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寫不出來東西了。
那些字符凝滯在指尖,再也不能通過鍵盤的鍵帽順暢地傾吐出來了。
她死盯著筆記本電腦的屏幕,白光在漆黑的房間中刺得他眼睛生疼。擺在電腦左側(cè),如它的孿生兄妹般的電子產(chǎn)品此刻悄無聲息,在一小時前,那黑色方塊曾短暫地亮起來,小說家瞥了一眼,知道那是催稿的消息。
但又能怎么辦,
她寫不出來東西了。
僅僅是在一瞬間發(fā)生,并無絲毫預(yù)兆,似乎只是有人惡作劇般想讓她停筆,她便被即刻奪走了寫作的能力。方才涌現(xiàn)的靈感此刻又做回了縮頭烏龜,她沮喪地將手指移回到delete鍵上,不斷敲擊,抹去標(biāo)點符號與筆畫,直到文檔恢復(fù)為最初的一片素白。
得出去走走。她突然想到。
去街角的便利店買杯咖啡吧。她打著哈欠,披上厚外套,想象著冰美式在舌尖打轉(zhuǎn)時的清爽微苦。
推門出去,天上落了今冬的初雪,被路燈的照明染成橘紅色。她低頭看去,自己身后鋪滿薄雪的地面上躺著一個影子,隨著她的腳步忽高忽矮,像一塊被反復(fù)拉伸的韌性面團。她這才意識到,原來已經(jīng)是十二月了。
十二月。落在額頭上即刻凋零的雪之花,人行橫道上方亮起的綠燈,從一旁同時間刺過來的遠光燈,銳利而耀眼,而后是耳鳴與疼痛,眼里世界顛倒,一切寂靜,影子灑落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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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和緩卻有力的聲音在黑暗中喚我的名字。
睜開眼,白色的天花板遙遠又模糊,蒙蒙朧朧中,深嵌于其中的黑色斑點有若隕石碎片。那個聲音告訴我,手術(shù)結(jié)束了。之后便是長久的,沉靜的等待,似是等待靈魂重回軀體,直至從我身上逸逃已久的痛覺重新攀附上雙腿之時,那個聲音對我講,我們可以回去了。
是一次雪夜極為常見的,由路面濕滑引起的車禍?zhǔn)鹿省Hf幸的是沒有傷到筋骨,全麻手術(shù)很成功,預(yù)計兩周之后可以出院,患者需要長達一個月的靜養(yǎng),在家期間要注意飲食清淡……我躺在病床上,看著醫(yī)生們站在一旁小聲而平靜地討論著我的病情,于是便將頭扭過去,直直地去盯著窗外。透過斑駁的玻璃,天空積著陰郁的淺灰色云片,雪花傾斜著從空中飛落,恬靜無聲。手機里,母親打過來的語音電話塞在聊天框里足有數(shù)十個,我無奈地回?fù)苓^去,她先是問了我的近況,而后說她下個月會回國,如果有時間的話想一起吃頓飯。我如例行公事般一一回答了她的問題,告訴她不必?fù)?dān)心,只不過是最近過于疲累,睡過了頭,沒有來得及看手機,下個月看看時間再說吧,很忙,先掛了。
一切重歸安靜,卻又如釋重負(fù)。母親常年在國外工作,自我幼時便是如此,她永遠是嚴(yán)厲與不近人情的代名詞,扔給我書和紙筆,以此來代替遠在國外的她陪我成長,我對母親的感情極為薄弱與模糊,成年之后更是如此。
兩周后,我?guī)缀跄軌蛲瑥那澳菢有凶吡耍徊贿^總是一瘸一拐,醫(yī)生叫我不要擔(dān)心,好好修養(yǎng)是可以完全恢復(fù)的。出院那天依舊是陰天,天氣預(yù)報顯示最近一周都會下雪,當(dāng)我和醫(yī)生微笑著告別,鉆進出租車的前一刻,無意識瞥向地面的我忽而發(fā)現(xiàn)——我把影子弄丟了。
偌大的孤獨感在那一瞬間裹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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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出租屋時已是夜晚,推門進去,一切還維系著兩個星期之前的樣貌。這間小小屋子被拋擲于時間的間隙,就那樣沉靜地睡著,待人將它喚醒。筆記本電腦的電量業(yè)已耗盡,我接上電源,看到一切仍停留在文檔里的空白,不覺感到一陣心悸。在麻醉蘇醒后,我第一時間同編輯說明了情況,得到了諒解與同情,因而我也擁有了一段時間可以靜心修養(yǎng)。
我深知我需要休息了。在痛苦的生活中尋找突破口,直至沖破這片囹圄。
只不過對于這本小說接下來即將展開的情節(jié),我仍舊毫無頭緒。于是我抱著必須要汲取些什么靈感的懇切,跑去看了一場院線電影。電影院的燈光熄滅而復(fù)亮起,我呆坐在最后一排,看著人們從座位上起身,又漸漸四散而去。我想起了過去那個很喜歡電影的自己,像是在黑暗中沉入一場幻夢,光的粒子與昏暗共沉浮,再后來呢?再后來的我好像忙于行路,無暇從苦痛與疲憊中抽出一點時間來為我的愛好埋單。我從座位上起身,片尾曲唱到了最后一句,
“我們會在月背的另一面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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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我走出電影院的時候,冬季的寒冷空氣辛辣地?fù)浯蛑骖a。眼角余光里映出一個身影,那人環(huán)抱著雙膝蹲在路邊,縮在商鋪牌匾投射的陰影之下,在路燈映照不到的角落不住顫抖。
那是一個穿著黑色休閑套裝,戴著口罩與黑色棒球帽的女生。
我心底一軟,向她走了過去。鼻尖兀然一涼,我抬頭望去,紛紛雪花再度飄落。我問她的名字,又問她出現(xiàn)在這里的緣由,她沒有回答我任何一個問題,正當(dāng)我覺得碰了壁的時候,她忽然抬起頭來,我們的眼神在帽檐下互相碰觸,在那純粹的深棕色眼孔里,我清楚地望見那片潭水泛著我的倒影,極為熟稔。
猶豫了片刻,我朝著她伸出一只手,她長久地將視線停放在我的肩頭,而后,她輕輕攥住了我的手,那是與想象中極為不符合的溫暖。我微微用力,將她拽離了那片牌匾之下的昏暗。她的個子和我差不多高,我們就那樣互相佇立而視,耳邊只有夜風(fēng)呼嘯。她忽然說,“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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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漸漸變得親熟起來。
本是一尾枯船的我,似乎行至今日才真正遇到知己。
在交談之中,我得知她是自由職業(yè)者,與我同齡,我們在很多方面擁有著驚人的相似,即使將彼此視為對方的水中倒影也不為過。只不過她更像是我的另一面,擁有一切我曾經(jīng)也同樣具備的美好的,柔軟的,被不小心丟掉的那些東西。苦笑間我意識到在過去的二十年里,很多東西都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它們被輕巧地剝離出我的身體,被磨碎化為齏粉,被風(fēng)卷起飄向不可知的各處,而她卻一直在那里閃爍著明朗柔和的光。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我們相遇的每一天,都是陽光晴好,而她始終是那套黑色的行頭,冰冷外表之下是有如炭火般熾熱的手掌。
我們時常縮在咖啡廳被午后陽光烤得暖融融的沙發(fā)上讀各自喜歡的書,也在清爽干冷的冬夜點上臺燈坐在出租屋的地板上看一部長達三個小時的老電影。我好久沒有如此愜意過了,它總讓我念及嬰兒襁褓之時,毫無憂擾暢游于夢境的快適。我們還坐四十分鐘的地鐵趕到市中心去看話劇,散場后我對她說,我真切地活在話劇舞臺上燈光熄滅的每一個瞬間,她深吸了一口氣,說,可是你不能長久地活在黑暗里,那里滿布荊棘與尖刺,并非絕對安全的棲息地。她又用力捏了捏我的指尖,說,就算是月背,也會被太陽光照射到。
那一天我的患處毫無來由地劇烈疼痛,如千千萬根銀針刺進關(guān)節(jié)縫隙,冷汗浸濕了后背衣料,她攥住我的手,眼里滿是關(guān)切與擔(dān)憂。我咬著牙搖搖頭,拂開她的手,以近乎玩笑的語氣講起來了一個月前的那場車禍。自嘲著說,這或許這只是什么無關(guān)緊要的后遺癥,只會在某個順?biāo)斓臅r刻忽地跑出來,惡作劇般地伸出無惡意的尖刺。她沉默了良久,忽然說,我可以看看你寫的小說嗎?
于是我把筆記本電腦遞給她,上面打開的頁面是我尚未完成的文稿,小說始終缺少一個恰當(dāng)?shù)慕Y(jié)尾,在那個初雪降臨的冬夜,結(jié)局的開頭遺憾地停留在那里,不斷閃動的光標(biāo)上面鋪陳著細(xì)小的灰跡。
“我寫不出來東西了。”我有些羞愧地說。“是不是很可笑。”
她只是搖頭。沉默了半晌,她說,
“我很喜歡這篇。”
她看向我的眼睛,說,這只是一次極為普通的靈感滯澀,不必為此擔(dān)憂焦慮。她小心地合上筆記本電腦,遞還給我,說,我們明天去看海吧,早上八點半,樓下便利店不見不散。那天傍晚我們在咖啡廳前作別時,我久違地感受到了想要寫作的欲望,顧不得膝蓋如嚙齒動物啃咬般的疼痛,飛也似的奔逃回家,在那片白紙般的頁面上終于敲打出了一行黑色字跡之時,我忽的長出了一口氣,像是用鏟子鏟開了某個淤堵已久的病灶,緊接著臉頰感覺有什么東西劃過,我用手背去蹭,發(fā)現(xiàn)那是淚水。在那之后我無論怎樣試圖敲打鍵盤,卻都感覺不滿意。盯著頁面上的那一句話,我并不感到沮喪,在那個夜晚,我擁有了近一個月以來最安穩(wěn)的夢境。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陽光透過窗簾底部的縫隙灑在我的被子上,我感到渾身充滿了氣力。在和她相遇之后,我同她講述了昨晚的經(jīng)歷,她很輕地笑著,說,我為你感到高興。她的提議是對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冬日的海水,藍的白的冰層覆著雪,是銳利有棱角的藝術(shù)雕塑,透亮而清澈。我和她緩步踏行在沙灘上,脫離了身邊高大建筑物的遮蔽,我發(fā)現(xiàn)身后映出了一個輪廓模糊的淺色影子,但更為豐沛的喜悅將我包裹,我很快便將這件事情拋擲腦后。
夕陽沉落下來了,我們坐在一塊裸露出來的墨色礁石上,看著天空流光溢彩,夕陽是生蛋黃,沿著青瓷般的碗壁滑向靜止的海平線。我說,如果一直沿著海面走下去會觸及到夕陽嗎?它一定是熾熱而耀眼,足以將我的一切昏暗與痛苦吞食,再還予我純粹干凈的靈魂。在那個橘紅色的光團徹底沉落之時,我?guī)捉种撇蛔∠胍獎?chuàng)作的念頭了,在回去的公交車上,我在手機的備忘錄里記錄下了無數(shù)個飽含著靈感的方塊字,它們自然而順暢地從我的指尖流淌進屏幕,她則是倚在我的肩頭小憩,輕而淺地呼吸著,似是因為一整天的出行而耗盡了精力。車窗外透進來的路燈光亮搖晃著映在她的面頰與衣角上,我這才恍然意識到,她今天穿了一身淺灰色的套裝,就連棒球帽與口罩也換為了相配的淺灰色。
我卻無由地萌生出來了一種恐懼。那是一種某條既定規(guī)則被打破,從而懼怕某些事物會因此消失的恐懼。
她現(xiàn)在就像是一個顏色逐漸變淡的影子。
公交車到了站,我擔(dān)心她的狀態(tài),于是叫她來家里暫住一晚。街路極為狹窄,于是我和她一前一后行走,我談到了方才在公交車上的靈感如泉涌,又談到了我們兩個的相遇,她在開始還有一搭沒一搭地回復(fù)著我,后來便只剩下腳步聲與喘氣聲,我只記得自己說了很多很多,直至淚水滾落,我狼狽地擦著面頰,為了不讓她發(fā)現(xiàn),固執(zhí)地向前走去,頭也不回。話至最后,我站在通往出租屋的最后一個路燈下,轉(zhuǎn)身,
“所以……謝謝你。”
可是什么人都沒有。
四周一片寂靜,月亮早已高懸。
路燈在我身后,映出我身前地面上的黑影,影子的顏色是那樣濃醇。我抬起手來,揮了揮,于是黑影也向我揮了揮手。我突然意識到為何和她遇見的日子總是與陽光晴好,因為只有光撒在我身上的時候,影子才會清楚地躍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
我想起了那場電影,開篇那句臺詞便是,
“我們在月背相遇,也請允許我將你帶離暗影。”
她是我的背面,將我從黑暗拖至光明。
多希望你已經(jīng)聽見了那句感謝。
我轉(zhuǎn)過身去,狠狠抹掉臉上的眼淚,大闊步地向出租屋走去。
那個夜晚,我只是在鍵盤上不管不顧地敲擊著,仿佛我只是一個記述者,那些念頭和字符瘋也似的掙破囹圄,我擁有了太多想要表達的東西。直到窗外泛起魚肚白,我揉了揉干澀的眼,右手食指緩慢地在鍵盤上移動著,打出了一個句號,
。
這篇小說終于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