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也都是在很小的時候就有了虛榮心、羞恥心，這是從母體子宮脫離后的自我意識覺醒，有了許多愿望不能被滿足的委屈，內心敏感又渾沌。

隨著我媽尖著嗓子的一聲“吃飯了”，我已經將飯桌搬好，大黃貓也聞訊趕來蹲在桌角邊。我那時四肢生長出了力量，加上農村就地取材輕薄的松柏木做的桌子，也很容易搬動那張斑駁的綠漆皮四方桌，也就是我們的移動餐桌。冬天，餐桌放在堂屋里頭遠離門口的地方，晚餐需要開燈照明。夏天，餐桌隨著季節的光線緩慢移動，有時候日頭長，晚飯干脆是搬桌子到外頭吃的，抬頭能看見晚霞，低頭就是我媽做的清炒苦瓜、白糖拌西紅柿、蒸南瓜、肥肉燉黃瓜、炒雞蛋各種菜，一陣涼風襲來，吃起菜來覺得格外爽口。這樣吃飯，思緒不由得飄遠，發現飯桌漆面和我媽臉上的斑點，竟是一樣的，跟作業本上把相似形狀連線的題目也是一樣的。

那天應該是初夏或初秋，因為我家的飯桌放在了大門口旁邊，飯桌位置跟季節和光亮是息息相關的，受過唯物主義科學教育的小學生，自然懂得這不是什么神秘的風水學，而是我媽的“摳索之道“，少用電多用自然光，省下電費就是省下錢，省下錢就是攢下衣食無憂的信念。

當我的女同學肖和她媽從我家門口走過時，我從未意識到我媽是個并不年輕漂亮的女人。肖同學活潑開朗，用一貫的熱情友好叫了我的名字，我扭頭看到了她大大的像向日葵一樣明亮的笑容，還有她身旁年輕時髦的媽媽，那個時刻，我根本不知道為什么，像是被向日葵的光芒萬丈灼傷了，我居然俯身躲進了飯桌底下。這一動作的連貫和不假思索，估計當時震驚了在場的另外三人——我媽、肖和她媽。

不知過了多久，等到我媽平靜的語氣告訴我“她們走了”，我才從飯桌底下爬上來，低著頭扒飯，不敢抬頭看她，怕她透過我的眼睛看到她臉上成片的黃褐斑。她嚼完剛放入嘴里的飯菜，才輕輕嘆了一口氣，“哎！我年紀大了，自然沒人家媽看起來好看呢！”我那個時候已有了許多的心眼，很能懂得大人的期待和不易，聽到她的這句又似自言自語，又似對我解釋的話，我心里立馬懂了這道題。原來我剛剛躲起來是怕被肖和她的漂亮媽媽認出來，這個做法非常符合當時課文里的成語“掩耳盜鈴”的成語解釋。我被她們認出來有什么不好嗎？發現我媽竟是這么大年紀，風吹日曬的斑點臉也實在不美？發現平時在學校因為學習好備受老師和同學夸贊的我，并沒有一個令人羨慕的媽媽？真是虛榮心作祟！我媽并未深究我的心思，但我心里為此藏了難以驅散的虛榮和愧疚，愧疚于我怎么開始愛慕虛榮，且不認為自己的媽媽最美和最偉大。

從那時起，我認識到我媽就是一個十足的“黃臉婆”，后來讀閑書看到總有人用“黃臉婆”描寫年老色衰的婦女，大多都只是淺淺的意思，并未落到實處。真正的“黃臉婆”一定是像我媽那樣，由于成年累月上地里干活，春夏秋冬接受紫外線最嚴酷的照射，從表皮層到真皮層，再到深皮層，黑色素沉淀，最終呈現在臉上的就是一顆一顆的棕黃色斑點，等到數量多了以后，就有了點成線，然后成面的效果。

“你不要總跑到日頭下暴曬?！痹谖绎w跑出去野玩的時候，我媽叮囑的聲音總是緊隨其后，那個時候玩性大，河里撈魚、撿奇石、草地里打滾，樣樣都是快樂無邊的事，哪里顧得這樣煩人的大人管束。

不過我媽就這樣喊喊我，并不能特別敦促落實我的行為，長大后我臉上也起了一片一片的曬斑，很長一段時間皮膚看起來又黃又黑。我媽實在不愛美，我未能像其他女兒從媽媽的梳妝臺上得到關于化妝打扮的啟蒙，導致這一塊意識落后很多同齡女孩。書上總是說心靈美要大于外表美，我那時是很會讀書的好學生，打扮和愛美總是令人羞恥的。

不過我發現，我媽性情里的平靜和寡淡也讓她很少憂愁，只是一天到晚不停地干活——天還沒亮透，打開雞籠讓公雞和母雞首先吃上第一餐，而后還要喂豬食，打掃全屋的衛生，洗一大盆衣服。天亮透了后，才開始做全家人的早飯，吃過飯她才有空去晾衣服，有時候她會叫上我幫忙。如果農忙時節，她要起得更早或者干脆把一些簡單的家務活囑咐給我，一大早就跟我爸下地去了，他們總是說趁著早上涼快好干活，可等到日上三竿，下午曬得人眼暈的時候，他們還是在地里插秧或收割。

我媽一天的時間總是被擠占得滿滿的，我猜她是因為太忙顧不上我太多瑣碎的小事，才不像其他媽媽那樣細致周到，這也是我成年后才想出的理由。就連我第一次來月經，早上驚呼著跑到她床邊說“媽！我內褲上有血“，她也只是看了一眼，然后淡淡地說放學回來再說，當時懵懂無知不覺得有什么，后來才在電影里看到原來別處的人對初潮是當成女孩個人儀式一樣慎重渡過的，就對當初有了點悵然若失。

課本里學到的總是“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之類的吃苦耐勞好品質，這些都是不用太刻意教的，長在農村的孩子，只要抬眼看看自己的父母，畫面會比課本上那點幼稚插畫立體得多。只是后來世道變了，人們開始更欣賞能言善辯、抓住機遇的人，“只要你肯吃苦”的下一句變成了，“你就有吃不完的苦”，我想這句話是最適合我媽不過的。她臉上的無光和衰老，就是她總是有吃不完的哭，大概是她從骨子里想要擁有衣食無憂的生活，對苦難懷有深刻的恐懼——在我還未認識她時，她大約是吃過下學掙工分的大苦，日后的勞作都只是小苦罷了，也就不覺得苦了。

她毫無個性和業余愛好，在繁瑣的勞作之余，還要兼顧當我媽。只是，有時也會出乎我意料。

“媽，老師讓用雞蛋做一個不倒翁?！钡诙煸缟?，我吃到了最愛的水煮蛋，旁邊放了一個幾乎完整無缺的雞蛋殼，我拿起來搖了搖，里面空空如也，只在底部有一個小小的洞。我用彩紙當頭套上，就是一個怎么也推不倒的完美不倒翁了，拿到課堂上得意極了。她在一些小事上，總是很值得信賴的。

“??！媽，我的紅領巾不見了?！薄霸趺崔k？我們每天都要帶的?！薄拔彝炅耍焕蠋熍u了?！蔽夷菚r對于上學和受到老師同學的喜愛充滿了熱情，作為優秀少先隊員居然丟了紅領巾是多么嚴重的事故，我當時感覺天都塌下來了。我媽并沒多安慰我，也未責備我的丟三落四，她只是默默從那個古董般的紅木雕花柜里翻出一塊鮮紅如血的布料來，我記得那塊布由于年代的沉積，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氣味，不是霉味不難聞，醇厚如窖藏酒。沒多一會兒，一塊“紅領巾”就制作完成了，我接過這個假冒偽劣產品，明顯比我之前的紅領巾鮮亮了許多，心里頭更加惴惴不安，覺得別人定是一眼就能看穿。

“這跟你那個紅領巾一樣，別人肯定看不出來的?！蔽覌屖挚隙ǖ馗嬖V我。我慌亂的心略微平靜了些，背上書包，將那塊紅布的三角甩到后背，前襟留下兩個長頭，左右手熟練地交叉，紅領巾就佩戴好了。

所幸那一天，無人發現那是個冒牌貨。那時沒有色值、飽和度等關于色彩的比對，學校也沒有專門的打假辦，反倒是假的紅領巾更接近獻血染紅的色彩。我佩戴著醇厚發酵味道的我媽牌特制紅領巾，站在陽光撫照的操場上，跟同學們一起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

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

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

愛祖國愛人民

鮮艷的紅領巾飄揚在前胸

不怕困難不怕敵人

頑強學習堅決斗爭

向著勝利勇敢前進

……

歌聲漸漸遠去，我的童年也慢慢消退。我媽的黃褐斑卻更濃密，以至看不出斑點形狀只有成片的黃黑色，眼角也多了像被鏟子挖出來的一道道溝壑般的皺紋。不過，她干起活來四肢仍然孔武有力，并且努力不讓我沾染半分。

由于我努力讀書升了中學，還是班里的尖子生，心里頭也多了底氣，在她日復一日地忙轉于一家人的飲食起居、養雞喂豬、插秧收割、打理菜園等干不完的活時，我卻可以搬一把木頭椅子，坐在門外屋檐下，看一本又一本的閑書（非教材書）。只要是看書，我媽都是不會說啥的。先是《小學生天地》《海的女兒》《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后來中學開始讀各種名著《海底兩萬里》《鋼鐵是怎樣練成的》《包法利夫人》《圍城》，還有各種途徑得來的舊書《故事會》《撒哈拉沙漠的故事》《知音》等，我認為自己打開了相當的視野，更加懂得文化人該有的涵養和理想。我在書里看到了關于追愛、忠貞、堅韌、探險、個性、勇敢等品質，抬頭看見從我面前匆忙走過的農婦，她跟書里的褒義詞毫不沾邊，反倒是一些主人公義正嚴辭批判的話里有——平庸、粗鄙、膽怯……她啊，心里頭沒有任何倔強和必須堅持的想法，她受制于家庭、聽命于爸爸的安排，也未有太多反抗和悲苦的神色，安命于她接收到的生活。親手自建的磚瓦房、不停下蛋的母雞、養到過年肥壯的豬、十幾畝田地里的水稻、麥子、豆子，還有四季不斷的各種瓜果蔬菜，足矣。

我漸漸明白，這么一個胸無大志的農村婦女，她一輩子想要的生活，只是自己和家人衣食無憂，有安安穩穩的錢度日。這不高尚，也毫無個性，實在不值得書寫半個字。平庸在大部分書里，都不算一個中立詞。

我早就開始了不同于她的生活，先是步行去村里的小學，然后是走半小時路再坐巴士車到鎮上的中學，后來是爸爸騎摩托車送我到縣城的高中，再后來我坐上長途汽車去了省城，上到大三才有了直達的火車。我第一次坐飛機，我發照片告訴她，她問我這是去哪？我興奮地說，媽，我要去BJ了。

工作賺錢后，終于不再依賴家里的供養，心里頭少了許多花錢的愧疚感，消費的樂趣也在城市生活里大行其道。第一次戀愛失敗后，我終于下定決心走進一家富麗堂皇的美容院，迎面而來的都是熱情洋溢的小姐姐，在燈光的照射下，我只覺得她們個個美若天仙。我用了將近半個月工資，做了光子嫩膚祛斑和美白護理，整個消費過程干凈利落，完全不同于我媽的摳摳索索。當被燒焦的皮膚結痂終于慢慢脫落時，我看到了一張白皙、無斑點瑕疵的美好臉蛋，我又開始憧憬起新的戀愛，像許多都市麗人那樣生活、消費、打扮自己。

旅行去看更大的世界，才能打開視野，一掃失戀的頹喪，再次邂逅精彩人生。我偶爾發一些旅行美照過去，我媽只是淡淡地說，這山水在家里不都有嗎？還得花錢去看。她還是那個鄉野村婦的眼光，自然不懂得我那波濤洶涌、心懷山河的情懷，我注定要比她擁有豐富得多的物質和精神生活。

到了熱門的節假日，我也會選擇錯峰回家，人山人海的景觀也確實讓人感不到太多樂趣。失戀后我國慶回了家，人看起來總是懶洋洋的，也不怎么講話。我下午就那么躺在鋪了新洗的蕾絲花邊罩上的沙發上，看著我媽右胳膊挎著一個菜籃子進來，她搬來一把小椅子坐著，從菜籃子里拿出老得發白的豆莢，里面的豆子鼓鼓的，一串又一串像珍珠項鏈似的，她用指甲劃開豆莢的一側，里面的豆子一個個散落出來，撲騰騰地落在另一個裝干凈菜的菜筐里。我看著陽光從堂屋門口斜射過來，正好打在她那張臉皮已經耷拉下來的面部，斑點已被藏進發黃黝黑的皮膚里。

我突然沒來由地問了她一句，“你會不會覺得我太懶?！蔽一丶視r總是那么無所事事地躺著，她還是像從前那般忙碌于各種活。她并不停手上的動作，只是平靜地說道：”沒有，你是因為有別的事情要做，這些事就做得少了。”我驚訝于她對我的理解，這不是一個粗鄙農婦該有的見識和包容。無論從書里還是從連續不斷的讀書和工作履歷中，兜兜轉轉，我發現像我媽那種只是從四季更替、土地耕種、勤勉勞作中得出的關于人事看法，有時候竟是殊途同歸，只是我們表達不同而已。

她知道我失戀又失業后情緒不好，也比以往多了些話來對我說。我們第一次說起自己的戀愛史，有點不好意思，都是簡短的陳述句子，并沒有那么多細節橋段。我也是第一次聽到她講起年輕的時候，那時她臉上沒有一點斑，大大的雙眼炯炯有神，整張臉還有種稚氣未脫的神色，比同齡人看起來更年輕有光澤。不知是如何見到了我本來已有了婚約的爸爸，我爸就不顧一切退掉了之前那位，跟我媽結了婚，一磚一瓦蓋房，一貧如洗生娃，后來的生活就是我見到的那樣。

“從沒想到，還會跟你講這些。”我突然在她臉上看到一種類似少女嬌羞般的光澤，原來，她在做我媽之前，還有一段我從未見過的真實人生。我們本來就是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世界里長大的人，因為母女關系，有幸見證了彼此的一段錯峰人生。也許，她也會突然在某一天無法見證我的往后余生，想到此，我不禁淚流滿面。

我告訴她我做了祛斑還有美容，她居然破天荒沒有問價格，說挺好的，不像她長了滿臉斑，還夸我白皙好看，像城里人。我問她對生活有什么特別的愿望嗎？她只是說道，就希望我能衣食無憂、順順當當的。

我希望我繼續按照自己的選擇和意愿生活，我希望她也從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