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與和平(全四部)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4993字
- 2024-11-20 10:30:43
2
“來了!”就在這時信號員喊了一聲。團指揮官臉上一紅,朝馬匹跑過去,雙手哆嗦著抓住馬鐙將身子向上一拋,端正坐姿后,抽出佩劍,帶著幸福、決斷的神情,歪咧嘴巴,準備喊叫。全團猛然間振作起來,就像抖擻的鳥,繼而肅然無聲。
“立——正!”團指揮官用震懾人心的聲音喊道,那聲音讓他自己喜悅,對全團來說是嚴厲的,對即將到來的首長來說則殷勤親切。
沿著兩旁栽有樹木且未經鋪設的寬闊大路,快速駛來一輛高高的藍色維也納敞篷馬車,縱列駕轅,車簧輕微震顫著。馬車后面是騎馬的侍從和克羅地亞人護衛隊。庫圖佐夫旁邊坐了一位奧地利將軍,穿著在俄羅斯人的黑軍服中間顯得古怪的白色軍服。馬車在團隊旁邊停下。庫圖佐夫和奧地利將軍低聲說了些什么,庫圖佐夫微微笑了笑,當他沉重地踏著步子,一只腳邁下蹬板的時候,就好像這兩千人并不存在,而這些人正屏息看著他,看著團指揮官。
響起一聲口令,整個團嘩啦啦動了起來,舉槍敬禮。死一般的靜寂中只聽得總司令微弱的聲音。全團發出吼聲“祝愿大——大——大人健康!”隨后又肅靜下來。起先全團動起來的時候,庫圖佐夫站在一個地方;隨后庫圖佐夫與白衣將軍一道,在侍從的伴隨下,開始徒步沿著隊列行走。
團指揮官向總司令致禮,眼睛直勾勾看著他,挺著身子悄悄湊近,跟著兩位將軍沿著隊列走,勉強克制著顫抖的動作,在總司令說每句話、做每個動作時都跳一下——從這些可以看出,他履行自己的下級之職,比履行長官之職時有著更大的快樂。全團仰仗著團指揮官的嚴格和努力,與同時到達布勞瑙的其他部隊相比,狀態算是最好的。掉隊和生病的只有兩百一十七人。一切都完好,除了鞋子。
庫圖佐夫走過隊列,不時停下來,對他在土耳其戰爭中認識的軍官們說上幾句親熱的話,有時也對士兵們說話。望著鞋子,他好幾次憂傷地搖著頭,指給奧地利將軍看,帶著那樣一種表情,好像他并不為此指責哪個人,但不能不看到這有多么糟糕。團指揮官每到這時就跑上前來,害怕錯過總司令說的任何與團有關的話。在庫圖佐夫后面,拉開一段足以聽到任何微弱話音的距離,走著二十來人的侍從。侍從先生們相互說著話,有時還笑起來。在離總司令比所有人都近的地方,走著一位漂亮的副官。這就是安德烈·博爾孔斯基。在他旁邊走著他的同僚涅斯維茨基,一位高個子的校官,極其肥胖,長著和善、微笑著的漂亮臉孔和潤濕的眼睛。涅斯維茨基勉強忍著,不讓走在他旁邊的略黑的驃騎兵軍官惹得笑出聲來。那驃騎兵軍官毫無笑意,也不改變定住不動的雙眼中的神情,一臉嚴肅地看著團指揮官的后背,取笑地模仿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當團指揮官抖動一下,俯身向前,驃騎兵軍官也是那樣,絲毫不差地抖動一下,俯身向前。涅斯維茨基笑了起來,用胳膊肘觸了觸別人,讓他們也看看這個滑稽角色。
庫圖佐夫緩慢而無精打采地從上千雙眼睛旁邊走過,那一雙雙眼睛滾出了眼眶,追隨著長官。走到三連那里,他突然停下了。侍從們沒能預見這一停頓,無意間朝他擁了上來。
“啊,季莫辛!”總司令說,認出了紅鼻子的大尉,因為藍色大衣遭了罪的那個。
本來,讓身子挺得更長,超過團指揮官對季莫辛做出申斥時他挺身的樣子已不可能。可是在總司令對他說話的那一刻,大尉把身子挺成那樣,要是總司令再看他一會兒,大尉就撐不下去了;因此,庫圖佐夫顯然也明白他的處境,全都為了他好,反而匆匆轉過身去。在庫圖佐夫那豐滿的、讓傷痕損毀了的臉上掠過一絲稍可察覺的微笑。
“又一個伊茲梅爾[1]的同伴,”他說,“是個勇敢的軍官!你對他滿意嗎?”庫圖佐夫問團指揮官。
團指揮官并沒有看到,自己的動作就像照鏡子那樣反射在驃騎兵軍官身上,他哆嗦了一下,走上前來回答:
“非常滿意,司令官大人。”
“我們都免不了有缺點。”庫圖佐夫說,微笑著從他身邊走開,“他信奉巴克斯[2]。”
團指揮官嚇了一跳,不知這是不是他的錯,什么也沒回答。軍官這時候注意到長著紅鼻子、收緊腹部的大尉的臉,便形象地模仿起他的臉和姿態,讓涅斯維茨基無法忍住笑聲。庫圖佐夫轉過身來。軍官可以隨意支配自己的面部表情:就在庫圖佐夫轉身的一刻,軍官已經做完怪相,隨之擺出一副嚴肅、恭敬而無辜的表情。
三連是最后一個,庫圖佐夫沉思起來,顯然在回想什么。安德烈公爵由侍從中間走出來,用法語低聲說:
“您吩咐過提醒您被降級的多洛霍夫在這個團里。”
“多洛霍夫在哪兒?”庫圖佐夫問道。
多洛霍夫已經換上了士兵的灰色軍大衣,并沒料到會招呼他。有著淺色頭發和一雙明亮藍眼睛的士兵以勻稱的身形走出隊列。他走到總司令面前,舉槍敬禮。
“有要求嗎?”庫圖佐夫問道,微微皺起眉頭。
“這就是多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說。
“啊!”庫圖佐夫說,“但愿這個教訓把你糾正過來,好好服役。國君仁慈。我也不會忘了你,倘若你做得應當應分。”
那雙明亮的藍眼睛那樣大膽地看著總司令,就像看團指揮官那樣,仿佛在用自己的表情撕破將總司令和士兵遠遠隔開的無形幕帳。
“我請求一件事,司令官大人。”他用自己那洪亮、堅定、不慌不忙的聲音說,“請求給我機會改正我的過失并證明我對國君皇帝和俄羅斯的忠誠。”
庫圖佐夫轉過身去。他的臉上閃過當他對季莫辛大尉轉過身去時眼中的那種微笑。他轉過身并皺起了眉頭,好像想以此表示多洛霍夫對他說的一切,以及他能對他說的一切,他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了,這一切已經讓他厭煩,一切都完全不需要。他轉身走向馬車。
全團分為一個個連隊,開赴離布勞瑙不遠的指定宿營地,希望在那里能穿上鞋,縫補衣服,在艱辛的轉移后歇息下來。
“您不要怪罪我,普羅霍爾·伊格納季奇!”團指揮官說,騎馬繞過向指定地點移動的三連,來到走在前面的季莫辛大尉面前。團指揮官的臉在幸福地完成檢閱之后顯露出難以抑制的喜悅。“為皇帝服務……就不能……有時候在隊列面前總會厲聲呼喝……我先道歉,您了解我……非常感激!”于是他向連長伸出手來。
“得了吧,將軍,我哪敢呢!”大尉回答,鼻子紅了起來,微笑著,這一笑便露出少了兩顆門牙的缺口,那是在伊茲梅爾要塞下被槍托打掉的。
“請轉告多洛霍夫先生,說我不會忘記他,讓他放心好了。請告訴我,我一直想問呢,他表現如何?整體上……”
“職務上很端正,大人……但是性情嘛……”季莫辛說。
“怎么,性情怎么了?”團指揮官問。
“時常發作啊,大人,要看日子的,”大尉說,“有時候聰明、有學問、心善,可有時候就是野獸。在波蘭差點兒殺死一個猶太人,如果您想知道……”
“是啊,是啊,”團指揮官說,“還是要可憐不幸的年輕人哪。很有背景呢……所以您就……”
“一定的,大人。”季莫辛說,以一個微笑讓人感覺到,他明白指揮官的意愿。
“是啊,是啊。”
團指揮官在隊列里找到了多洛霍夫,便勒住馬。
“等到第一次戰事,就有肩章了。”他對他說。
多洛霍夫轉過身來,什么也沒說,也沒改變他那譏嘲微笑著的嘴角。
“哦,這就好。”團指揮官繼續說。“我請每人喝一杯伏特加。”他大聲補充道,讓士兵們都聽到。“感謝大家,感謝上帝!”于是他繞過這個連,去了下一個。
“怎么樣,他真是個好人啊,跟著他服役還行。”季莫辛對走在旁邊的連隊低級軍官說。
“一句話,紅心!(團指揮官的綽號是紅心王牌)……”低級軍官笑著說道。
長官在檢閱后的幸福心境也傳遞給了士兵們。連隊愉快地行進著,四處都有士兵們相互交談的聲音。
“怎么都說庫圖佐夫是獨眼,就剩一只眼睛了?”
“怎么不是!就是獨眼龍……”
“不……兄弟,比你還眼尖呢,靴子和包腳布都瞧見了……”
“你知道,老兄,他怎么看我的腳的……嘿!我想……”
“可另一個,跟他在一塊兒的奧地利人,就像白灰抹過似的。像面粉,真白!我看,他們準是像擦彈藥那樣擦他!”
“怎么,費杰紹!……他說了沒有,什么時候開戰?你不是站得那么近嗎?都在說,布拿巴[3]本人就在布魯諾沃[4]。”
“布拿巴在那兒?聽他胡說吧!傻瓜!就沒有他不知道的!普魯士人造反了。奧地利人,就是說,要把這鎮壓下去。平息之后跟布拿巴的戰爭才會展開。可那個卻說,布拿巴在布魯諾沃!明顯是個傻瓜,你多聽聽吧。”
“瞧,設營員那幫鬼東西!第五連,看吧,已經轉彎進了村子,他們都在煮粥了,可我們還沒走到地方呢。”
“給點兒面包干,鬼家伙。”
“因為你昨天給我煙草了?好吧,兄弟,喏,給你,上帝保佑。”
“哪怕給個小休呢,要不就得空著肚皮再走五俄里。”
“要是德國人給我們派馬車來就好了。坐在車上走,知道吧,多氣派!”[5]
“可這地方,老兄,百姓野蠻極了。那邊好像是波蘭人,都在俄羅斯的王冠之下。可這會兒,兄弟,全都是德國人。”
“唱歌的到前面來!”只聽得大尉喊了一聲。
從各個隊列中走出了二十來人到連隊前面。鼓手兼領唱者向歌手們轉過臉來,一只手一揮,帶出一支拖著長音的士兵歌曲,頭句是“朝霞初起,旭日升……”尾句是“噢,兄弟們,榮耀歸于我們和卡緬斯基老爹……”歌曲是在土耳其編寫的,如今在奧地利唱出來,只有一處改動,把“卡緬斯基老爹”換成了“庫圖佐夫老爹”。
鼓手以士兵的氣勢猝然結束這最后幾句,揮了揮手,就像朝地上拋了什么東西。這位鼓手,干瘦、漂亮的四十來歲的士兵,嚴厲地環視了一番唱歌的士兵們,瞇起眼睛。隨后,斷定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了他身上,他好像用雙手小心翼翼把某種看不見的貴重之物舉過頭頂,舉了幾秒鐘后突然狠命地拋掉了它:
啊,你呀,我的穿堂,穿堂!
“我的新穿堂……”[6]二十條嗓子接了上來,那個打響板勺[7]的,盡管軍需品很重,卻靈活地跳上前來,后退著面朝連隊,抖動著肩膀,用勺子嚇唬著什么人。士兵們,隨歌曲的拍子擺動手臂,闊步向前,不由自主地踏齊了步子。連隊后面傳來車輪的響動、彈簧的吱吱呀呀和馬蹄的咔嗒聲。庫圖佐夫帶著侍從返回城里去。總司令做了表示,士兵們可以自由行進,當他和所有侍從聽著歌聲,看著蹦蹦跳跳的士兵和愉快而活潑地行進著的全連士兵時,臉上露出了快樂的神情。在第二排,馬車繞過的連隊右翼里,那個藍眼睛的士兵非常惹人注目,多洛霍夫,尤為活潑優雅地隨歌曲的拍子走著,帶著那樣一種神情望著從旁邊駛過的人的臉,好像他可憐所有此時沒走在連隊里的人。庫圖佐夫侍從里的驃騎兵少尉,模仿過團指揮官的那個,落在了馬車后面,騎馬來到多洛霍夫面前。
驃騎兵少尉熱爾科夫有段時間曾屬于彼得堡多洛霍夫領導的那個好勇斗狠的社會圈子。熱爾科夫在國外遇到了當士兵的多洛霍夫,認為沒必要去認他。現在,在庫圖佐夫跟這位被降級的人交談之后,他帶著老友的高興勁兒跟他說話。
“親愛的朋友,你怎么樣?”他在歌聲中說,讓自己馬匹的步子與連隊的步伐相協調。
“我怎么樣?”多洛霍夫冷冷地回答,“就你看見這樣。”
輕快的歌聲為熱爾科夫說話時那無拘束的愉快和多洛霍夫的有意冷淡增添了特殊意義。
“那么,你跟長官處得來嗎?”熱爾科夫問道。
“沒什么,都是好人。你怎么鉆到司令部里的?”
“是臨時指派,我值班。”
他們都不說話了。
“她從右手袖子里放出雄鷹。”歌中唱道,不由得激起善意、愉快的感情。倘若他們不是在歌聲中說著話,他們的交談大概會是另一種樣子。
“怎么,奧地利真的被打敗了?”多洛霍夫問。
“鬼知道他們怎么回事,都這么說。”
“我很高興。”多洛霍夫簡短而清楚地回答,正如歌曲要求的那樣。
“那么,哪天晚上到我們這兒來吧,打法老牌。”熱爾科夫說。
“還是說你們弄了很多錢?”
“來吧。”
“不行。發過誓了。沒提職前不喝不賭。”
“那就得等到第一次戰事……”
“到時候就清楚了。”
他們又不說話了。
“你來吧,需要什么的話,司令部什么都能幫忙……”熱爾科夫說。
多洛霍夫冷笑了一下。
“你最好別擔心。我需要什么,不會請求,自己就拿了。”
“是啊,我只不過……”
“哦,我也是。”
“再見。”
“祝健康……”
又高,又遠,
飛往故土一方……
熱爾科夫一觸馬刺,那馬一時急躁起來,蹄子踏動三四次,不知先邁哪一邊,隨即它克制住、疾馳而去,繞過連隊趕上了馬車,也是合著歌聲的節拍。
[1]土耳其戰爭期間,庫圖佐夫曾任蘇沃洛夫部下,并于一七九〇年率軍攻下位于多瑙河三角洲的土耳其伊茲梅爾要塞。
[2]即希臘神話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
[3]對波拿巴的蔑稱,見前注。
[4]布魯諾沃即布勞瑙。
[5]俄軍士兵習慣將奧地利人稱為德國人。一八五〇年八月十三日,俄羅斯部隊緩慢從烏克蘭的拉德茲維洛夫出發,奧地利人也同樣進展緩慢,認為拿破侖的部隊仍在布倫。九月初發現法軍已經到達萊茵河地區,庫圖佐夫的大軍便乘上馬車加速行進。
[6]這是俄羅斯傳統民歌《啊,你呀,穿堂,我的穿堂》中的首句。民歌講述姑娘愛上釀酒師萬尼亞,而她嚴厲的父親不許二人相見的故事,通常為女聲演唱。
[7]俄羅斯民間樂器,狀似勺子。