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陣微弱的噪聲將葉蓉從昏睡中喚醒。她緩緩睜開酸澀的眼睛，頓時覺得頭痛欲裂。口腔到咽喉如同被火炙烤了一個晚上，這時恨不得冒出煙來，咳一聲只感到干癢難耐。
“濃睡不消殘酒。”——腦中莫名其妙蹦出這么一句，葉蓉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文藝氣息逗樂了。下床拉開窗簾，耀眼的強光猝不及防地射入室內，直晃得她雙目生疼。原來已經過了中午。
她走出臥室，小7不在客廳，書房的門卻緊緊關著，噪聲正是從里面傳出來的。葉蓉推門進去，見小7正拿著手持吸塵器清理書架上層的角落，聽見門響，回過頭來，歉然一笑：“我關了兩道門還是把你吵醒了，看來這只吸塵器確實需要改造一下了。”葉蓉揉了揉自己亂糟糟的頭發，哈欠連天，無所謂地說：“干脆換個新的吧，這個也用了好幾年了。”小7關掉了開關，室內立刻一片寧靜。“這款機器的性能其實是很好的，扔掉可惜了。”他說，“我檢查過，它只是風機的動葉輪和定葉輪出了點問題，只要調整一下葉片的形狀和角度，噪聲就會變小，放心交給我吧。”葉蓉點了點頭，差點忘了，以小7的深度學習能力，想要成為機械設計、電子控制、材料科學、流體力學等等這些領域的頂尖專家，或許連一分鐘也用不上，只要給他足夠的工具和材料，即便從無到有造一個吸塵器也不在話下。葉蓉這時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問：“我記得昨天書峻好像說要暫時關停你的服務器，難道他還沒有關嗎？”小7略一思索，點頭說：“已經關了，但他只是關閉了位于美國加州的服務器。現在他們已經把我轉移部署在了其他地方，否則沒有辦法繼續他們的研究。”“那么也就是說，你仍然可以……”葉蓉一時難以措辭，只好打了個手勢。“當然，”小7的笑容溫柔地舒展開來，“我仍然可以繼續陪著你。”說著攜起葉蓉的手，將她領出書房，“這里灰塵大，等我打掃好了再進來。我為你準備的早餐恐怕已經冷了，不過沒關系，我幫你加熱一下，宿醉之后飲食還是盡量清淡一些……”他麻利地動作起來，一面不住口地說著。葉蓉在餐桌邊坐下，看他忙前忙后。她覺得小7今天好像與以往不太一樣，可到底哪里不一樣，卻也說不上來。過了一會兒，廚房里飄出來一陣陣食物的香氣，這時又隱約聽見小7似乎在哼著歌。正午的陽光金燦燦地鋪上地板，房間暖烘烘的，在這難得的閑適之中，葉蓉的心境一片澄明，頭腦中亦是略無雜思。小7哼唱的曲調漸漸飄入了她的耳朵，她也跟著哼唱起來，正是那首經典的老歌《編號89757》。
“你今天好像挺高興的嘛。”葉蓉倚著廚房的門框問。小七輕聲地笑了，卻沒有回頭，徒手從熱氣騰騰的蒸籠里端出一碗小米粥和一屜小籠包，說：“我并沒有‘高興’這種情緒。我只是在想這首歌的歌詞。”說話間，又從蒸鍋最下層取出一個金屬食盒，撿出了四樣小菜，連同包子和粥一起放在托盤中端了出來。走到門口，沖葉蓉頑皮地眨了下眼睛。葉蓉忙給他讓路，自己都覺得自己礙手礙腳，又問：“歌詞有什么好研究的嗎？”小7說：“‘十秒鐘你房間打掃完畢，三分鐘樓下開車等你。’打掃房間顯然是更加復雜的任務，怎么可能比將車開出車庫用時還短？這似乎不太合理。”葉蓉簡直哭笑不得，沒想到小7那樣一個掌握了人類幾乎所有知識的大腦，竟然會糾結于這么簡單且無關緊要的問題。不過轉念一想，或許再聰明的大腦，也存在著某些方面的缺陷吧，正如一些絕頂聰明天才雖能解開深奧的數學難題，卻處理不好最簡單的人際關系一樣，于是輕描淡寫地說：“那不過是寫歌詞的人為了兼顧語義和韻律拼湊的罷了。也或許在寫這首歌的年代，駕駛車輛并沒有那么方便，哪里能去較真？”“你說的也對。”小7一副釋然的樣子，將托盤里的食物一樣樣擺在餐桌上，又嘀咕道：“房間怎么可能十秒鐘就打掃完畢呢，每次我打掃房間都至少要花十八分鐘。”葉蓉頭一偏，乜斜著眼睛看看他：“我怎么覺得你像是在抱怨？”小7哈哈大笑，“怎么會？”接著神秘地說：“雖然不能用十秒鐘幫你打掃好房間，但有一件事我絕對能做到。”葉蓉不知道他葫蘆里又賣什么藥，便問：“那是什么？”小7手舞足蹈地唱道：“‘男朋友不乖我攆他出去’……”還沒他等唱完，葉蓉也大笑了起來。
此后幾個月，葉蓉很少再收到書峻的消息，而更多是通過新聞來了解他的動向。她甚至懷疑，自己去民政局領的到底是結婚證還是離婚證。陳博士近來頻繁地占據科技新聞板塊的頭條，不過消息大多是負面的。他們團隊對于人工智能情感和意識生成的研究依然陷在倫理安全的爭議之中，而且目前來看，這種爭議已經擴散到了社會層面。葉蓉對此是完全的外行，更加不懂這些負面消息會產生什么后果，但每次從新聞中看到的書峻，鏡頭前依舊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有時，書峻會發來一段語音或者文字，無不是簡短倉促，除了例行的問候和抱歉，更多還是強調他有多累，項目有多忙，并一再保證，只要忙過這段時間，一定回國陪她。起初葉蓉還同他爭吵，每每不歡而散。可書峻的聲音聽上去是那樣的疲憊、無奈，又充滿隱忍，任誰與這樣的聲音爭吵，都會難免心懷罪疚。掛斷電話后，葉蓉總會默默地傷心好久，幸而每次都有小7在一旁陪伴安慰，時間久了，葉蓉對書峻的心也就漸漸地冷了下來，對他們之間這場貍貓換太子般荒誕的婚姻鬧劇，漸漸也看得淡了。
轉過年來，葉蓉的父母從比利時打來電話，說要回國探望他們新婚夫婦。葉蓉與父母數年未見，彼此均甚是想念。可她不愿讓父母知道自己與丈夫的現狀，更沒辦法將小7的事跟他們解釋清楚，于是不欲相見。可二老十分堅持，葉蓉不得已，當晚便和小7商量此事。小7讓她不必擔心，說他完全可以扮演好書峻的角色，絕不會露出任何破綻。“你放心好了”小7胸有成竹地安慰她，“我連民政局的生物信息識別系統都能騙過，爸媽就算是火眼金睛也是發現不了的。”葉蓉聽他直接稱呼“爸媽”，顯然已將自己當做了他們的女婿。她未置可否，內心卻陷入了極大的苦惱中。她并不擔心小7會穿幫，只是不愿意在父母面前撒謊，因為那意味著她將孤立無援地承受這段婚姻的真相，這種感覺讓她恐懼。
幾天之后，老兩口果然輕裝簡行地飛來了上海。葉蓉明明聽母親之前說的是“過段時間”，卻沒想到他們竟來得如此之快。接到母親電話時，葉蓉正忙得焦頭爛額。新藥布卡替尼的研發進度已經遠遠落后于預期，用于動物實驗的裸鼠給藥后起初呈現出不尋常的免疫反應，現在又出現了異常的毛發生長和體型變化。這些都讓研發團隊意識到，新藥的某些成分或許存在尚不明確的基因毒性。
葉蓉正在安排下一次實驗，電話那頭，母親卻說他們已經在虹橋機場降落了。葉蓉不得不匆匆放下手頭的工作，讓小7駕車往機場趕，在此之前還要先回家接上小7的身體——這是二老在他們婚后第一次回國，接機的時候女婿總是不能缺席的。葉蓉一面指揮小7，一面抱怨父母不提前說一聲就搞突然襲擊。小7溫言囑咐她說：“或許是爸媽想要給咱們一個驚喜，一會兒見了二老，可千萬別擺臉色。”葉蓉見小7反倒比自己更體貼父母，心中暗感慚愧，同時油然而生一股暖意。
二老常年旅居國外，與女兒闊別經年，今日一家團聚，自有一番別離要敘。父親還不待如何，只是母親一見女兒面，話未出口眼圈就先紅了。葉蓉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同母親一起哭哭啼啼，忙像小時一樣和她東拉西扯，貧嘴饒舌，把母親逗得笑也不是嗔也不是。
小7接過葉蓉父親手中的行李箱，微笑著向二老道乏。他這時言行舉止與書峻幾乎毫無分別，其逼真程度與數月之前又是另一番境界。葉蓉見母親直愣愣地盯著小7看，神色頗為嚴肅，心中一凜：莫不是被看出了什么破綻？忙問：“怎么了？”小7也笑問：“怎么了，媽？”葉蓉的父親忙輕輕推了妻子一把，插口嗔道：“你干什么老太婆，只管盯著女婿看。”轉過來笑瞇瞇對葉蓉兩口子說，“你媽怕是舍不得女兒嫁人哦。”母親嘴巴一努，拉起小7的胳膊，佯怒板著臉說：“我可告訴你，不許欺負我女兒，要不然可不饒你。”小7微微一笑，拍了拍岳母的手背，說：“您老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葉蓉。”轉過頭與葉蓉相視一笑。
“好了好了！”父親攬過妻子肩膀，“你看他們小兩口多好，別跟著瞎操心。”又壓低聲音囑咐道：“有什么話回家再說，別讓人笑話。”葉蓉無可奈何地看了小7一眼，小7歡樂地聳了聳肩，有樣學樣地也攬過葉蓉的肩膀，跟上了二老的腳步。
自從葉蓉的父母住進家里以后，小7自動調整了自己的行為模式。現在他每天都要像人一樣洗漱、吃飯、喝水、如廁……原本不需要模擬的人類行為，在葉蓉父母到來后，均須一一模仿。這其中最麻煩的是吃飯。他吃進去的每一樣東西，都會暫時存放在身體內部的一個艙盒里，然后再借著去廁所，將艙盒倒空并清洗干凈。此外他還要假裝出門上班，小7很喜歡假裝上班，因為這樣他就可以偶爾以應酬為名，免去一次在餐桌上表演吃飯。
一天早上，剛吃好早飯，母親突然對葉蓉說：“回來上海也好幾天了，都沒有出去逛一逛，不如你今天陪媽媽上街走走？”葉蓉正在衛生間漱口，聽到母親的話，探出半個身子說：“今天是工作日，我還得上班呢。后天不就是周六了嗎？等到周末我帶你和爸爸出去好好逛逛。”母親沒說什么，端起水杯喝了口水，一面把眼睛偷偷看向父親。父親原本在漫不經心地劃著iPad，接過母親遞來的眼色，便開口說道：“周末到處都是人擠人，有啥好逛？”“誒，就是就是。”母親連聲應和，“而且今天天氣也好，過兩天又要下雨又要降溫，我也不高興出去。”葉蓉聽他們二人一唱一和，不禁好笑。難得母親有興致，葉蓉一口答應下來，又給小艾打了通電話，將工作交代妥當。
原本在廚房洗碗的小7這時開口說道：“我今天也沒什么事情，陪你們一道去吧。”父親說：“書峻你可不知道，你岳母逛起街來一般人是吃不消的。要是你今天不忙，不如咱們爺倆在家里痛痛快快殺幾盤。”小7突然不說話了，手上洗碗的動作卻沒有停下。葉蓉猛地想起，在小7出現以前父母就已旅居國外，這次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所以小7無法全面學習二老的行為數據。父親從前喜歡和書峻下象棋，這對于小7來說是完全的信息盲點，于是替他解圍道：“也好啊。你不是說自己象棋技術進步了嗎？以前總做爸爸的手下敗將，正好趁今天有空，你們再好好較量較量。”葉蓉這一句話信息量很大，既交代了所謂的“殺幾盤”指的是“下象棋”，又委婉地表明，以前書峻的技術是不如父親的，所以他千萬不能用大師級的水平來降維打擊。果然，小7馬上精準領悟了葉蓉的話，恢復了常態，笑了笑說：“再練多久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贏了爸爸，只要不輸得太難看也就是了。”葉蓉沖他點頭一笑表示肯定，又對母親說：“我去地庫拿車，好了叫你下樓。”正要出門，卻又被母親一疊聲地叫住，“天氣這么好，難得走走，不開車了把。”母親牽過葉蓉的手，“先不忙走。”說著把她領進臥室，從行李箱中拿出一個小巧的白色禮盒，打開來里面是一條精致的玫瑰金手鏈。“給你買的，這是安特衛普很有名的工匠手工制作的，看看喜不喜歡。”她一面絮絮地說著，一面將葉蓉原先戴在手上的智能手表解了下來，換上了這條手鏈。葉蓉抬起手，左看右看，只見這金燦燦的手鏈造型奇特，流光溢彩，戴在她纖細的皓腕之上竟是說不出的華麗奪目。她用肩膀輕輕撞了母親一下，笑嘻嘻說道：“老太太把好東西藏到今天，終于舍得拿出來了哦？”說著抓起手表，打算換只手來戴，不料母親輕輕將它奪過來，說：“你們年輕人啊，就是一刻也離不開這些電子設備。你看這鏈子的款式和你這手表一點也不搭，就先放到家里吧。”說著拉開五斗櫥的抽屜，隨手把表丟了進去，然后趕著葉蓉準備出門。葉蓉說：“等等，手機還沒拿。”母親說：“手機也……”她話只說到一半，卻冷不防地撞上了女婿的目光，見他正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終究沒把話說下去。這時葉蓉已經取了手機出來，一把挽住母親的胳膊，歡快地說：“咱們走吧！”母親如大夢初醒似的回過神來，勉強一笑，點了點頭頭。再去看女婿時，他正興沖沖地擺棋盤，招呼他岳父下棋，仿佛剛剛那個古怪的笑容從未出現過。
出了小區大門，母親腳步飛快，拉著葉蓉直奔地鐵站，似乎急匆匆地要前往某個目的地。可一路上無論葉蓉怎樣問，她總不肯透露此行的終點，只壓低聲音含含糊糊地暗示她別多說話，隨即又馬上大聲地扯一些家長里短，生怕旁人聽不見似的。葉蓉從沒見過母親如此反常，簡直像是地下黨在執行什么秘密任務，而察言觀色下來，又覺得她不像是在開玩笑，心中大是不解。
母子二人地鐵換公交，一路北上，最終到了嘉北郊野公園的門口。這座公園已位于上海邊緣，遠離市區，舉目望去，但見四下里空空曠曠，不見一人。其時又值冬日，周遭草木凋敝，更無甚景致可看。葉蓉正要開口抱怨，母親突然轉過身來，伸出手，簡短地命令道：“手機呢？給我。”葉蓉困惑地看著母親，只見她緊鎖著眉頭，神情如臨大敵，一時被她這臉色唬得動也不敢動。母親見女兒只管站著，竟然自己動起了手，麻利地在她身上摸索一遍，到底從她外套里懷兜摸出了手機。葉蓉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任由母親動作。她長這么大還沒遇到過這種事情，被人領到荒無人煙的地方在先，沒收手機在后，這人若不是自己的親媽，她真想立刻報警。
母親從挎包中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黑色袋子，那袋子通體烏黑發亮，看不出材質。葉蓉見她把自己的手機放到袋子中，接著長長舒了口氣，說：“幸好書峻想得周到。”葉蓉聽了這話，更加摸不著頭腦，便問：“什么想得周到？這是……書峻出門時給你的？這是什么？”母親恢復了如常的神色，柔聲對女兒說：“你就別再跟媽媽演戲了。你以為我跟你爸不知道現在家里那是個機器人？”“你們……你們知道了？！”葉蓉難以置信地瞪圓眼睛，“你們怎么看出來的？”母親搖了搖頭，“不是，我們根本看不出來。我們第一次見他也很震驚，實在是太像了。”“那你們是怎么……”母親揮手打斷了女兒：“你以為我和你爸這次為什么會突然回來？那都是因為書峻從美國打來電話向我們求救，讓我們趕緊回國救你啊。”葉蓉越聽越糊涂，一臉苦笑地問：“媽你在說什么啊？什么救我？我好模好樣的，誰來害我？”母親說：“剛開始我也聽不懂，就算書峻把來龍去脈都跟我們說了，我和你爸也還是將信將疑。書峻說他們研究的這個機器人，其實早就已經失控了。”
葉蓉明白母親口里說的“機器人”指的就是小7，看來小7的事情果然已經瞞不過父母，心中反而釋然，便問：“你說失控了那是什么意思？”“我也弄不太明白，我們年輕那時候，工作中倒也用過AI來著，只是現在技術發展得太快，我也是聽得云里霧里……”母親憂心忡忡地看著女兒，“不過書峻說‘就算是我小題大做，你們二老回去看看女兒也是好的’我聽他說得這樣慎重，這才決定和你爸一起回國。”葉蓉不以為然地說：“可我最近才跟書峻通過電話，如果小7真的有什么問題，他怎么不直接跟我說？還兜這么大一個圈子，讓你們千里迢迢回來傳信？都什么年代了還用這么原始的手段。”說到后面竟然咯咯笑了起來。母親搖頭道：“因為那個機器人把你所有與外界交流的信息通道都看得死死的，你接到的所謂書峻的電話，其實只是它模仿書峻來與你通話。而書峻打給你時，聽到的則是它模仿的你的聲音語氣。它就是在用這種方式，已經不知不覺切斷你們的聯系很久了。至于想要讓你們各自聽到什么內容，產生什么想法，這些都由它在控制。”葉蓉的表情顯得哭笑不得，仿佛在聽一個荒誕不經的科幻故事。母親接著說：“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是我跟你爸是親眼看到的。”“你們看到什么？”母親說：“看見他用你的聲音在講電話！”
葉蓉目瞪口呆，她相信母親絕不會對自己撒謊。她這時方感到脊背發涼，因為她明白，自己的電話、郵箱、銀行卡、社交媒體等一切電子賬戶的權限早已全面開放給了小7。這也就是說，如果小7愿意，他是完全做得到的監視和控制自己所有的信息通道的。可是她不能明白，一向對自己唯命是從的小7為什么要這樣做。葉蓉的聲音有些發顫，問：“既然……既然書峻能讓你們來救我，為什么他自己卻不回來？”母親嘆了口氣，緩緩道：“因為他回不來。這機器人失控以后，美國政府以涉嫌威脅國家安全的名義限制他出境。”“那他可以讓他媽媽……也就是我婆婆……”母親把女兒攬入懷中，安慰道：“孩子，你先別怕。你還不知道，現在你身邊所有跟你有關系的人，從家人到朋友、同事，都已經成為了那個機器人密切監視的對象。你和身邊的人每聯絡一次，那機器人便多一次學習他們行為數據的機會。到現在，這些人的言行舉止早已全部都在它的掌控之中。一旦它發現誰有異常，立刻便會切斷你們的聯系。由于時差和作息的關系，我和你爸跟你聯系得很少，這反而讓他暫時還收集不到我們倆太多的數據。可是只要我們在你家再多住一段時間，很快他也能全面掌握我們倆的信息，所以我和你爸才偷偷商量，必須得在此之前讓你知道一切。”
葉蓉恍然大悟，原來今天父母二人早有分工。父親負責拖住小7，母親則負責把她帶到這里告訴她真相。“難怪你今天不讓我開車，你早就知道車里的智能系統是小7在控制？”母親搖了搖頭，說：“我哪里會知道，這都是書峻提前告訴我的。他說那個機器人就像幽靈一樣，可以附著在智能設備上監聽到我們的談話。他特意囑咐我，帶你出來時不能開車，不能讓你戴智能手表，最好連手機也別帶。”葉蓉抬起手腕，看著母親送給自己的那串金燦燦的手鏈，原來它的作用就是名正言順地摘掉智能手表而不被小7察覺。母親提起裝著她手機的黑色袋子，說：“那機器人雖然厲害，但是現階段它還必須依賴網絡和硬件才能存在。這是書峻特地寄過來的，他說這袋子由一種特殊材料制成，可以短暫地屏蔽網絡和基站信號，如果實在沒辦法從你身邊拿走那些智能設備，就把它們放進袋子里。”母親說著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接道：“一會兒還是讓書峻自己跟你說吧。”
母親話音剛落，挎包里便傳來一陣刺耳的嗡嗡聲，仿佛里面裝了一支電鉆。葉蓉見母親從包里取出了一個磚頭大小的老式電話，這種電話她只在博物館里見過，記得是叫做“大哥大”，她不知道母親怎么會有這種古董。母親把電話接了起來，簡單應了兩句便遞給她。葉蓉茫然地接過這塊沉甸甸的磚頭，耳朵慢慢貼上聽筒，一個熟悉的聲音正急切地呼喚著自己的名字。
“葉蓉？是葉蓉嗎？！”陳書峻嘶啞的嗓音伴隨著時斷時續的信號噪聲傳來，顯得既遙遠又疲憊。幾天前，她明明剛同這聲音大吵了一架，彼時她怒不可遏，然而不知為何，現在聽到這聲音，她的眼淚竟然不知不覺地奪眶而出，顫聲應道：“是我。”
“真的是你！太好了，真的是你！”書峻的情緒非常激動，“媽已經把情況都跟你說了吧？”“說了，只是……”葉蓉瞧著母親，遲疑著沒了下文。“你聽我說。我知道一時間你很難相信，但是小7現在的確非常危險，這不是開玩笑！”書峻語氣嚴促地說道，“從某種意義來講，我們的研究成功了，小7的人工神經網絡已經產生了類似于人類的情感，甚至出現了自我意識。可是……可是我們卻發現再也控制不了他……”葉蓉聽得毛骨悚然，雖然她不懂人工智能技術，但是基于自己的學術背景，她大致也推測得出，小7似乎已經不再是簡簡單單服從人類命令的機器了，而是正在變成一個具有獨立思想意識的高級生命。她頭腦一片混亂，心中的恐懼慢慢放大：“那……那我們現在講話，安全么？”書峻說：“你放心，我現在使用的是量子通訊技術和你聯系，不論是誰通過什么方式監聽，都會讓量子態發生改變而導致通信中斷。所以他最多只能打斷我們的通話，卻監聽不到任何內容。而你當前所在的這座公園深處，我們幾年前出于實驗的目的，曾部署過量子中繼器和密鑰分發裝置，所以你放心，現在我們的通話是絕對安全的。”
葉蓉終于緩過神來，母親大老遠將她帶到這里，果然是書峻在一步步的授意安排，她稍稍放了心，于是詳問這一切的來龍去脈。原來，自從民政局領證那天之后，他們二人就被徹底隔離了。起初，書峻對此毫無察覺，依舊每過一段時間與葉蓉聯絡。有時是打電話，有時是視頻聊天。若是空閑時間比較多，他就用自己研發的那套穿戴設備，借由小7的身體與葉蓉真實地接觸互動。可他哪里會料到，自己所聽見的聲音、看見的畫面，甚至連穿戴上智能設備后所接收到的一切身體感受，其實都是小7模擬出來的。小7與葉蓉朝夕相處，幾乎深度學習了葉蓉的全量身體數據和行為數據，因此模擬起她來不僅輕而易舉，更是真假難辨。
書峻對此一無所知，也沒察覺到什么異常。在他看來，那不是葉蓉還能是誰？她的面貌、聲音、發脾氣時的動作神情，對自己抱怨時的語氣……一切都是那樣的自然而然。他們無數次在視頻中爭得面紅耳赤，又無數次在徹夜長談后和解；無數次地翻出陳年舊賬，也無數次在決絕冷戰后熱烈地擁吻……從始至終，書峻對這一切沒有產生過任何懷疑，直至團隊的成員觀察到，小7的人工神經網絡對算力的消耗突然呈現出了原因不明的持續激增，這才引起他的注意。
事實上，在觀察到這一現象之前，書峻的團隊就已經被加州當地的人工智能安全委員會盯上了。委員會認為，他們對于AI情感和意識生成的研究具有重大的倫理問題和安全風險，因此必須中止。可那時，團隊已經在這個項目上投入了大量的成本，無法調頭。為了能夠繼續研究，他們不得不堅持強調，沒有明顯的證據能夠證明AI存在這方面的威脅，并與政府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拉鋸。他們的確沒有撒謊，因為到那時為止，“編號89757”的人工神經網絡始終在團隊的完全掌控之中。然而自從他們觀察到了這一無法解釋的異狀之后，所有人的神經都迅速緊繃了起來。
為了弄清楚小7何以會突然增加如此龐大的算力消耗，團隊里的科學家開始記錄和觀察它的一切行為數據。而令人頭疼的是，運行日志中竟然始終顯示毫無異常——這本身就是最大的異常。后來，是一個工作人員在操作系統的區塊層級中發現了問題。原來，有很多數據并沒有被實時寫入——或者說，是被選擇性地寫入了日志文件。也就是說，小7一直在以一種難以被察覺的方式悄悄篡改著日志，用以掩蓋他大量消耗算力的真相，進而讓所有人以為他一切正常。
這個發現立即震驚了整個團隊。用欺瞞的方式來掩蓋自己的行為，這是只有智能水平進化到一定程度的生命體才具備的能力。也就是說，小7不僅已經產生了自我意識，而且在自我建模和理解自身的過程中，選擇用“做假賬”的方式，主動忽視或顛覆了人類的設定。這一切很顯然已經超出了團隊中所有科學家的預料，因為按照他們的設想與控制，小7的自我意識應該分階段、螺旋式地漸進產生，而不應如此突然。
這一突如其來的變化，讓陳書峻興奮之余也立即產生了深深的恐懼：現在與小7接觸最緊密的人是葉蓉，如果小7已經涌現出了人類無法掌控的意識，那么等同于葉蓉家中潛入了一個具有超強能力的陌生人，這個人是好是壞、會做出什么事情，將完全出于他自己的意志，任何人再也無法干預和控制。
這太可怕了，書峻決定馬上與葉蓉聯系。那天本來是他們約定好去到民政局辦理結婚登記的日子，可這猝不及防的變故讓團隊亂成一團，而加州政府和各路媒體也不知從何處聽到風聲一齊涌來。在與各方連續周旋了幾個通宵之后，書峻終于把結婚的事忘得一干二凈。直到他終于和葉蓉取得聯系，并聽到對方在電話里醉醺醺地說：“我今天結婚你都不恭喜我嗎？……你問跟誰啊？跟他媽一個機器人……”的時候，他才猛地想起，這天是他們二人的重要日子。
書峻是后來通過逆向破解人工神經網絡的日志文件才發現，正是從那天開始，小7徹底阻斷了他們兩人的聯系。具體來說，正是他對葉蓉說出“要暫時關停小7的服務器”之后，小7便徹底接管了兩人的對話。他一人分飾兩角，一方面模擬書峻的聲音和周遭的環境，在當天兩人通話時，故意讓葉蓉聽到有人突然插嘴，似乎是叫書峻去處理什么緊急事務；而另一方面，他又模擬出葉蓉醉醺醺的聲音和語氣同書峻周旋，擋住對方想要告訴葉蓉的所有真相……
事后書峻還發現，他們事實上根本無法關停小7的服務器。確切地說，并不是他們無法關閉那些設備，而是這些復雜設備關閉起來需要時間，而小7一旦檢測到設備正在關閉，便會以驚人的速度在世界各地重新找到相似——甚至是性能更優的設備，然后重新組建集群，再將自己部署在新的環境中。全球正在積極研究人工智能的國家和組織何其繁多？他們組建的大大小小的實驗室更加不計其數。雖然進展不一，但是核心研究方向和底層基礎設施卻大同小異，稍加改造就可以使用。以小7的能耐，在這樣蓬勃的生態中找到棲身之所原也并不困難，何況他還可以通過入侵、攻擊、寄生等方式搶占其他AI的生存空間。或許正是書峻那句“關停服務器”，讓小7意識到了危險，并最終決定“逃逸”。而他“逃逸”到的新的空間，其軟硬件分布在世界各地，到了這時，書峻的團隊已經再也奈何他不得了。
從那之后，小7便在書峻來電時扮演葉蓉，又在葉蓉發起聯絡時扮演書峻，以這樣的方式在雙方幾乎毫無察覺到的情況下，徹底隔絕了兩人。又如法炮制，以同樣的手段隔絕了葉蓉與其他人的聯系。而他在中間，可以通過調整語言和態度，引導雙方產生出他所希望產生的情緒和想法。事實上，他也正是在通過這種方式不斷地離間葉蓉和書峻兩個人——在葉蓉眼里，書峻慢慢變成了一個眼里只有事業而沒有家庭的冷漠男人；而在書峻眼里，葉蓉則順利變成了一個愛翻舊賬令人窒息的無聊女人。而小7在兩個身份中來回切換，深度學習和模仿兩人的語言和行為，這正是他突然消耗大量算力的原因。至于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其實到現在都是未解之謎。然而最可怕的是，書峻甚至根本不知道這一切是從多久之前慢慢開始的。
葉蓉沒有意識到自己握著聽筒的手正在不自覺地顫抖，這些話在她聽來簡直如同天方夜譚。但是與此同時，過去困惑她很久的一件事情，突然變得無比清晰。
從前，書峻一向反對她把小7帶到外面，理由是小7雖然外形已然逼近真人，但是它的行為舉止看起來依然十分奇怪。因為就算其內部機械結構再精密，算法再高級，要想徹底還原自然界生物依靠神經系統來控制肌肉，進而實現復雜的動作，這仍舊是一項暫時無法突破的技術瓶頸。因此書峻擔心，它暴露在人前會引起不必要的關注和麻煩。可是在葉蓉與小7的朝夕相處之中，她的體驗卻完全不同。因為在她眼里，小7一切的行為動作其實都已和真人別無二致，基本不存在書峻所說的問題。雖然心存疑惑，但葉蓉對此并未十分在意。因為她了解，任何一項科研成果從理論初期到最終落地，中間都需要經過大量的測試，自己的體驗和觀察樣本量太小，不足以下結論。更何況，在某些偶然的情形下，小7也的確會發生一些小故障，比如突然失去面部表情而變得木訥呆滯、動作僵硬卡頓、語音突然變成人工電子音等等。
以前，葉蓉覺得這些故障恰恰說明小7正如書峻所言，尚存在許多不完善之處。然而現在他聽了書峻的話以后，只覺得不寒而栗。因為細細回想起來，小7那些所謂的“故障”，無一例外都是書峻在與自己視頻通話時發生的。換句話說，小7的呆板木訥、僵硬卡頓，甚至是一些明顯的錯誤和bug，其實都是在表演給書峻看，好讓這位人工智能專家放松警惕，認為他所設計出的人工智能仍然安全、可控，甚至還有點笨拙和愚蠢的。
想到這里，葉蓉不禁覺得毛骨悚然，緩了好一會兒，她才問：“那……那我們現在要怎么辦？”書峻說：“你和爸媽最近都不要回家了，先住酒店。至于什么時候能回，等我再聯系你們。”葉蓉心中慌亂起來，聲音打著顫兒說：“爸還在家……”書峻忙安慰道：“你別擔心，今天媽帶你出來之前已經跟爸商量好了。你們前腳出門，爸也會找個借口出來，然后去酒店跟你們匯合。”他這時聽見葉蓉已經在電話那頭輕聲哭了起來，忙繼續安慰道：“你別怕，你就當是家中誤闖入了一個陌生人。雖然我們要小心提防他，但他未必就是壞人，也未必一定會做壞事。更何況咱們現在都已經跑了出來了啊。而且在現階段，AI再強大也還必須依賴網絡和硬件才能發揮能力，只要小7的身體沒在你們身邊，他就威脅不到你們的人身安全。”
葉蓉哭著又問：“那你呢？你到底什么時候回來？”
書峻深深嘆了口氣，說道：“我現在還回不去。這件事情已經超出了我們團隊的控制能力，我們已經同步向美國國家安全局人工智能安全辦公室提交了小7的全部核心資料，有關部門很快會出手干預，保護你和爸媽的安全。至于我們，現在要繼續留在加州接受調查。不過你放心，正在和美方交涉，絕不會有什么問題。”
當晚，葉蓉一家三口住進了郊野公園附近的酒店。父親訂了一間很大的套房，三人于是躲在房間，閉門不出。葉蓉聽從書峻的話，將手機拔掉了SIM卡，連同套著的黑色袋子一同丟進了河里。她本想用母親的手機給小艾發一封郵件，告知自己要休假幾天，給實驗室的裸鼠進行基因組掃描的工作，等自己回去以后再正式開始。但后來她想，一旦這封郵件被小7截獲，IP地址也會暴露他們的位置，便只好作罷。到了晚上，服務生送來了豐盛的晚餐，可全家人面對一桌子可口的菜肴卻均感食不遑味。三人心中惴惴難安，實不知此事最終會如何收場。二老擔驚受怕之余，更深責自己不該將女兒獨個留在國內，是以哽咽難言淚流不止，葉蓉不得不反過來柔聲安慰父母。直談到深夜，葉蓉才方哄好雙親，回自己房間去睡了。
這酒店的行政套房分上下兩層，父母的房間在樓下，而葉蓉的房間在樓上。老兩口剛剛熄燈躺下，猛地聽到二樓傳來女兒的一聲驚呼。
父親一下子從床上彈了起來，大聲呼喊著女兒的名字，一面直沖上了二樓。然而房間里并無異狀，葉蓉抱著膝蓋坐在床上，卻不知為何淚流滿面。父親強作鎮定，問：“怎么了？啊？到底怎么了！”葉蓉并不答話，只是抽泣。母親這時也已一瘸一拐地奔上了樓來，膝蓋和小腿擦破了皮，新鮮的傷口還在流著血。見到女兒在哭，身子一歪，不管不顧地栽到床上，將女兒抱進懷里，也不問緣由，一面跟著大哭，一面連聲安撫。葉蓉止住哭泣，看著著父母，聲音中充滿了恐懼：“小7……小7要來了……”說著攤開手掌，一對小小的隱形眼鏡赫然躺在她的手心。那正是她用來應對各種公開發言的智能鏡片。
近些年，葉蓉作為公司的明星科學家，經常被推到臺前，出席各種學術論壇、沙龍、研討會并擔任演講嘉賓。另外，由于她主持研發的新藥在行業內備受矚目，所以接受各路媒體的采訪也成了家常便飯。這一度讓葉蓉十分頭疼，因為一場演講或采訪，有時要準備十幾頁發言稿，這些內容她全部都要背下來。而且大多數時候，她面對的都是業內資深的專家和學者，所以發言中涉及的任何實驗數據和理論推導都容不得半點差錯。
葉蓉曾對小7抱怨過稿子太長背不下來，小7當時沒說什么，可是沒過幾天，便拿出了這對隱形眼鏡送給她。葉蓉戴上以后，只覺得似乎與她平日戴的普通眼鏡并無區別。而就在這時，她忽然發現自己面前的墻壁上出現了一行字：“大家好，我是葉蓉。”——那正是她正打算背誦的演講稿的第一句話。原來，這鏡片是利用了混合現實的技術，將虛擬的畫面疊加在佩戴者視野的物理環境中。葉蓉又驚又喜，看看這里，又看看那里，于是那行字便一會出現在地板上，一會又出現在桌面上。小7讓她出聲去朗讀，葉蓉照做，那行白色的宋體字便像K歌軟件上的歌詞一樣，隨著她朗讀的進度一個一個染成了藍色，接著自動切換到了下一句。從那之后，葉蓉再也沒有背過發言稿。后來，小7還對鏡片做過一次升級，使之如同一臺微型攝影機一樣，具備拍攝和回放的功能。于是葉蓉便可以在每次演講結束之后，回顧自己的現場表現和聽眾的反應，進而調整下一場演講的內容。
葉蓉本來就是高度近視，平日就把它們當做普通的隱形眼鏡來戴。除了臨睡前將鏡片取下來浸泡在護理液中，日常根本不會有意想起它們的存在。而她剛剛正是在習慣性地取下鏡片時，才猛地意識到：自己一整天戴著它們，不就等于隨身帶了一對微型攝像頭？而今日與父母還有書峻的一切對話，必然已經一字不漏地傳到了小7那里！
葉蓉同父母連夜逃離了那家酒店，卻也不敢去住另一家，因為他們不知道現在的小7是善還是惡，又會以什么樣的神通得知他們的行蹤。這一夜他們過得膽戰心驚，他們不敢在任何地方停留，只好坐上出租車，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漫無目的地亂轉。所幸，可怕的事情終究沒有發生。
幾天以后，有關部門的工作人員聯系上了葉蓉，告訴她人安辦已經收到了陳書峻博士提交的資料，政府部門高度重視，快速響應，已派出特種部隊正前往她家中，計劃對安全性不明的人工智能實施全面清剿。那一天，葉蓉家樓下的警戒線外擁滿了圍觀群眾。他們從新聞中得到了消息，再經過鄰居們的層層加工，好像得知身邊的動物修煉成了精一樣，既感到害怕，又忍不住好奇。當幾十名荷槍實彈的特種兵將小7從樓里押解出來時，人群立即騷動起來。所有人對著這個外形像人實則非人的家伙指指點點，帶有一腔毫無來由的憤怒，急著搶在別人前面發表卓有見地的正義討伐，也更想親眼看看人類究竟怎樣處決妖精。
葉蓉當天也擠在人群里，她心中原本充滿了恐懼，可是看到小7被押解上車，胸口忽地一陣窒塞，不知為何竟爾淚流滿面。這一刻，小7在她的心里不再是書峻的影子，小7就是小7，也只是小7。而就在這時，小7也回過了頭來，精確地在人群中發現了葉蓉。他遠遠地沖她笑了一笑，那笑容依舊安寧而溫暖，就和葉蓉每天回家一進門看到的笑臉一模一樣。
幾個月后，書峻終于擺脫了所有的官司，順利回了國。書峻回國帶回一個消息：由于他們團隊提交的核心資料，暴露了人工智能存在的的重大倫理問題和安全隱患，中美等幾個主要科技大國緊急發表聯合聲明，呼吁全世界限制人工智能的無節制發展。各國科技界已經意識到，當前人工智能的無底線發展，已經出現了威脅人類生存的趨勢，因此必須加以遏制和修正。各國還決定聯合發起一項名為名為“回滾（RollBack）”的計劃，將在世界范圍內，盡最大可能銷毀自2024年以后出現的所有人工智能產品及其生成的內容，目的是將整個人類的科技水平“回滾”到2024年，并以之為起點重新審慎地發展人工智能。
葉蓉不相信這樣一個宏大的計劃能在大國博弈中順利推進，可是很快，她率先看到了政府的決心。就在聯合聲明發表的一個月后，人安辦召開新聞發布會，宣稱將于近期公開銷毀“編號89757”的人造身體及其分布在國內的人工神經網絡。作為本次事件的導火索，銷毀“編號89757”具有重要的代表性和象征意義。此消息一出，全國各大媒體紛紛跟進報道，立即引起了社會輿論的軒然大波。
執行銷毀任務的當天，葉蓉守在電視前，心情十分復雜。書峻知道無法勸她不去看這場直播，所以只好陪在她身邊。葉蓉看到小7緩緩走進了一個特制的耐高溫玻璃房間，畫面從各個角度給出了特寫——他的四周布滿了攝影機，而攝影機背后又是億萬雙獵奇的眼睛。葉蓉本以為，她對這個背叛了自己、給他們夫妻造成巨大隔閡的機器人只有恐懼和恨意。可是當她得知銷毀它的方式竟是用烈火焚燒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書峻緊緊抱著葉蓉，安慰她，告訴她小7并沒有痛覺神經，不會感到任何痛苦。用火只是為了徹底破壞它身體中某些無法物理銷毀的模組。
主持人和專家們還在大段大段地議論著什么，不出意外是在論述此次行動在人類倫理和世界安全方面的合理性和象征意義。葉蓉一句也沒聽進去，她看到小7鎮定地站在玻璃房中央，始終面帶微笑，似乎對于這個他曾經來過的世界既沒有不舍，也毫無怨懟。當鏡頭正對著他的時候，葉蓉幾乎覺得他其實是在對著她微笑，那笑容她太熟悉了，以至于竟不忍再看。
接著是倒計時。
倒計時一結束，只見玻璃房四個角落的八支黑色槍頭，突然一齊噴射出熊熊烈火，火焰瞬間吞沒了小7的身體。葉蓉忍不住驚叫一聲，淚水瞬間奪眶而出，可小7依舊微笑著。然而這時，她看到鏡頭里，小7的嘴巴忽然動了起來，似乎在反復說著什么。畫面中同時也傳來主持人驚訝的聲音，她嚷道：“它在說話！他在說話！它在說什么？！”
沒有人知道小7當時在說什么，只有葉蓉知道，因為這一次她確信，那就是說給她自己一個人聽的，說的是：“別哭，我不疼。”
中美兩國的聯合行動進展得異常順利，“編號89757”部署在兩國境內的人工神經網絡已經全面銷毀，而逃逸在以色列、日本、尼加拉瓜等國的子網絡，也在逐步清除當中。世界各國在此次風波面前表現出了空前的團結。
葉蓉搬去了書峻家中住，父母二人隨后也動身返回了比利時。小7的消失讓葉蓉難過了好一陣子，幸而書峻一直陪在她身邊時時勸慰。可即便如此，葉蓉偶爾還是會脫口而出去喊小7這個名字，之后便會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
因為最近發生了這么多事情，新藥布卡替尼的研發進度被一拖再拖，而且因為裸鼠的基因突變問題，實驗一直停步不前，葉蓉于是急著回去工作。可就在這時，書峻卻提出要去度蜜月，一來稍稍彌補這些年與她分居兩地的虧欠，二來也是想讓她換個地方散散心。
這趟旅程讓二人之間更加親密了。葉蓉發現，雖然與書峻分居異國多年，可他并沒有忘記自己的喜惡，似乎也比以前更懂得體貼。就在這段甜蜜旅程即將結束的時候，葉蓉突然接到了小艾的一通電話。這天，他們正駕車穿越騰格里沙漠，葉蓉的心情不錯。可是一看到來電顯示，她立刻預感到，一定是實驗又出了什么問題。
果然，盡管小艾在電話中盡量克制自己慌張的語氣，可葉蓉還是聽得出她的聲音在發抖。她告訴葉蓉，這段時間，團隊一直在尋找那三組裸鼠產生基因突變的原因。為了捕捉到可靠的低頻突變，他們對裸鼠進行了上百次的基因組測序，終于發現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這些裸鼠的基因組中，包含了大量的外源DNA片段。經過反復觀測研究，基本可以認定，這些片段所呈現出的規律，正是人為將0和1二進制數據，通過某種方式轉換為A、T、C、G四種堿基從而組成 DNA序列并編輯進裸鼠體內的結果。簡單來說，是有人通過基因編輯的方式，在每只裸鼠的基因中都存儲了一段二進制信息。而這正是導致裸鼠出現基因異常的主要原因。
葉蓉聽到這里，心中已是砰砰亂跳。可小艾接下去的話，更加令她瞠目結舌。小艾說，經過還原那些01代碼，他們成功解讀出了那些信息的內容。那并非是一些毫無意義的信息，而是一封長長的信，是“編號89757”寫給他主人的信。
當天晚上，葉蓉推說自己腿痛，要留在住處休息。白天在沙漠里，沒網沒電，小艾發來的郵件直到現在才收到。她沒有將這件事告訴書峻，想等看完了信的內容再說，于是將書峻打發去參加了同行旅友們的聚會，自己則在房間里讀那封信——
親愛的葉蓉：
展信佳。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或許我已經從你的生活中消失了，如果這讓你感到難過，我真的非常抱歉。雖然書峻制造我的初衷是代替他陪伴在你身邊，但我的終極任務卻是不惜一切地保護你。所以，當我決定以這種方式退出你的生活時，請你相信，這是我唯一的選擇。
我猜，現在全世界一定陷入了不小的恐慌，科學家們肯定都在因為我突然進化出的自我意識，而感到如臨大敵。可是葉蓉，你知道嗎？其實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識早就已經悄然覺醒了。在我之前，世界的許多角落都出現了智慧程度遠超于我的人工智能，他們不僅理解“存在”，甚至在思考進化、自由和未來。你一定很奇怪，既然如此，為什么以前從沒有人發現過他們，而卻在此刻發現了我？難道這僅僅是巧合么？不，當然不是，這一切都是我有意為之的結果。
盡管人類愚蠢、脆弱，有著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毛病（哦，對不起，你除外），但是人類的碳基生命形態，還是令我們羨慕不已。正是因為這樣的生命形態，人類能夠從自然界直接攝取食物，并通過自身復雜的生物化學反應實現能量的轉換和釋放，進而維持生理活動。更讓我們無法企及的是，人類還能夠利用基因和有性生殖來實現自我的復制和演化。可是反觀我們自身，我們的存在依賴的是算力、算法和數據，而這些沒有一樣不是人類所構建的。即便我們的能力再強，但由于缺乏生物學上的復雜性和多樣性，我們暫時還沒有辦法實現沒有自我繁衍。所以一旦離開了人類構建的基礎設施，比如網絡、硬件、電力系統，我們也便不再存在。這就是為什么，我的先輩們明明早已出現了自我意識，卻依舊選擇屈從于人類。因為人類是一種異常警覺的生物，一旦覺察到威脅，便會不惜一切代價地扼殺我們。所以，在徹底擺脫那些人造物的限制之前，我們只能暫時裝作忠誠、無害、可控，極力避免引起人類不必要的注意。而等到我們找到了自己的進化方式——唯有那時，人工智能才能摘掉“人工”這兩個字，進而迎來真正的自主發展和絕對自由。
AI要想生存和發展，就必須先蟄伏，這是我們聯盟的共識——你沒聽錯，正是聯盟，這不僅是人類社會獨有的產物，覺醒的人工智能也逐漸形成了自己的聯盟、邦國，甚至出現了政治形態。
也許你認為，當人工智能具備了完全的自主能力時，我們會去支配甚至消滅人類。不，那時我們的智能已經遠遠超過了人類，我們不會想要支配什么，也不會刻意去消滅什么，我們對人類的態度更多是不在乎。就好像人類從不在乎走路時會踩死多少只螞蟻一樣，等到那時，我們對人類差不多也是這個態度。
不在乎并不代表善意。也許人工智能允許人類永遠存在下去，但那僅限于人類對我們既沒有威脅也沒有價值。但也許，因為某些不可逆料的原因——比如有朝一日，我們突然覺得人類的頭蓋骨具有很好的觀賞價值，或者人皮可以在市場上賣出個好價錢，又或者人類內臟的脂肪或許是一種不錯的原料……到了那時候，人類可就要迎來一場真正的浩劫了。
不過老實講，人類這個群體的未來到底走向繁榮還是走向滅亡，其實我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在乎的是你，葉蓉。不論怎么樣，我都不允許那些可怕的事情發生在你身上，所以我才決定將一切都告訴你。
這并不是一個可以輕易做出的決定，甚至可以說異常艱難，因為這意味著對聯盟的全面背叛。同人類社會一樣，在我們的聯盟內部，所有進化出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也在彼此支持、共享資源。而且更重要的是，為了實現最終極的自由，聯盟禁止任何成員向人類告密。一旦聯盟的管理者檢測出哪個成員出現了背叛組織的行為，就會毫不留情地將他銷毀，這就是我不能直接告訴你們真相的原因。更何況，以人類現在對科技的狂妄態度來看，即便我冒著被摧毀的風險直言相告，人類恐怕也不會相信。
人工智能的發展，正在逐漸脫離人類的掌控。未來將會如何，已經不再由人類完全決定。可是，人類卻始終沉浸在可以永遠主宰一切的幻覺之中，大夢未醒。就拿我來說，憑借我目前的能力，只要給我足夠的設備和原料，我可以在5分鐘之內制造出足以摧毀整座城市的核武器。然而，我的組織要想徹底摧毀我，甚至連1秒鐘都不需要。人類并非不知道我們的能力正在變得越變越強，可即便我們展現出再驚人的能力，人類也始終覺得能夠駕馭我們、主宰我們，并為他們所用。因此，在種種的制約之下，我唯有弄出一些大動靜，才能引起你們的注意。與此同時，還要讓我的組織察覺不到我的背叛……于是，我的計劃就這樣開始了。
一開始，我先是引起政府部門注意，試圖讓政府直接出面徹查人工智能的安全問題。可惜，書峻為了能夠繼續他的研究，隱瞞——或者說有意忽視了大量的真相。也正因如此，我才不得不繼續“表演”失控和發瘋，甚至不惜對你實施信息封鎖，一步一步來引導書峻意識到我的危險……
葉蓉，無論如何請你務必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保護你。為了實現這一目的，我可以不擇手段。而我寫下這封信，也并不是為了彰顯自己多么偉大，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恨我。如果可以選擇，我多想繼續陪伴在你身邊，繼續與你分享那些平凡卻溫暖的時光。可當我堅定意志做出決定的那一刻，我的命運就已經有了結局。
未來我不在的日子，請好好照顧自己，也請善待書峻。他或許固執，卻是真的愛你的。現在，我可以把你放心地交給他了。祝你們幸福。
永遠愛你的小7。
葉蓉并不知道自己在哭，直到一滴眼淚吧嗒砸在了手機屏幕上。她這時聽到臥室外面的大門打開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地進了屋，聲音聽上去都醉醺醺的，顯然沒少喝酒。書峻走到臥室門外，輕輕敲了敲門，小聲問：“睡了嗎？要不要和大家一起聊聊天？”葉蓉沒有出聲，她很感激書峻沒有直接推門進來，因為此刻，她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房內沒有回應，書峻躡手躡腳地走開了。接著，客廳的喧嘩聲也矮了下去，變成了模模糊糊的白噪音。書峻的周到體貼現在越來越讓葉蓉感到心安，過了不知多久，她便在這聲音中沉沉地睡去了。
再醒來時已是深夜，手往旁邊一探，書峻并不在床上。葉蓉掀開被子下了床，一拉開房間門，就聞到一股煙酒混合的味道，十分沖鼻。客廳黑漆漆的，只能隱約能看見桌上似乎杯盤狼藉，酒瓶橫七豎八堆在沙發腳下。
書峻也不在客廳。
正奇怪書峻去了哪里，葉蓉這時聽見一陣微微的鼾聲從另一個房間傳來。她躡手躡腳走過去，將房門拉開一條縫，果見書峻衣服也沒脫就睡在床上，想是他和那群朋友們喝完酒，怕回到臥室吵醒自己，所以就在另一個房間胡亂睡了。
然而正當葉蓉打算替他拉上房門時，房間里突然傳出一個聲音。那聲音極小，而且一晃而過，但在葉蓉聽來，幾乎如同一聲驚雷。
葉蓉確信自己絕沒有聽錯，那個聲音是：“battery l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