

趙陽植入的五型斯安威斯坦能夠將一秒緩速93%，相當于每一秒，在斯安威斯坦使用者眼中即是約十四秒。

然而，他卻毫無知覺。

據《地藏菩薩本愿經》卷上載：如是等輩，當墮無間地獄，千萬億劫，以此連綿，求出無期。

“佛曰：無間有三，時無間、空無間、受者無間。犯五逆罪者永墮此界，盡受終極之無間。

五感不可得知，五味不可得嘗，五光不可識色。

“……能夠，抑制，賽博，精神病的藥物，只要半個月，即可。”

剩余的下半句話，趙陽呆滯而痛苦的說了近二十秒，等到說完的一瞬間，猛地癱倒在金屬折疊板上，如岸上的魚大口的呼吸，拼了命的扯著胸腔咳嗽。

他的精神在這終極的無間內，整整待了二百八十秒，才如同撕裂般抽搐著回到身體。

有一瞬間，趙陽甚至想著，自己再也不要繼續用斯安威斯坦了，但那種空虛和疏離感緊接著從心中狠狠攥住了他的理智，讓他無法思考。

一道綠光忽然閃過眼前，擊中身體，旋即渾身上下傳來一股從麻痹中醒轉過來的微痛，讓趙陽的理智重回高地。

“我真他媽操了，倒了尼瑪幣八輩子血霉了，roxy，讓你見笑了。”

趙陽撐著身體，勉強癱坐在金屬折疊板上，抬起頭看向羅茜。

她正拿著那柄白綠雙色的注射槍對著趙陽，剛才的綠光就是從這里射出。

“如果你再這樣使用斯安威斯坦，恐怕除了繼續深度改造以外別無選擇。”

她的神情郁郁，濃密睫毛壓著的深藍色瞳孔盯著趙陽。

“呼，那新義興的坐館也是真他媽的牛逼。”

趙陽不由得想起自己的老對手，坐館，他在那種生命的最后時刻展現出來斯安威斯坦的強大與瘋狂，其中又包含了多少痛苦？他就是以這種重度改造的身軀在雨城茍延殘喘，其中必定有一種強而有力的精神支柱在堅持支撐。

這樣的它也死了。

“好在，你的自我認知還很堅定，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把賽博精神病推至晚期，你不要再這么頻繁的使用斯安威斯坦了。”

羅茜挽了下碎發，柔聲說著。

“我們可以一起想點別的辦法，比如……”

“那就足夠了，謝謝你，羅茜，給我開點藥吧……”

趙陽點上了一支煙，任憑淡藍色的煙霧將他的面容模糊，讓羅茜看不透他的臉。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Z。”

她忍不住喃喃道。

“以前？”

趙陽愕然，猛的回頭看向羅茜。

“嗯，以前，在我們從淡馬錫生物技術實習的時候，最早，你是我們里最樂觀的，你覺得淡馬錫生物技術哪怕是為了獲得下沉市場，也會適當讓利于民，那些生物技術會讓底端人民的生活變得更好，這間蜜蜂診所，當初也是你推薦給我的……那個時候它還沒爛尾。”

“之后呢？！”

趙陽從桌上迫近，緊緊盯著她纖薄的鼻梁上那雙深邃的眼睛。

“之后，之后你就因為破壞了一份實驗數據被公司開除了，在那之后，我們同一批實習的員工幾乎都被淡馬錫生物技術找出像你這樣的理由開除，并背上了巨額的公司貸款，我父親曾經在部隊中服役，于是我也選擇加入了軍用科技。”

“再然后，你就加入了新義興，變成了……”

羅茜沒有繼續說下去。

……

趙陽也明白了，這是一個經典的從“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到屠龍者終成惡龍的故事。

但是，他完全沒有任何記憶，無論是學習，實習，犯錯，蜜蜂診所，羅茜，還是到淡馬錫生物技術和那段沒腦子當資本的走狗的時期，趙陽連一個片段一件事都不記得。

一種巨大的惶恐仿佛在他背后降臨。

還有多少事是自己不知道的，還有多少陰謀在背后醞釀，還有多少明槍暗箭在后面等著自己？

一時間，饒是趙陽心智堅定，也不由得攥緊了拳頭，死死不松。

……

“現在，我好像覺得，你比以前的那些時候還要耀眼，就像一團焚燒了所有薪柴的烈焰，在黑夜中綻放著最后的光熱。”

“現在這種情況，我也不知道該對你說什么……”

羅茜停下話音，把一瓶白底藍蓋的藥物推到趙陽眼前，緊緊盯著他看。

“如果可以，我希望為你提供幫助，這是神經緊急抑制劑稀釋后調制的藥物，你可以將其存放在斯安威斯坦背后的緩釋層內，這樣，只要你進入冰冷的義體反噬，藥物就會隨之自動注射，短時間內強行壓下副作用，但會在二到五小時內集中爆發，到那個時候，你可以撥打我的通訊。”

“這兩盒針劑則是你之前提起過的藥物，但同樣不能多用，且副作用相當大。”

趙陽看了眼桌面上擺放著的琳瑯滿目的藥物，這可遠遠超過了之前支付的醫藥費了，讓他忽然有種窘迫的感覺。

“Z，就當我對你提前投資了，你可是說過，要活著回來還錢的，現在債變多了，生命是不是也該隨之增長呢？”

他看見羅茜笑了起來，她的碎發蜷曲在耳際，睫毛濃密如鴉羽，眼睛里的藍在雨城的午夜里無比深邃，唇色更淡得近乎透明，抿起時便凝成一道潮濕的嘆息。

趙陽忍不住怔怔的看著她，搖著頭，笑了。

“你說的對，還債之前，不管遇到什么，我一定都會努力活下去。”

“這一次，我會給你一個更好的蜜蜂診所。”

“那就一言為定。”

樓外風雨淡薄，遠空漸入黎明前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