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三刻，二人已經收拾妥當準備出門。

到了前廳，卻見杏花一臉局促地站在門口，身旁站著一臉天真的小蓮。

“夫人，小蓮她···”

杏花一見到他們便急急忙忙迎上來，

“今日我去送飯，小蓮她死活說要姐姐帶她出去玩，撒潑打滾的，奴婢實在是沒辦法了！”

一旁，小蓮憨憨笑著，拽住鐘芳懿的衣袖不肯松手。

“這便是那個姑娘？”

季風林問。

他前日聽季斌說的夸張，如今看來，倒也并不似他所言那般駭人。

想來也是受了太大刺激，如今才會變得像孩童一般。

鐘芳懿點點頭，伸手掐了一把小蓮肉乎乎的臉蛋。

“小蓮，你乖乖待在家好不好？姐姐今天有重要的事，改日再帶你出去玩行嗎？”

“不好不好！小蓮要跟姐姐出去！小蓮不要一個人！”

“姐姐，小蓮會乖乖的，你不要扔下小蓮好不好！”

她說著，眼淚已經大顆大顆從眼角涌了出來。

鐘芳懿見狀，也很是犯愁。

雖說小蓮歲數也不小了，可到底是孩子心性，她實在不忍帶小蓮去看那種血腥的場面。

“無妨，”

季風林倒是先開口了，

“帶著便帶著吧，到時捂住她的眼睛不就好了？”

“是啊，”

杏花也在一旁幫腔，

“說不定這一刺激，還能讓她想起一些事呢！”

鐘芳懿想了想，覺得他們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況且如今這個形勢，若是不帶她出去，只怕唯有一掌將人劈暈了。

二月的京城，空氣中仍氤氳著十足的冷氣。

這個時節，街上的行人只有零星幾個，就連靠賣貨為生的攤販也大半窩在家里躲懶。

然而偏遠的京郊刑場上，此時卻是聚集了不少來看熱鬧的百姓。

他們早早在布告欄上得知了鐘無的“豐功偉績”，今日特地從遠處趕來，為他送上新鮮的臭雞蛋和爛菜葉。

午時二刻，行刑官押著滿身狼狽的鐘無走上刑臺。

經過了長達數月的牢獄生活，鐘無已是變得滿頭白發，渾身都是污漬和血跡。

他走路踉踉蹌蹌，時不時還對著監斬官癡傻地笑幾聲，全然不復從前稱霸一方的威風模樣。

“跪下！”

監斬官一腳踢向他的膝蓋窩，鐘無似乎是意識到了什么，向著臺下的人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臺下的百姓似乎也十分同情他的遭遇，紛紛把一早準備好的爛菜葉向臺上扔去。

鐘芳懿站在臺下，目不轉睛地盯著刑臺，生怕錯過鐘無被斬首的任何一個細節。

季風林見旁邊的小姑娘身子微微發顫，忙解下披風披在她的肩頭。

“我沒事，”

鐘芳懿沖他笑笑，

“只是太激動了。”

隨著整個刑場越發混亂，監斬官一拍笏板，滿堂皆靜。

他輕咳兩聲，拿著一張狀紙走到臺前。

“洵州刺史鐘無，挾私弄權，賣官鬻爵，擄掠少女，行巫蠱之術，樁樁件件，舉世震驚。現順應天意民愿將其斬首，以平民憤，正官風！”

鐘芳懿聽得熱血沸騰，絲毫沒注意到身旁小蓮越發驚恐的神色。

啪的一聲，笏板落下，劊子手舉起長刀。

酒水噴在刀上，鐘芳懿連忙伸手捂住小蓮的眼睛。

手起刀落，一顆人頭骨碌碌滾了下來。

那一剎那，鐘芳懿卻并沒有想象中的興奮，反而是異常平靜。

刑場內不知何時下起了雪，米粒大小的雪花隨風飄落在臉上，冰冰涼涼的。

她抹了一把，雪花在手里融化，整個手掌都開始發燙。

就好像小時候的冬天，阿娘捧著剛出鍋的烤紅薯放在她小小的手心一般。

一時間，場內瞬間歡呼聲四起，淹沒了鐘芳懿洶涌的心緒，也淹沒了小蓮驚慌的叫喊。

“爹···爹···”

小蓮渾身止不住地顫抖，瞬間便口吐白沫，咚的一聲倒在地上。

將軍府，原先荒涼寂靜的西院此時擠滿了人。

藥香彌漫的溫馨房間內，小蓮雙目緊閉，臉色蒼白。

府醫將手搭在她纖弱的手腕上，神色稍顯凝重。

良久，他走到案幾前，將復雜冗長的藥方子交到鐘芳懿手中。

“夫人，這位姑娘從脈象上看倒沒什么問題，想來是急火攻心，郁氣上涌所致。老夫先開了這些藥調理著，可這終究是心病，能不能醒來，還得看她自己了。”

“夫人，這可如何是好？”

杏花站在一旁焦急萬分，聲音已經帶上了幾分哽咽。

“都怪我，要不是我今天把小蓮帶出院子，她也不會受了刺激。夫人，您罰我吧，這樣我心里還能好受些！”

宋叔看著眼前景象，也是不住地唉聲嘆氣。

鐘芳懿本就煩躁，聽著這些嘈雜的聲音更覺頭大。

等把人一個個都送出了院子，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鐘芳懿拉起小蓮的手，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這樣命苦的姑娘，本已是烈火焚身，偏偏她還上去添一把柴，讓這火燒的更旺了些。

她惱恨不已，早知如此，臨出門前就該將人一掌劈暈，哪怕小蓮因此惱她也好，總比如今生死不明要強。

夜已深了，鐘芳懿仍坐在小蓮床邊。

一陣涼風驟然襲來，吹得鐘芳懿打了個寒戰。

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熟悉的清冽氣息。

季風林走近，俯身蹲在她身前。

一只溫熱的手輕輕撫上面龐，最終停在她緊鎖的眉心。

“芳懿，別自責了，這不是你的錯。”

手掌的溫度漸漸撫平她緊鎖的眉頭，鐘芳懿抬眼，正對上他那雙浩瀚如星辰般的眸子。

“可是···”

鐘芳懿再也無法控制洶涌的心緒，淚水瞬間盈滿了眼眶。

“若不是我，她就不會···”

嘴里突然一陣沁入心脾的甜，硬生生將她的話頭堵了回去。

“怎麼樣，好吃嗎？外面下著雪，我可是跑了好幾條街才買到的！”

咬破外面的糖殼，里頭的山楂酸的倒牙。

鐘芳懿咬緊牙關，整個人的表情都變得猙獰。

她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丑極了，臉上本就涕泗橫流，這人卻還要搗亂，怕不是故意給她添堵的吧！

偏偏那人還邀功似的詢問，一臉希冀地期待著她的回答。

一時間計上心頭，她忙從竹簽上拽下一顆塞進他嘴里。

“特別好吃，你嘗嘗？”

“真的？”

季風林半信半疑。

咔嚓一聲，他的表情逐漸扭曲，而對面的小姑娘卻突然噗嗤一聲笑出來，表情里是奸計得逞的十足得意。

其實他自小嗜酸，所以這糖葫蘆對他來說并不算什么。

不過，看著小姑娘終于破涕為笑，他還是對自己的精湛演技十分嘆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