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晚宴(一)
- 銀妝措
- 林籠月
- 5042字
- 2012-09-05 20:42:21
挑選晚宴穿的衣服本來是一件很費神的事,不過今天婉頤的運氣好象不錯,在五顏六色的大衣櫥里,她一眼就看中了一條樣式簡單的淡藕色通花紗裙,這是她在英國訂制的西式晚禮服,用料講究,質地上乘,穿上身非常舒適。合體的剪裁不僅勾勒出了她身體的美麗線條,還讓她原本有些顯瘦的身材更加高挑。她把頭發高高挽起,露出漂亮的脖子,戴上了一條紅寶石項鏈,一對同款式的耳環,整個人看起來既精致又輕盈。
出門的時候,夜幕開始降臨,天空透著詭譎的暗紅色,風暫時停住了,空氣靜悄悄的。婉頤和父親分坐兩輛車,蘇啟盛帶著三姨太坐另一輛車。三姨太今天穿了一條艷紅的西式長裙,露出粉白的胳膊,戴著蘇啟盛給她買的鉆石項鏈,可謂美艷如花,貴氣逼人。
小車開進英國領事館,三幢白色的西式洋樓掩映在鳳凰花樹叢中,這里四面環水,不時可以聽到從珠江上傳來的輪船汽笛聲。兩名侍從為他們打開車門,蘇啟盛身穿黑色禮服,一手挽著三姨太一手挽著女兒走進大廳。
巨大的水晶燈下,賓客濟濟,香影浮動,一個三、五人的樂隊正在演奏小提琴曲。今天晚宴來賓大多是各銀行的董事、洋行的買辦,還有各國領事館人員。蘇啟盛離開廣州已有三年時間,言行舉止仍然倍受囑目,剛剛還在三五成群一邊品嘗餐前雞尾酒一邊聊天的男男女女,一看到他們進門,都紛紛主動上來打招呼。
“會長大人好久不見,聽說被南方政府委以重任。”
“會長從西歐回來可是帶來了好消息,今年的外銷都要看您的了。”
“今年絲綢行情不錯,蘇會長精神煥發。”
另一群夫人太太關注的焦點則集中在三姨太渾身撒發出來的珠光寶氣上。“蘇夫人真是青春美麗,艷壓群芳……”
三姨太是第一次以太太的身份陪蘇啟盛出席這樣正式的場合,在眾人不停地夸贊下,這種眾星拱月的感覺讓她十分陶醉。美中不足的是身邊多了一個搶她風頭的婉頤。婉頤陪著聊了一會兒,便對父親說:“爸,我好象看到文家的二小姐,我去找她敘敘舊。”“去吧。”蘇啟盛拍拍她的手,他知道這個懂事的女兒想把站在他身邊獨擋一面的機會讓給三姨太。沒有婉頤礙眼,三姨太的心情頓時舒坦起來,不時妙語連珠,更顯嫵媚。
婉頤避開眾人的目光,一個人走到露臺邊一個比較暗的角落。呆了一會兒她才發現,這才是個絕佳的位置,不僅空氣清爽,又可以觀察到大廳里的情形,還不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還有——面前的餐桌上呈階梯狀放著各種各樣的水果沙拉和香檳。剛陪著父親應酬說了半天的話,這會兒覺得口很渴。她從桌上拿了一杯香檳,先淺嘗了一下,覺得味道不錯,還很解渴,便一口氣喝完了。一個侍應端著幾杯五顏六色的東西經過她身邊,婉頤以為是飲料,伸手從盤子里拿了一杯,也咕嘟一口喝了下去。“嗯,有點甜。”她抿了抿嘴回味了一下,香檳的汽泡從胃里返沖上來,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嗝。
“小姐,您酗酒嗎?這可不是大家閨秀的所作所為。”一個聲音陡然從她背后響起,原來她只顧自己找個清靜沒人發現的地方,沒想到有個人早已站在露臺上。露臺沒有開燈,又隔了一層玻璃門,他穿著黑色禮服,所以婉頤走過來的時候并沒有發現露臺外面有人。這個人原本也是離開人群獨自欣賞江景,當他想回身避過江風點燃一支煙的時候,偶然發現口渴的婉頤喝完香檳又灌下了那杯深海藍焰。他拿下嘴里的香煙,把火機塞進口袋,推門走進大廳。
婉頤措不及防,嚇得心肝都快跳了出來。她轉過身,一位年輕的男士雙手插著口袋,正倚在露臺的門框上看著他,嘴角還仿佛帶著嘲笑的表情。婉頤拍了拍胸口,毫不示弱地回敬了一句,“先生,您嚇著我了,您這樣也不是紳士的所作所為。”
他雙眉微蹙,“您不覺得自己剛才有些失儀嗎?”,
失儀?有那么不堪?那杯烈性的深海藍焰開始冒出一點酒勁,酒精給她壯了膽氣,她揚起了頭,“象您這種身份的先生,不應該這樣關注一位素不相識的小姐,您這樣算不算無禮呢?”
“哈哈——”那個人笑了,把婉頤弄得莫明其妙。他笑得很開心,頭微微后仰,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一會兒,他收住笑容站起身慢慢朝她走來,“如果我沒猜錯,您就是蘇小姐吧,您好象沒有傳說的那么溫柔內斂,”他的語調平穩,波瀾不驚,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充滿了磁性,“你……會吃人。”最后三個字,他一字一頓幾乎快湊到了她的耳邊。婉頤心中有一絲慌亂,這樣的聲音似乎在哪兒聽到過。他離她很近,一股淡淡的煙草味飄了過來。
“我見過您?”婉頤遲疑地說。那個人怔了一下,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移開看向別處,“我想我們很快會真正了解彼此的。”他伸手從餐桌上拿了一杯香檳,做了一個敬酒的姿勢,轉身走進人群里。
“婉頤,你怎么在這兒,真讓我好找。”一位二十來歲身材微胖,戴著黑框眼鏡的男子走了過來。“您是……”婉頤想不起來自己是不是認識他。“我是徐子東啊,我爸和你爸一直都有生意往來,我過十八歲生日的時候你還來過我家吃蛋糕。”
“是你呀,我想起來了,你是天怡洋行的徐少爺,好久不見。”婉頤暫時把剛才那個“可惡的人”忘在一邊,友好地跟他握了握手。“我看見晚宴排位名單,可巧我就坐在你的身邊,到處找你來著,想不到你在這兒。”徐子東對兒時乖巧伶俐的婉頤印象特別好。
“是嗎,那太好了。”婉頤這才想起自己忘了去看晚宴安排的位置,沒想到會有人主動找到她。“對了,晚宴后的舞會我想請你做我的舞伴可以嗎?”按照英式晚宴的安排,晚宴過后就是舞會,一般男子都會請一個女子做相對固定的舞伴,徐子東當然不會放過邀請婉頤的機會。“好啊!”婉頤一口應承下來。
忽然,大廳里的人群出現一個小小的騷動,一位中年男人挽著一位女士走了進來,女士的身后還跟隨著一位年輕的女孩。徐子東見婉頤的目光轉向那邊,善解人意地告訴他:“你認識他吧,他現在可紅了,背后有日本人撐腰。婉頤,我聽說伯父和英國人交好,國王都接見過他。”婉頤當然認識那位中年男人,他叫牟時甫,是父親在商會的主要對手,論財力勢力都和蘇家不相伯仲。
“那兩位女士有些面生。”婉頤說。“她們剛從上海來廣州不久,年長的那位是茹夫人,聽說在江浙一帶財雄勢大,牟先生前年喪妻,現在正在追求這位茹夫人,年輕的那位叫謹荷,是茹夫人和前任丈夫所生的女兒。”徐子東現在和牟時甫的女婿打得火熱,知道一些內幕消息。
“哦?有點意思,茹夫人不是那個誰家的表親么?”婉頤跟了父親幾年,對同行業家族的譜系有所了解,但她沒把“那個誰”說出來,顯然徐子東也沒有在意。“是啊,茹夫人還年輕,聽說牟先生追求她的時候還費了不少心思呢。”所謂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婉頤不想和他展開這個話題。晚宴快開始了,可別因為解釋過多傷了胃口。
人群開始陸陸續續往晚宴大廳門口集結,“晚宴開始了,我們過去吧。”徐子東領著婉頤順著人流走進宴會廳。
宴會廳居于英國領事館副樓位置,面積不大,四周掛著西洋油畫,大廳中間排放著幾張鋪著紫色金絲絨的長條桌,桌上蓋著潔白的餐布,餐布上放著銀燭臺和大型的玻璃花樽,花樽里的玫瑰和香水百合正開得涂靡。徐子東找到他和婉頤的位置,正想替她拉開座椅請她入座,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從側面傳來:“對不起徐公子,您弄錯了,這個座位是這位先生的,您的座位在另一邊。”徐子東不悅地轉過身,領事館的外務參贊正站在他身邊,參贊先生遞過排位名冊,徐子東低頭一看,自己的名字果然不在這邊。他不可思議地笑了笑,看了站在參贊身邊那位先生一眼,無可奈何地離開了這里。
婉頤詫異地看著徐子東離開,她也沒想到會在這里發生變故,隨著客人相繼落座,她不便表示異議,只得暫時接受這個安排。
“蘇小姐,我們又見面了,”那個人重新出現在她面前,他把翩翩風度拿捏得恰到好處,沒有絲毫矯揉造作,“我正式介紹一下自己,小姓唐,名容禮,排行老七。”
“哦,您就是唐家七少爺,幸會。”婉頤平復了一下心情。唐家是一個神秘的家族,在政、經兩界并不廣為人知,但婉頤聽父親說過,唐氏家族與國內幾家重量級財團若隱若現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眼前這位唐七少爺就是唐氏家族眾多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
唐七替她拉開座椅請她入座,然后自己坐在她身邊。婉頤剛一坐下就發現有好幾雙眼睛在盯著他們:右斜角上那位臉色蒼白長相甜美,她剛知道名字叫謹荷的女孩,坐在另一桌的徐子東,還有遠處的牟時甫和茹夫人。對面的一位太太忍不住輕聲說:“唐先生和蘇小姐真是太般配了!”婉頤聽到心里面難免有些尷尬,唐七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異樣,但這二人都有極好的修為,頻頻點頭笑而不語。
婉頤微微側身對唐七說:“敢問七少爺,您剛才是故意的吧。”“當然,”唐七似乎早就知道她會問這個問題,一口承認下來,“不該有些人得到的東西他就不能碰。”說這話的時候,他居然還面含微笑地和斜對面匯豐銀行的董事史密斯先生點頭打招呼。“你剛才走開怕是早就想好了有這一出,這明明是徐子東的座位,你為什么要把他趕走。”婉頤面對他的直率干脆不再繞彎子,唐七也側過身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我說過了,這世上沒有那么多為什么。”這時,侍應開始端上菜肴,他一邊拿東西一邊低聲說,“你還是顧及一下自己吧,對了,你的頭不暈么?”婉頤瞪了他一眼,她忽然覺得這個人除了有些霸道外,其實也沒那么討厭。
宴會廳里響起一首優美的小提琴曲,眾人都在細細品嘗今天晚宴的主盤。“麻煩幫我遞一下胡椒”,婉頤對唐七說。唐七拿起面前的胡椒瓶遞給她。一剎那,唐七衣服上的袖扣吸引住了她的目光,“鎏金回紋,怎么這么眼熟?”
是他嗎?婉頤心想,那天在船上扶她的人,有一副跟這款一模一樣的袖扣,可是當時她一心記掛著父親,根本就沒注意看清那個人的長相。
“唐先生,您這幅袖扣很特別,是哪個國家哪位巧手工匠做的,改天介紹我認識一下,我想請他給我父親也做一副。”婉頤乘著沒人注意,低聲對唐七說。
“對不起,請不要打擾我用餐。”唐七頭也不抬地專注著盤子里的食物。這個人!剛有點好感,又讓婉頤在心中高高舉起了叉子。心里有了事情,有些迫不急待地想找出答案,沒想到這也擠占胃的空間,婉頤的胃口一下子小了許多,到后半段簡直都有些不耐煩了,她承認,她在這方面的修為遠遠不如這個唐七,他怎么就能把蔬菜切得那么細才吃下去!
餐后是正式的酒會,終于可以沒有顧忌的說話了。“可憐的蘇小姐,你悶壞了吧?”這次是唐七主動搭訕,他拿了杯果汁遞給她。“是啊,我還是喜歡我們中國的宴會,多熱鬧呀。”婉頤精通西式餐桌禮儀,她根本不能怪唐七不理會她的話。
侍者端了幾種口味的酒過來,唐七給自己拿了杯加冰威士忌,想了想還是問婉頤,“對了蘇小姐,你還需要來一杯嗎?”婉頤好象忘了之前發生了什么事一樣,雙手交叉于胸前,假裝持重地說:“爸爸說,我想喝酒可以自己決定。”“哈,好啊,你想喝什么。”唐七來了興致,專心等待她的回答。“你說伏特加怎么樣?”婉頤非常認真地回答。“哦?”唐七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對侍者說:“給這位小姐來杯蘇打水。”“哎——你這個人……”婉頤簡直被噎住了,不過她卻沒有半點辦法。
“好吧,您現在可不可以回答我剛才那個問題了”婉頤轉入自己守了很久的話題。
“這個問題很重要嗎?”他反問道:“你剛才緊張得沒吃什么東西,就是因為想知道答案?”他停了停,婉頤差點以為他又打住了,“這個袖扣是一個法國的名匠制作的,鎏金回紋是家族標志,所以除了唐家沒有人會使用這個圖案。”唐七這次回答得很爽快。
“哦,是嗎。”婉頤若有所思,慢慢展開一個笑容,“謝謝你。”“謝我什么?”唐七一時沒反應過來。婉頤笑而不答,她已經猜出了八九分,那天在船上自己以為沒有出現的馮先生,應該就是眼前的這位唐先生。那么那位李先生,他又是誰?
“蘇小姐,想問的你也問了,該答的我都回答了,可不可以賞光,我們一起去花園散散步。”唐七為婉頤起開椅子,婉頤起身說:“我不介意,但是好象茹夫人的女兒,您的謹荷妹妹有點意見。”婉頤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很多事情卻逃不過她的眼睛。如果她沒記錯,茹夫人和唐家是表親,茹夫人的女兒謹荷從她坐上餐桌就一直盯著她。唐七看了一眼謹荷,這個滿懷心事的小女兒家連忙低下了頭。“她快把那條絲帕扯碎了。”婉頤說,唐七淡淡一笑,“謹荷自幼心臟不好,我這個當哥哥的自然是要多些照顧。”
“您真是個好哥哥。”婉頤的這句話說得很誠懇,她回想起下午撲進白淳煥的懷里感受到的那種踏實,不由得低眸一笑,唐七剛好把這個笑容看在眼里。“有個哥哥真好……”婉頤喃喃地說,唐七知道婉頤沒有哥哥,一開始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還有微笑的表情。但是,當他看到她說話的時候眼神游離的樣子,慢慢收斂了臉上本來就不明顯的笑容,這句話很顯然不是針對他。
良久,婉頤聽到一個象從冰窟里發出的聲音,“那個人……他是誰?”“什么那個人?”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只看見唐七的眼神正在慢慢冰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