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走進簾子坐下，伸手摘下斗笠放在身側，冷著臉不理會公子利。雖然知道他安排周全，可心里還是有些氣惱。

“我聽說今晚幾個卿大夫家的貴女也都會來，想來底下的人定會有所收斂。你平日里不同雍城的貴女們往來，所以不知道，今晚撫琴的師越大有來頭。”

“什么來頭？”

“你可聽說過盲臣師曠？”

“那個為了精進琴藝用艾草熏瞎眼睛的晉國大夫？”

“正是他。世人傳說他奏清徵而玄鶴起舞，奏清角而雷雨驟至，一把瑤琴可通鬼神。琴師越幼年師從師曠，他的琴藝雖不及師曠，但確能讓白鶴聞樂起舞。而且，鄭女蘭姬雖是沒入賤籍的舞伎，但原先卻是鄭國貴卿之女。傳言，她身輕似塵，舞蹈時蹁躚若飛，在各國都享有名聲。”

公子利講得眉飛色舞，小雅忍不住笑著揶揄：“小雅原以公子不喜酒樂，今日方知，公子不是不喜，而是深諳此道啊！”

“這你可錯了。樂舞有雅俗之分。雅者，諸如六舞，確可陶治君子情操，酒后奢靡取樂之舞不可與之相提并論。”

“那蘭姬的舞又是哪一種呢？”

“蘭姬之舞不在此兩者之列，依我來看，倒是一種至情至性的舞蹈。”

至情至性......當日聽完瑤女含淚所唱的《子衿》，小雅滿腔的感動也無非就是這四個字。

“你在想什么？”公子利見小雅出神，湊過臉來問。

小雅歪著腦袋打量著他這張俊逸的臉龐，抿嘴一笑：“公子想來定是不少女子心中的良人，身在高位卻懂‘情’字何物。”

公子利俊臉一紅，拉著小雅的手無比激動道：“這世間，利只求一人的傾慕。”

小雅怕他繼續說下去，忙抽出手來，看著樓下大堂道：“下面有人來了！”

公子利收斂了神色，順著小雅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正廳里魚龍般地涌進來許多人。白衣飄飄的文士、褐衣甲冑的軍士，還有幾位衣著鮮麗的貴女也在婢子的陪伴下緩緩落座。

“奇怪，今日天色尚早，為何來了這么多人？”公子利狐疑道。

“不管為什么，幸好我們來得早。”小雅微微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擺，然后滿懷期待地看著樓下熱鬧的廳堂。

“你現在怎么不惱了？”

“反正都來了，你又把師越和蘭姬說得那么好，我怎么也得見識一下這世間至情至性的舞蹈啊！不過，待會兒若樓下擠滿了，可會有人上樓來？”

“放心吧！這里是樂工們平時堆放樂器的地方，沒安排座位，別人自然不會上來。”

小雅環顧四周，發現垂簾之外的確放了一排編鐘、一摞破舊的鼙鼓和一排系了五彩絲線的竹笙，而公子利所說的“后門”就藏在他們右手邊的角落里。他安排得這樣妥當，小雅似乎也沒什么好擔心的了。

過了一會兒，天色漸暗，樓下燈火通明、人來人往，身著各色紗裙的美人端著美酒佳肴穿梭其中，好不熱鬧。

須臾，一連串的鼓點響起，只見兩列身著月白色輕紗舞衣的少女穿過珠簾魚貫而出，于紅色鼙鼓之上婀娜起舞。小雅從未見過這么大的歌舞場面，忍不住探身想看得更真切些，可沒想到，這一看，卻把自己嚇得頭皮驟麻。

太子绱！他怎么也來了？！

樓下，金冠墨衣的太子绱帶著一眾隨從坐在廳堂最好的位置上，左擁右抱，正喝著美人遞到嘴邊的酒。公子利這會兒也瞧見了他，于是拍了拍小雅的手，輕聲道：“莫怕，有我在，不會讓他再傷著你。”

小雅點了點頭，心里暗嘆。暫不論太子绱現在還想不想殺她，光是被他看到她與公子利坐在這曖昧的垂簾之后，就不知道會有多少難聽的話。但如今，小雅連師越和蘭姬的面都還沒見到，實在舍不得離開。

正在小雅躊躇為難之時，廳內的燭火突然暗了下來。一連串琴音從黑暗中流瀉而出，如珠玉相擊，如溪水冷冷，空靈悅耳之聲讓人仿佛徜徉于青山綠水之間，忘盡憂愁。忽而，琴音一轉，曲調變柔，恍惚間仿佛又見千萬朵空谷幽蘭在眼前瞬間開放。

聽客們如癡如醉之時，只見一絕世佳人朱紅色華衣裹身，端立于一面黑色鼙鼓之上，由四位清秀少年抬至正廳。她三千青絲束在頭頂，盤成高髻，髻上斜插一枚紫琉璃蘭花形梳篦，露出白皙滑潤的脖頸和兩寸令人浮想聯翩的裸背。

這女子就是傳說中的蘭姬？果然艷絕天下！莫說是底下的一群男人，就連小雅都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只見那蘭姬輕移蓮步，邁上正廳的那面大鼓，燈火之中，她身后寬大的裙擺上絲繡的上百只斑斕彩蝶亦隨著她的腳步飛上了巨大的鼓面。琴音在此時突然加快，蘭姬曲腰一旋，身上的華袍霎時飛了出去，落入看客群中，引起一片騷動。

黑色翠鼓上的蘭姬，掩唇嬌笑，旋即用左手廣神舞出一個完美的孤度，柳腰輕折，右手妖嬈旋轉而上。輕躍，旋轉，她的每一次落地都讓鼓點與琴音配合得完美無缺，裊娜的身姿如同一只翩翩飛舞的彩蝶，將所有人都拖進了她制造的夢境里。

一舞結束，燭火又是一暗，再亮起時，大鼓上的蘭姬已經不見蹤影。剛才看到的一切仿佛只是他們這些看客心中的一場美夢。大廳里一時叫好聲不絕于耳，小雅此刻也是熱血沸騰，恨不得也跟著大叫上幾句。

“公子，你說蘭姬還會再出來嗎？”小雅兩眼閃閃地望著公子利。

公子利笑道：“即便觀舞者是王公貴胄，這鄭女蘭姬每晚也只跳一曲。”

“啊？”小雅難掩失望之色，可見樓下眾人依舊推杯換盞，又問，“既然蘭姬不舞了，那為何大家都還坐著？”

“除了蘭姬之外，南方楚女所舞的《楚腰》也是一絕，你看了肯定也會喜歡。”公子利一邊說一邊轉頭去查看樓下的太子绱。

小雅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卻發現太子绱的位置空了。

“太子人呢？”小雅話剛出口，就看見對面的臺階上，太子绱正擁著兩個美人，帶著三名侍衛，搖搖晃晃地走上來。

“公子，我先避一下，待會兒在樂坊后面的路口等你。”小雅心頭一緊，拿起蒙紗斗笠，以最快的速度沖到右側的小門前，開門躲了進去。

唉，這陰暗的小樓梯也不知通往何處。小雅扶著墻壁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走了半晌才看到光亮。光亮處十多個妙齡少女正在排隊整裝等候出場，而蘭姬就立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纖手撫鬢，低頭沉吟，飽滿圓潤的額頭中央一抹淡淡的朱紅，似是畫了一朵蘭花。

“臭丫頭，你還傻站著干什么？還不快換衣服去！你們這些楚地來的下賤坯子，什么時候才能比得上蘭姬？！”

小雅四下看了幾眼，心想，這老媽子難道是在叫她？

小雅與這些少女年紀相仿，此刻又站在黑乎乎的角落里，這管事的老媽子怕是認錯人了。

作家說：六舞，古代歌頌帝王功績的六支樂舞，分別是黃帝的《云門》、堯的《咸池》、舜的《大韶》、禹的《大夏》、湯的《大覆》和武王的《大武》。這六支舞蹈，是貴族男子必須學會的舞蹈，而女子和庶民是沒有資格學習和表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