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夭囡聲
- 縹緲尋仙途
- 故國別舊
- 3051字
- 2013-11-27 20:49:24
在搗毀了那個紅色的光球之后,楚離涯很明顯的感覺到周圍的空氣瞬間濃稠了很多,仿佛一個裝滿漿糊的氣球爆炸開來,但是……也只有那么短短的一小會兒,鬼力在迅速消退,只要再一鼓作氣除掉這兇宅中的小蝦米,這次的除鬼任務(wù)就算是完成了。
看到穆非城臉色并不太好還有點(diǎn)恍惚的樣子,楚離涯以為是他靈力損耗過度,便說了句我尚有余力,小鬼可交給我,轉(zhuǎn)身便持著劍移身而去。
“……”
“非城,你怎么了?受傷了么?”
“……沒。”
穆非城把弓箭掛回背后,弩槍放回腰間,看著楚離涯乘風(fēng)御火離開的背影,如同一只張開燃燒翅膀的畢方鳥,全身燃燒著紅蓮的火焰,將阻攔之物焚燒殆盡。
“靈陵,”穆非城對著身邊的少女幽魂說道,“你覺不覺得……剛才的離涯有點(diǎn)可怕,和,不可理喻?”
“非城?”
穆非城童年的時候,一直在青州木村,山村里的女孩子們和男孩差別不大,除了兩條細(xì)細(xì)的麻花辮和顏色俗艷的絹花,都是一樣的滿山滿野亂跑,放養(yǎng)的猴兒似的,臉上也是成天臟兮兮,小手一伸出來不見得比男娃細(xì)膩,雖然通常帶了兩個細(xì)銀鐲子。
直到他遇見楚離涯,心想原來女孩子和男娃還真是不同,一張小臉干凈漂亮得跟蘋果似的,青色的襖裙干干凈凈,輕靈的像只云雀兒。她用著自己從來沒見過的法子從水里捉魚,調(diào)侃自己想去青城派的不自量力,眉眼里全是亮閃閃的笑意。
但是這個印象也只持續(xù)了一夜和半天,后來他們回到了紫煙鎮(zhèn),看到了修羅場,從那一刻開始,穆非城總覺得楚離涯心中有什么東西在消失,又有什么在滋長。
和千百人命一同死去的,是楚離涯最后的天真和對妖的惻隱之心。
大抵如此。
仇恨從來不只是一棵簡單的毒草,而是一顆隨風(fēng)而生的種子,一旦掉進(jìn)濕潤的沼澤黑泥里,就會立刻瘋狂的生發(fā)播撒,蔓延成一片毒氣氤氳的草場。楚離涯心中的恨意在日積月累的滋長,生根,醞釀,發(fā)酵。如今早已蔓延遍布,根深蒂固,和她體內(nèi)的煞氣融為保利的一體,糾結(jié)纏綿,誰也離不開誰。
第一眼的楚離涯,干凈明亮,像是紫煙鎮(zhèn)川流不息的琉璃河。
只是后來,紫煙鎮(zhèn)化作死域,鮮血滴滴答答的落盡了往日清澈見底的琉璃河,血水污濁,蕩漾著猩紅的浪花。楚離涯同樣也是被血染過的人,再也變不回去了。
“非城,離涯其實(shí)是個好姑娘,只是……心中的恨意太深,有時候會迷失在過去的仇恨里罷。”
“如果那個男人說的都是真的,就算他們是妖,他們沒有害過人,卻被一個莫名其妙的人一夜之間滅了滿門,那個人豈不是更有罪,更惡毒?同樣是被屠殺,離涯恨楚玉峰的妖怪我理解,但是她為什么不覺得那個滅歧路莊滿門的人是錯?”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靈陵的臉龐上掠過一絲陰影,“人對待異族,總是心懷芥蒂的,人間人多妖少,正義天道的說法便掌握在了人的手里,妖為惡,無論為什么都是惡,而在桫欏林中,才是以妖為本源的角度看世界,不過是立場不同罷了。”
“我不想知道這些,我只知道沒做錯就不應(yīng)該被傷害,更何況是殺戮殆盡,幾十年后連鬼魂都被人驅(qū)散……靈陵,我是否也是……幫兇?”
“非城?”
摧毀了鬼力中心,楚離涯對付那些游魂野鬼幾乎是摧枯拉朽的壓倒性優(yōu)勢,一道焚天滅炎過去就能將好幾只形容可怖的冤魂燒的灰飛煙滅,充滿毀滅氣息的劍氣更是威力非常,煞氣蠢蠢欲動,隨著劍氣帶出不少,肆意的舔過怨魂灰蒙蒙的身軀,然后吞噬進(jìn)虛無。
梅花落,梅花落。
再次走到那個玩著自己腦袋的小孩子身邊的時候,楚離涯眼白已經(jīng)全部變成了血紅色,右手上燃著熊熊的火光,一步一步,每踩過一步地上的衰草就多出一層焦黑的燙印。
落滿肩頭一聲錯。
小女鬼依舊在百無聊賴的玩著自己的腦袋,也許她死的時候還太小,對于死亡的執(zhí)念沒有那么深,所以怨氣遠(yuǎn)沒有那些成人的鬼魂強(qiáng)烈。
感受到了熾烈的煞氣不斷靠近,小女鬼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把斷裂的腦袋安回了斷裂的頸部,小臉上的表情只有呆滯和呆傻。
“你是誰?”
“……”楚離涯舉起了火鳥,手掌緩緩從劍身上抹過,在女鬼小小半透明的軀體上照了一束強(qiáng)光。
“你看見我爹爹了嗎?”
小女鬼睜著無神搖搖欲墜的眼睛“看著”楚離涯,脖子上的長命鎖扭曲成奇怪的角度,好像有一半插到她自己的身體里去了,她的記憶停留在一個雪夜,那個夜晚她避開奶娘,躲過哥哥姐姐,看到爹一個人獨(dú)自站在清心梅林邊的回廊旁獨(dú)自對月默然。
她問父親為什么會看起來會那樣難過,回答是因?yàn)樵谙肽钅莻€遙遠(yuǎn),仿佛只能在夢里出現(xiàn)的家鄉(xiāng),那個月光寒冷,大地微藍(lán)的山嶺。
那個夜晚的雪花很輕,風(fēng)很冷,梅花的香味卻無比濃郁。
父親的臉色突變,然后把自己突然放下,讓自己去找自己的母親和兄弟姐妹,自己一個人匆匆往前院趕,斗篷在風(fēng)中飛舞的聲音如同某種聽不清楚的哀鳴。
她被殺的地方是里屋,小姐姐,小姑姑被斬成兩段,不清不楚內(nèi)臟糾結(jié)在一起,腥氣沖散了雪花的味道和梅花的香氣,讓人頭暈?zāi)垦!?
那個全身沾滿血污的男人依舊身姿挺拔,俊秀的臉兼具雪和梅的冷冽的風(fēng)骨,一把長劍上無數(shù)細(xì)細(xì)的血流順著流淌下去,一點(diǎn)一滴掉落在地板上。
“你是誰?看到我爹爹了嗎?”
梅晴兒仰頭望著男人,傻呆呆的問道。
然后她感到脖子一熱,大量的鮮血飛濺,耳邊最后的一點(diǎn)聲音是一聲悶響和液體稀疏聲,大約是頭顱掉落在地上,和血灑落的聲音。
然后她覺得身體輕了起來,飄飄忽忽的,雙腳不點(diǎn)地,像是一縷快要飄散的煙,回頭她看到自己身首異處的尸體靠在墻角,她跟著那個黑衣男人出去,看到了四處橫列的尸骨,全部都是自己最熟悉最親近的人,血漿浸泡了每一寸土地,男人黑色的靴子每在地上踩一步,就漫出不少混著泥土的血液,他黑色的衣服已經(jīng)被血浸透了,但是居然還有掩飾不住清冷的梅花味道。
確認(rèn)已經(jīng)無一個生還,男人離開了歧路莊。
梅晴兒生前是個傻呆呆的小女孩,做了鬼也是傻呆呆的,爹娘哥哥姐姐管家等人都怨氣繚繞,不斷修行,只有她安安靜靜坐在墻根邊搬著自己的腦袋玩,看著一叢一叢盛開的死見愁,只覺得沒有清心梅好看。
但是已經(jīng)沒有清心梅了,那些梅花全都被那個黑衣男人在殺完所有人之后舉火焚燒殆盡,只留下了一地枯枝焦炭,再過了幾年,風(fēng)吹雨打,連枯枝痕跡都沒有,只有成片成片長起來的雜草和死見愁。
到冬天,歧路莊里還是會下雪,雪花一落到地上,就會被尸腐之氣污染,變成鉛灰色,再也不會是一地粉妝玉砌的潔白。
風(fēng)淺云淡疏影綽,關(guān)山路遠(yuǎn)月窯冷,霜月染輕羅。
梅晴兒很想知道那個只在父親隱約思念的話語中出現(xiàn)的故鄉(xiāng)到底是什么樣,是不是也有很多幽香清新的梅花,開滿山嶺,每天迎著朝陽,送走晚霞。
鬼不會害怕,因?yàn)橐呀?jīng)沒有去害怕的心臟。
但是梅晴兒看到那個紅衣的少女向自己走過來的時候,仿佛看到了幾十年前的那個夜晚重演。
長劍,陌生的人,殺氣四溢。
害怕?
害怕是什么?
楚離涯看著那個形容呆滯無神的小女孩,手里的劍氣稍稍停頓了一下,還是堅(jiān)定的劈了下去。
梅花落,梅花落,落滿肩頭一聲錯。
身形慢慢消散的時候小晴兒才慢慢反應(yīng)過來,原來自己又死了。
變成鬼之后又被殺了一次。
灰色的霧氣輕輕裊裊的在原地打了個旋兒,然后銷聲匿跡。
她本身就是個普通的女孩兒,妖也是普通的妖,做鬼也做了個失敗的鬼,糊里糊涂的在兇宅里玩了幾十年自己的腦袋,然后被突然進(jìn)入的闖入者一劍毀滅魂魄。沒有人會記得她,也不再有人知道她,知道她的人都在更早些的時候魂飛魄散。
風(fēng)淺云淡疏影綽,關(guān)山路遠(yuǎn)月窯冷。
楚離涯放下了劍,看到那縷灰色的煙消匿在空氣里,心中仿佛被一粒小石子蕩起了一點(diǎn)漣漪,細(xì)微的波瀾不斷擴(kuò)散。她之前看到這個小女孩覺得想到了自己,如果自己在四年前死于那場屠殺,大約今日的情況和她差不離多少。
但是也僅僅如此而已,一粒小石子終究不算什么,漣漪和細(xì)紋也會很快平復(fù),重新變得死水一灘,古井無波,堅(jiān)硬的如同鋼鐵不可撼動。
她是誰,楚離涯。
怎可憐憫妖物,不共戴天的仇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