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刀劍……”
宋觀湖沉吟片刻,說道:
“任前輩有一篇札記,說修行的門徑多種多樣,其道參類型也不同。或許,有些門徑的道參就是兵刃。”
“或許吧。”郁知寒拍去肩頭落雪,搖頭道:
“扯這沒用的作甚,我就是想起園子里有一株紅梅,才出來找找,你怎么跟過來了?”
宋觀湖答道:“我怕你現在就想回山陽。”
“我就這么不靠譜?”郁知寒氣笑,修長的眉毛一抖一抖,笑了幾聲又轉為嘆息:
“也對,我如果靠譜,那晚就應該在家殺敵……你是不是恨我?”
宋觀湖道:“胡家計劃周全,不管怎樣都會針對你,你出城反而是好事,無需自責。”
“你——”
郁知寒有些意外,霍然轉身,正視著自家表兄瘦削的面龐,心情復雜。
以前,他追求快意人生,自詡心懷天下,自然瞧不上一個整日悶在房里,不是讀書就是算賬的兄弟。
可現在看來,誰才是真正可靠的人?
自己當年的輕視,如今顯得是多么可笑。
郁知寒一時間意興蕭索,伸手摘下一枝梅花,轉身朝著屋中走去。
“修煉去了。”
宋觀湖也沒有再說什么,獨自留在冰天雪地中。
他知道這個表弟情緒不佳,但這莊園里的六人,誰不是劫后余生,心有余悸?
哪怕是癡癡傻傻的周池魚,也經常夜里做噩夢,嚇醒后哇哇大哭。
每次都是宋觀湖坐到床邊,輕輕拍打著孩子的后背,才讓其安靜下來。
要破心魔,還是得靠自己……宋觀湖這般想著,靜靜站在梅樹旁。
雪花不停飄落,每當靠近他的上身,就會觸碰到一層無形的屏障,被輕輕彈開。
漫天風雪,不落肩頭。
————
繼宋觀湖、郁知寒之后,第三個氣機圓滿的人,是周池魚。
這大大出乎了眾人的預料。
宋觀湖分析一番,倒也覺得合情合理。
郁知寒是修行最刻苦,如瘋魔一般,幾乎從早到晚都在打坐,十九歲的青年身強力壯,體力也扛得住。
周池魚沒那么夸張,但勝在心無雜念,足夠專注。
只有心夠靜,才能讓體內靈氣“安定”下來。
“好孩子,你的道參是什么?”宋觀湖摸摸對方腦袋,欣慰地問道。
周池魚比比劃劃,描繪著一棵針葉小樹的形狀,忽然想了起來,興奮地叫道:
“鐵樹!鐵樹!”
“軀干似鐵,堅毅剛強,是個好道參。”宋觀湖點頭贊道,“鐵樹本地就有,明日我讓徐伯移栽一株過來。”
徐伯是采藥堂的老人,也是宋鉉的親信,幾年前回陌玉鄉養老,如今在暗中幫助幾人。
魏曉看著撓頭傻笑的周池魚,也忍不住微笑起來,自言自語道:“哎呀,我可不能落后了。”
她從小就是家里最聰明的,此刻不禁心生緊迫感,回房打坐去了。
兩日后,成功突破。
“大哥二哥,我的道參是蒲公英。”魏曉用炭筆畫出一張花卉圖,獻寶似的交了出來。
“乘風萬里,無拘而行,這也是好道參。”宋觀湖笑瞇瞇道。
郁知寒打量著花卉圖,見其幾筆就將花形勾勒得惟妙惟肖,不由得贊道:
“幺妹修行有天資,畫技也真是不錯!”
又過七日,卓風最后一個晉升,氣機圓滿,窺見道參。
進度明顯落后于眾人,少年有些沮喪,談及自己的道參時也支支吾吾。
宋觀湖很欣賞這個規矩本分的師弟,特意把他叫到一邊開導:
“任前輩傳承中有言,修行階段不同,所需稟賦也不同,有的階段重資質,有的重悟性,一時快慢說明不了什么……
你只是食氣境慢了幾天,未來的路還長著呢,怎能現在就灰心喪氣?”
卓風在采藥堂也是弟子中的佼佼者,一向心性堅毅,此刻深吸一口氣,很快調整過來。
“把道參告訴我吧。”宋觀湖拍拍他的肩膀,“你不說,我又如何幫你找?”
卓風說道:“師兄,我的道參不用找,田間路旁多的是——就是那最常見的‘車前草’。”
“車前草。”宋觀湖一聽便猜出了對方心思,“你覺得這道參太稀松平常,所以不好意思說?”
卓風微微苦笑:“卷柏,紅梅,鐵樹,蒲公英……都是寓意深遠、大有用處的草木,唯獨我這個——”
宋觀湖突然板起臉來,考較道:
“車前草的藥性、藥效是什么?”
他表情一嚴肅,氣質便似其父宋鉉,有了幾分不怒自威的風范。
卓風見狀一個激靈,仿佛回到了過去學徒時代,連忙低下頭,恭敬地答道:
“車前草,性寒,味甘,歸肝、腎、肺、小腸經,可通淋利濕、明目、涼血、解毒……”
宋觀湖淡淡道:“那你還覺得它沒用?”
說罷轉身,臨走前拋下一句:
“天下沒有無用的本草,全看醫師如何施為,我相信道參也是如此。”
卓風愣在原地,突然覺得這話格外耳熟。
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三四歲起就跟著車夫父親,在馬車上長大,每天就握住車軾,探著腦袋,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軛下的馬看。
馬疾馳,車顛簸,車衡上掛著的銅鑾鈴搖搖晃晃。
卓風這時便會坐下來,豎起耳朵去聽清脆的鈴聲。
有時,他也會站在比自己還高的車輪邊,撫摸著一一根根輻條,試圖將其拆下來當棍子耍,然后脖頸就會被父親的大手抓住……
十歲前,卓風就想當個馬車夫,每天駕車,奔走在朝陽與夕日之間。
但十歲之后,他就看不上這份平淡無趣的差事了,一直念叨著,說要成為一名采藥師傅,踏山過水,摘得寶藥滿載而歸。
父親背靠車廂,抽著煙袋,咧嘴笑道:
“臭小子,別覺得車夫就一無是處,這世上可沒有無用的行當。”
說著一指采藥堂大門口,一箱箱藥材搬出來,一箱箱物資搬進去,卸貨,裝車,馬車進進出出,川流不息。
“沒有我們,這偌大的生意也難做的!”
即便如此,父親還是送兒子進了采藥堂,讓他去當學徒。
每天,卓風從藥田歸來,疲憊之時,常會看到一輛馬車從身邊駛過,熟悉的銅鈴聲里,車夫在夕陽下揮揮手,又逐漸遠去……
“車前草,車前草。”
卓風頂著寒風走出門外,蹲下身,撥開滿地積雪,找到一株不起眼的枯萎小草。
草葉干癟,脈絡粗糙,猶如那張熟悉的臉,歷經風吹日曬,布滿深深的皺紋……
屋后,宋觀湖手持盲杖,獨自走進寂靜的靈堂。
他摸索著敬上一炷香,輕聲說道:
“父親,我們五人,都晉升煉氣二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