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稟方隅神,我二將已將十八年前重返陽間的老黿(yuan)帶回?!币粋€牛頭人身的強壯男鬼和一個馬頭人身的窈窕女鬼,異口同聲拱手說道。
大殿東側傳來不屑地冷哼,以大家都能聽見的聲音小聲說道:“哼,二將?都被撤職不知道多久了還稱自己為將軍,真是讓人笑掉大牙?!?
他身旁的豹子女鬼緊接著應和:“嘿,鳥嘴可以啊,這次我贊同你的說法?!?
允禮對此早已見怪不怪了,他反正也搞不定這些脾氣秉性各異的鬼差,只要辦事不出岔子就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是他的中庸之道。
按流程、按規矩,帶回老黿的任務原本應該是妖冥使中的魚鰓和豹尾配合出馬,但在殿前分配任務時,牛頭馬面實在是太積極了,允禮拗不過,反正只要將老黿帶回就好,誰去不是去呢,便將這個工作交給了他們。
他也知道妖冥四使豹尾,鳥嘴,魚鰓,黃蜂,均早已對牛頭馬面不滿已久,但是只有下面的鬼差互相有矛盾,對業績有爭搶,對他才有利,也才好管理,只要不太過分,他就裝作看不見、不知道,也樂得見他們內斗。
一直默默觀察的夭冬陽心想,看來這鬼界的職場也不好混啊!
白澤則是好奇,為何會有生靈重返陽間?萬物身殞后,魂魄都會經由屬性所對應的鬼差帶來本地城隍廟,由城隍核實死情,確認無誤后發放路引,再由對應鬼差護送前往鬼門關,待交換路引通牒后,魂魄進入地府,鬼差返回城隍交差。
而眼前的老黿居然有如此大的本領,竟經由城隍廟重返陽間?
白澤懷疑地望向允禮,眼神中釋放出請解釋一下的信號。
允禮馬上心跳漏了一拍,老黿由他私自做主放回陽間,他哪里知道就這么巧,就在今天白澤會上門拜訪,要知道,平日的夜晚,城隍廟是很少有活著的生靈來拜訪的。
他倒也不算是以職徇私,但就是怕流言蜚語呀。白澤的獸父可曾是天府二把手王母娘娘座下的麒麟,哪怕已歿,也改變不了白澤一半血脈屬于天府的事實。如果非要算的話,白澤還是他神界的前輩,何況白澤還結識了那么多的仙位神職......這要是不解釋清楚,萬一傳了出去,他允禮以后在神界還要不要混了?
允禮一改之前的戲謔態度,緊忙說道:“白澤兄,這個事情絕對不是你想的那樣......”
原來在老黿還曾是小黿的時候,因好奇外面的世界、游出清澈的深潭曬太陽,本只是潛伏在沙子中緩慢爬行,誰知竟遇到了調皮的頑童,將它抓出沙子、帶到了石頭山上,不僅如此,還在正午時分,把它龜殼向下、翻倒放置在太陽直射的滾燙石塊上。
小黿本就沒怎么離開過潭水,還沒完全適應干燥的環境,就已經開始地獄級的燥熱了,小黿四肢亂蹬,左搖右晃,可就是翻不過來。它咬著牙積蓄力量繼續翻身,緩慢地伸出頭,并越伸越長,頭用力頂,每當它快成功之時,頑童就用手指又將它的龜殼戳倒。
它用盡了方法與力氣,漸漸力竭。后來,那頑童竟把它留在了石塊上,就那么離去了。
日復一日,七日過去,小黿被高高的日頭曬的皮膚褶皺起皮、眼睛凹陷、呼吸急促。
離開水太久,龜殼變軟了,小黿也終于用了最后一絲力氣翻身成功。還沒來得及高興,它就意識到身邊沒有水源的事實,就算有,它也沒有力氣爬太遠了,就這樣,原本該有百歲壽命的它,奄奄一息。
它的運氣很好,這時有一個小孩正好在山上采果子,看到了被炙烤地幾乎干癟的小黿,給它的龜身前后都淋上了些許水壺里的水,喂奄奄一息的它喝了幾口水,而后將它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將它放生回了山下的潭水之中。
它一沾染到水流,便迫不及待地將頭浸入水中,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地喝水,一直喝、一直喝,喝了很久。當它再抬頭時,發現小孩還在潭水邊望著它,仿佛在確認它是不是活著。它開始在小孩的周圍來回游動,伸展四肢,小孩開心地笑了。
小黿也要回到安靜的潭底,找個角落好好地調整恢復,它三游一回頭,三次回首,游走了。
小孩像所有人類一樣,長大,老去,死亡。早就忘了那只小黿。
百年后,小黿變成了老黿,小孩的魂魄也早已投胎轉世重新為人。
老黿的壽命用盡,自然死亡,來到了城隍廟。但它一直沒有忘記多年前曾經救過自己的小孩,便向城隍神打聽她的情況。在得知她的生活后,老黿央求允禮,可否讓它重返陽間,只十八年就好,它只是想去幫幫她,報答一命之恩。
允禮被它的真摯和真情打動,動物仍知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自詡萬物之尊的人類卻常見農夫與蛇。況且,十八年而已,彈指一揮間罷了。
就這樣他施術將老黿化身成了一個男嬰,一個捻訣、閃送到了那個已投胎為人小孩的今生——張雅琴,每日的必經之路。
張雅琴出生于一座北方的小城,在本地結婚生子,婚后15年里,父母接連離世。夫妻關系日漸不和,婚后第一年生下了兒子,兒子并不與母親親近,自小不服管教,長大后甚至拿刀威脅張雅琴。張雅琴的性情也越來越暴躁,經常毫無預警地發火、大吵大鬧,家庭關系十分緊張,每晚需服用安眠藥才可入睡。
張雅琴父母還在世時,她與丈夫的關系還不錯,在婚后不久她的父母就給了她丈夫第一筆生意的啟動資金,并且將人脈也都盡數托付給了他,所有財產為二人共有。沒有她父母的投資與扶持,也就沒有今天的他。他又怎會有資本搞外遇?
秉持著“我過不好你也休想過得好”的心理,張雅琴告訴拿出離婚協議書的他,她是絕對不會讓自己父母的財產落在別的女人手里。
張雅琴是絕對不會離婚的。
在這之后張雅琴生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她要離開這里。她與他協商,離婚是不可能離婚的,但是他需要交出共有財產的一半,她給他的好處就是永遠地離開這里,滿足他的期待,他除了給不了小三名分與過戶現有財產、什么都可以給,二人只需葬禮再見。
以丈夫對張雅琴的了解,離婚是徹底沒戲了,他知道能有今天是因為老丈人家的相助,雖感情走到了這一步,但二人早已牽扯太多利益,太多人脈關系,他想了很久,從一開始的堅決不同意到意識到也許這樣是對彼此都好的選擇,他本也不想給小三什么實際財產。
她是個雷厲風行的女人,從他妥協到離開,只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她已經并不在意家中的兒子與丈夫,她的職責她都盡力了,接下來的日子她想要活得輕松點。她要離開這個生活了近四十年的地方,走得越遠越好。
她去到了南方。張雅琴很喜歡旅游,她去到過很多的熱門旅游城市,也曾幻想過無數次自己在各個城市生活的可能。
這一次,她終于可以在她認為最安靜最幽綠的運州定居。
這里一年四季綠樹不敗,有著一條通往京城的大運河,河林湖泊,應有盡有。氣候也比北方濕潤,唯一的缺點也許就是冬季沒有暖氣。不過這對于張雅琴來說,可以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她先是在運州新城區租了房子,她嫌老城區過于喧鬧,在新城區考察了三個月后,這里也確實幽靜安寧、人少一些,也是機緣巧合下,很快就入手了一套二手房,家具齊全,她只需要再購入一些家用電器。
張雅琴全新的人生就這樣如火如荼地過了兩個年頭,只是也會感到孤獨與寂寥。
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樣晚飯后出門遛彎,經過一座橋,她竟發現拱橋下的平臺上躺著一個被芭蕉葉子裹住的男嬰,還不足一歲。看著像是被人遺棄。
這是因為老黿生前經常在芭蕉樹躲避天敵和尋找食物,便選擇了最有安全感地芭蕉葉裹住了城隍神為它化形的嬰兒肉身。
做過母親的張雅琴自然是不忍心看見孩子晚上自己在橋下過夜,便想著先帶回家,隔天再送去警察局。
誰知她剛靠近男嬰,那孩子就對著她咯咯咯地笑了,將嬰兒抱起,他的藕節似的小胳膊便從芭蕉葉子中伸了出來,白嫩的小手在她的面前揮舞著,她抽出一只手想把孩子的手放回去,小手就這樣握住了她的食指,極少感受到母子溫情的張雅琴,心一下子就軟了。
回到家中,看著這個男嬰,張雅琴想到了自己的兒子,那個會拿刀威脅她的兒子,也曾這么嬌小可愛。張雅琴哭了。懷中的男嬰竟然伸出手來將張雅琴臉頰的淚水擦干。
張雅琴哭得更大聲了。
她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決定撫養這個嬰兒。人近四十,她一直遵循著世間的常規的正常人生進程生活著,可這并沒有帶給她什么快樂與好處,反而留下了一身的傷疤,如今她也算是孑然一身,她打算隨心所欲地活,她撫養著這個嬰兒,嬰兒也陪伴著她,她不求這個孩子什么,就當是行善積德吧。
神奇的事情發生了,自從撫養了這個嬰兒,并沒有一開始設想的不省心,這個嬰兒有著超乎著年齡的成熟與懂事,從小就不愛吵鬧,也不會半夜啼哭不止,是非常愛笑的一個孩子,經常給她帶去歡樂。
因為養著孩子的關系,結交到了幾個孩子年齡相仿的寶媽,雖然年紀都小于張雅琴,但因孩子有了許多的共同話題,讓婚后早已與朋友斷了聯系的她感受到了久違地友情的快樂。
這個嬰兒的出現,讓她的生活一日日好了起來,她不再為自己感到悲涼與孤獨,她感受到了心靈的富足。
她給男嬰取名張蕉童,一個裹著芭蕉葉子出現在她生命中的童話。
許是快樂的時光總是一閃而過,蕉童一眨眼就到了六七歲,他自己摸索著很快就自學了寫字,平日里能說會道,張雅琴從未為他的學習操心過,她成為了寶媽群中最令人羨慕的一位。
張雅琴有時也會想,當初遺棄他的父母若是知道這個孩子這么聰明懂事,一定會很后悔吧,明明有這么可愛的孩子,卻毫不珍惜地將他拋棄了,她認為他們許是有許多的苦衷。
蕉童到了十二歲,不論是什么沒見過的經書史籍,這孩子都不覺得晦澀難懂,人們都稱這孩子是神童。張雅琴也覺得蹊蹺,莫非這孩子真是神童?
有一次他在屋里獨自讀書,張雅琴偷偷將門打開一個縫隙,在外偷看。只見有一對身著奇裝異服的怪異男女,一個牛頭、一個馬頭,正拿著公文卷宗交遞給自己的兒子,兒子就揮動大筆在公文上寫上幾行字,然后交給他們拿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屋內兩個人就消失不見了。
張雅琴非常震驚。一夜輾轉難眠、匪夷所思。
第二天,二人坐在一起吃飯,張雅琴就委婉地問道“蕉童啊,你有沒有什么事情在瞞著我?”
蕉童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他也不知道事情是不是已經敗露,便試探問道:“媽媽是不是看見了什么?”
話既然已經說到了這里,張雅琴也就與他攤牌了,將前一天晚上偷看到的畫面如數告訴了蕉童。
蕉童見已經瞞不住,便將事實如數相告,“我是在處理城隍府的公事,您所見到那兩位是拘魂使牛頭馬面。此生,我是為報恩而來。”
自此,張雅琴才知道了兒子的真相。
蕉童說,城隍神雖可以為它破例,但要求他定期向城隍神匯報在人間的情況,以確保一切無誤。也就是這樣,張雅琴才在誤打誤撞下見到了前來跟進近況的拘魂使。
張雅琴根本不相信,但是同時,她知道蕉童不會騙她,這是多年的相處她早已根植于血液的信任。張雅琴哭了,作為母親,她又怎會感知不到蕉童的不同,過于聰慧、過于機敏、過于懂事,有著遠超于年齡的成熟穩重。
接下來的六年,張雅琴和蕉童都倒數著在過。
蕉童不想再念書了,張雅琴便帶著他四處游山玩水,去到了所有她想去而沒去過的地方,也去到了所有蕉童無論是現在還是過去曾幻想去到的地點,當黿時習慣了緩慢,張雅琴特地給蕉童買了跑車,讓他在沒人的地方感受風馳電掣,大限未到,蕉童不會出事。
她帶著蕉童去了迪士尼,去了環球影城,去了無數個城市的野生動物園,蕉童每次見到蛇都十分害怕,每次的蟒蛇館,他從來不去。還帶著他出國玩了兩年,張雅琴以前總覺得出國玩又貴又沒必要,突然之間,好像一切都沒那么重要了。
無論是蕉童還是張雅琴,都希望在這最后的時光里,留下了最美好的回憶。報恩也好,懷念也好,此生,只求不再遺憾。
六年的時間,就像被按了加速鍵。
終于到了那一天,拘魂使早已等在了樓下
“媽媽,鳳娟,我走了?!?
張雅琴強忍著不想再哭,卻根本忍不住,二人做了最后的擁抱。張雅琴不忍親眼看到他被拘魂使帶走,只送他到了家門口。
張雅琴的傷痛被逐一治愈了,過往從未被遺忘,但已被美好的回憶一層層慢慢地蓋住,她人生的痛與恨,終于,盡數消散。
聽完蕉童,也就是老黿的故事,白澤虔誠地念了句:“福生無量天尊”。理解了允禮的初衷。
夭冬陽早已淚流滿面。
原來哪怕有的相遇注定是分別,也值得前往。
原來離別留下的也不都是悲傷,還有無奈。
無法擁有的人要好好道別,要快樂地說再見,天大地大,今生來世,念念不忘,終會重逢。
大千婆娑世界,熙熙攘攘,來來往往,她相信張雅琴會帶著和蕉童一起塑就的那個她,好好的活下去。
夭冬陽想喜了。那個從黑曜石縫中化出的小精靈,那個曾陪伴在她身邊可愛的、簡單的、傻乎乎的小黑妖。
她也會帶著喜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記,連著他的份一起共同地走下去,就像無數個曾經一樣。
我的未來,我替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