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店門口不好挑頭,七元,自己東西拿好啊。”
綠白相間的出租車頭逐漸拐進路口,十幾米遠的一隅能看到寫著人民路的藍白路牌,而再向西北角走幾步,則是大鴻福酒樓五層高的寬闊陰影,令穿了件風衣的趙陽也能感到一陣涼意。
下車站定,拎著被兩層包裹,一層封箱封好的“大玩具”,即使下定決心,他仍帶著些沒來由的躊躇。
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裹著衣服穿過秋風,一輛醒目的紅色轎車從馬路駛過卷起些落葉,趙陽才朝著酒樓的門臉走了過去。
剛到門口,一個穿著薄薄黑色服務制服的女人就迎了過來。
“請問您是趙先生嗎?”
“啊,是。”
趙陽反應過來,點了點頭。
“請跟我來。”
那服務人員立刻熱情洋溢的走在前面為他帶路,走過約莫工廠食堂大的空蕩前廳,上了電梯,按下五樓最頂層,待到門開,又領著他走近最中間的一個包廂,開了門。
門開,一入眼便是規矩的紅木桌椅,掛著些印刷的字畫,古色古香的墻壁,一個人影此時正坐在主位上翻看著一本書,看到門開才露出笑容,把書闔在一邊,懶散的叩著桌子。
趙陽敏銳的瞥見橫開書封皮上的字跡。
書好像是梁羽生的《大唐游俠傳》。
人則高高瘦瘦,穿著一套黑色夾克,褲子寬松。特別的是他的臉,很干凈,瞧著面善,眼睛卻很渾濁,給人一種年齡不大,卻很老氣的感覺。
“趙先生請落座,菜已經點好,我們邊吃邊聊。”
“怎么稱呼?”
趙陽把手里的包裹放在轉桌邊上,挪手轉了過去。
那高瘦的人拿過包裹,一邊較有興趣的現場開拆,一邊說道。
“你叫我明夷就行,也算一個代號,或者叫我,刑白。”
包裹和封箱很快都被他拆開,露出里面的那臺趙陽也琢磨不透的蒸汽機,那件大玩具。
“工手精妙,肉眼看過去的精度很高,我以為有些部件你要弄很久……”
刑白伸出手,沿著漆木外殼撫摸,捋著銅管,最后放在漆木外殼上特意留出來與下方銅管鏈接的那個半球凹槽上,估了個大小,對比輪廓,臉上才露出肯定的笑容。
“這份活沒找錯人,剛點的菜,不知合不合趙先生口味,還請落座。”
趙陽見他剛剛專注,沒有打擾,聽了這話,坐在他對面的座椅上落座。
紅木圓桌上琳瑯滿目,早已點好了菜,三葷三素二冷,八碟菜擺在當中。
鍋包肉,東安雞,佛跳墻,夫妻肺片,冷碟切臘腸,金銀饅頭,地三鮮,平橋豆腐。
熱菜冒熱氣,涼菜晶瑩剔透,都是剛做不久。
只是他此行可不是過來吃飯的。
……
“你愿意為一個機會付出多大代價?”
在趙陽開口直問前,刑白卻先開口了。
“……我自己的一切。”
趙陽想了想,坦然道。
這次有些詫異的變成了刑白。
“你知道我的底細,我爺爺有慢性腎衰竭,從四年前就開始透析,這些年前后花了三十多萬左右,且還要繼續花,我的個人收藏基本變賣一空,能不能續命,能續命多久,我都不知道,但是也不能不做,我起意去偽造古董有一部分就是這個原因,還有一部分肯定是不服氣那些泰斗宗師……”
“現在可能理解了一點吧……”
趙陽夾了一筷子鍋包肉進嘴,咀嚼著。
“我個人因為當年那檔事,現在也出不去遼東,做老行當勢必又會被冤家們找到,現在只能保養別人的收藏,做點精巧的小玩意嘩眾取寵,說不定還是舊識看我可憐……這沒多少錢,也沒什么意思。”
“已經是缺無可缺,我還能付出的一切又算得上什么呢,刑老板。”
他反過來逼視著刑白。
“我所擁有的一切,任何一個人都能擁有的更多,刑老板,你為什么偏偏又要找到我呢?”
“如果非要給一個答案,那就是,我看中了你身上的【潛質】吧……”
刑白忽然笑了。
潛質?
這個突然的字眼令趙陽不禁分心思索起來。
“……既然你能付出一切的話,那包括你的生命嗎?”
他忽然低聲沉吟道,那聲音仿佛從趙陽耳邊傳來,令趙陽的直覺瞬間感到一種強烈的危險感!
剎那間,趙陽猛地推開餐桌發力,整個人原地滾縮一圈,躲過頭上一道黑影。
那黑影撞在墻上,霎時間撞出一片皸裂,定睛一看,那竟然是一個剔透的小口杯,此刻被一層流動的,如淤泥一般的黑影裹住,漂浮在空中。
這是什么東西?!!!
現在不是驚慌的時候!
甩投酒杯的人此刻老神在在的坐在主位,靜靜凝視著趙陽。
倏!
酒杯在空中略微一晃,又朝著趙陽轉向襲來。
趙陽側目一瞬,頓了頓,立刻脫下風衣甩向酒杯。
這又有什么用。
刑白轉了轉手腕,酒杯在空中直竄,頃刻洞穿風衣,卻迎上了一抹銀光。
咔嚓。
發聲的物件是趙陽手中的東西。
前端金屬弓臂,接駁的合金鋼構成的自制模塊化主體可拆卸和折疊,顯得線條流暢而冷冽,表面還做了啞光處理,方形匣就拼插在握柄的前方。
此刻握在趙陽手中,整體簡潔而強悍,宛如一只伺機而動的金屬猛禽。
“刑老板,連發鋼弩,不想死就別亂動。”
趙陽一只手持一柄折疊鋼弩,一把對準酒杯,一把對準刑白,臉色漠然,在風衣內部穿戴的馬甲綁帶上竟還插著一把好似工藝品的明代馬銃。
刑白訝然,忍不住鼓起掌來。
“外面是個循規蹈矩的殼子,里面卻是顆不甘落寞的機心,倒竟是我小覷人了……”
見刑白異動,趙陽偏斜準星,立刻朝刑白腹部連續扣動扳機。霎時間,機括作響,如雨般的銀芒連串如星點般攢射而去。
“……但小覷人的又何止是我?”
忽的,刑白毫不在意的憑空一點,面前密簇的銀芒便被一塊增生在空氣中的黑斑如云似霧的罩住,失去力量的掉落在地,濺起叮當響聲。
“畢竟困獸猶斗,刑老板,你贏了。”
眼見箭矢散落一地,趙陽苦笑一聲,索性撇開手中鋼弩,凝視著刑白。
“想要你命的卻不是我,是我想給你的這個機會。一個可能讓你擺脫一切桎梏,羈絆的機會,卻也會更兇險,更慘烈,走上這條路,就再不能回頭……”
“……你還想要嗎?”
刑白手一招,那懸在空中的酒杯徑自回到他手中,轉在手心把玩。
趙陽用手扒著桌子坐回原位,看著碗里的半塊鍋包肉發呆。
兩兩相對,一時寂靜,也無催促。
直到杯子在刑白手里轉到第五圈,趙陽才清了清嗓子,引來他探究的視線。
“番茄醬用料,不太習慣。”
“?”
“我該怎么搏這個機會?”
趙陽還是把剩下的半塊鍋包肉夾進嘴里,直視著刑白。
“不再想想?雖然你見了這些,我卻有辦法讓你不犯忌諱回到你的現實生活里去,不用擔心我會對你做什么。”
刑白笑著說反話。
“不用想了,我已經想明白了,之前說了很多理由。那些人的,事的,交際的,情緒的,冤枉的,不幸的,其實都是一種借口……這些年,我生疏了手藝,沒了活泛心思,人也快變得畏畏縮縮,卻還敢來見一個拿捏著我的底細,手眼通天的人,或許……”
“只是不安分。”
趙陽站起身來,凌厲的眉鋒下,眸子兇硬的盯著刑白。
刑白斂起微笑,臉色逐漸變得肅穆而沉靜,恍若鬼神:“既然還敢下注,那就讓我看看你能鬧到什么程度吧。”
他拾起手心中的酒杯,傾斜手腕,淵藪般的黑潮洶涌如長河從內涌出,一下將來不及反應的趙陽卷入暗流漩渦當中。
……
那一刻,趙陽感覺自己在下墜,拂面的風里夾雜著硝火的氣息,深邃的虛無將自己籠罩,眼前浮現出無數光怪陸離,不可思議的景象。
橫貫天際的黑色鎖鏈,數千萬斤綠銅澆注的巍峨大殿,旋舞在天際的金紅色信天翁,黑沉沉的烏云中,孕育著藍紫色的濃郁雷漿,以及大殿當中,注視著自己的,無數道龐大神秘的陰影。
無比滾燙的血液燒得趙陽眼前一片通紅。而血色眼簾之中,他看清那些龐大神秘黑影之中的一個……
綠腹玉身,鐵翅蟲喙的大蟬吞吐著烏云中的雷光,琉璃般的復眼中仿佛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喚醒它,我的行走。”
“它在哪?”
趙陽發不出聲音,只能在心頭吶喊。
冰冷,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